当年蓬矢桑弧意 当年蓬矢桑弧意,岂
少不更事,时常缠着父亲,让他解答小伙伴问我的问题:“为啥你爸爸姓桑?”父亲不厌其烦地告诉我,“桑弧”是笔名,取自一首古诗“当年蓬矢桑弧意,岂为功名始读书。”可是,都市里难觅“蓬矢”与“桑弧”这两种植物,过了许久,我才弄明白这个典故含有男儿励志之意。
父亲祖籍浙江鄞县,他出生在上海,青年时代在外滩中国银行当练习生。银行工作在外人看来是捧了个金饭碗,但父亲志不在此。上海理工大学许晓鸣校长曾告诉我,学校档案馆(前身为沪江大学)保藏着我父亲当年注册的学籍。父亲在回忆录中自述:“我在沪江大学新闻系就读,立志想当一名新闻记者。我所敬佩的新闻界前辈有黄远生、邵飘萍、戈公振、邹韬奋等先生,他们的政治立场或思想见解并不一致,但是他们高度忧国忧民的精神和犀利的文章都使我十分钦折。”当时上海报业发达,父亲以兼职记者身份深入社会各界采写,在《社会日报》、《长城》月刊发表过一系列新闻通讯、人物访谈和时评,纪录社会民生世态,无形中也为日后从事电影编导积蓄了生活素材。有位友人笑言,“中国新闻界少了位记者,中国电影界从此多了位名导。” 父亲业余时间热衷于看电影、看京戏,他特别欣赏周信芳先生的表演,为麒派艺
术写过许多评论文章,得以结识了周信芳,又经周信芳引荐给编剧朱石麟先生,开始跟随朱石麟研习电影。这就是我父亲进入电影圈的路线图,他是编剧出身的导演,1944年执导了银幕处女作《教师万岁》,由王丹凤和韩非主演。
父亲在半个世纪的银幕生涯中,总共编导了30多部电影。他和同事们精诚合作,创下新中国电影三项“第一”,即第一部彩戏曲片《梁山伯与祝英台》、第一部彩故事片《祝福》、第一部彩宽银幕立体电影《魔术师的奇遇》。众所周知,新中国影坛历经多次政治运动冲击,短短17年间出现“四起四落”的折腾。巧的是,我父亲执导这三部影片,均诞生在“四起四落”的夹缝中。
厚积薄发:
执导新中国第一部彩戏曲片《梁山伯与祝英台》
1952年,时任上海文艺界领导的夏衍向上影厂交办一项任务,把袁雪芬、范瑞娟主演的《梁山伯与祝英台》搬上银幕,并亲自点将由我父亲执导。是年冬天,北京举办全国首届戏曲会演,我父亲和黄佐临先生赴京观摩,饱览全国各地著名剧种的代表性剧目,触类旁通,拓宽了艺术视野。据父亲回忆,他赴京前和越剧编剧徐进根据《梁祝》演出本,写成电影剧本初稿。一开始是按黑白片筹拍的,后来看到上海美影厂拍摄的彩木偶片《小小英雄》效果不错,便向上级打报告,获准将《梁祝》改拍彩影片。
《梁祝》于1953年7月开拍,当时物质条件差,配给的彩胶片是过期的,上影厂仅有少量炭精灯,又缺少发电设备,样片拍摄效果很不理想。陈毅市长得知后,决定调用防空部队的发电车支援剧组。于是,出现了新中国电影史上一段佳话:部队驾驶员每天早晨将发电车开进上影厂,傍晚拍完戏又开回去供夜间防空探照灯之用。这样的“军援”殊荣持续半年,一直到《梁祝》顺利拍完。对新中国第一部彩影片,周总理和陈毅市长倾注了很大的关心。1953年冬,周总理、邓颖超和陈毅市长一起审看样片,周总理详细询问拍摄情况。《梁祝》在舞台上要演三个多小时,如何将影片长度控制在两小时放映时间之内,又尽可能保留舞台戏精华,实在是一大难题。父亲汇报说虽然作了很大努力,仍不尽如人意。周总理沉思片刻,用商量的口吻提出,为了剧情的贯串,在“楼台会”和“梁山伯临终”之后,能否加一个祝英
台思念梁山伯的场面。大家觉得总理的建议非常好,又补拍了“思兄”场景,增加四句唱词,把梁山伯和祝英台之间坚贞不渝的爱情烘托得更加浓烈了。
1954年,周总理率中国政府代表团出席日内瓦国际会议,携《梁祝》招待各国代表和记者。周总理亲自替影片拟广告词――“东方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还特别邀请卓别林观看,卓别林十分欣赏。1955年,《梁祝》相继荣获第8届卡罗・维伐利国际电影节音乐片奖和爱丁堡国际电影节映出奖,还获得中央文化部颁发的优秀影片金奖。
父亲一向喜爱民族戏曲,钻研戏曲艺术用力甚勤。他在拍片之余,撰写《谈谈戏曲片的剧本问题》等多篇专论,提出不少独到见解。以《梁祝》“十八相送”为例,在舞台上,这场戏的布景是固定不变的,完全通过演员的歌唱和身段来表达沿途发生的事情以及环境转换。那么,在银幕上究竟是保持舞台戏原状,还是适当利用电影时空的优势呢?父亲认为,观众有权利要求电影给与他们一些在舞台上所不能满足的艺术欣赏,因此决定不按照舞台纪录片的形式,大胆运用电影转换时空的手法。“十八相送”背景设计采用中国民族绘画风格,以求适合这个传说故事的古典浪漫彩。父亲一向重视案头工作,每部影片开拍前必撰《导演阐述》,影片完成后必写创作总结。他作过详尽的统计:“《梁祝》舞台剧本共有唱词732句,
电影剧本则为352句,约占舞台本的50%弱。我还作了一个机械的推算:以《梁祝》全片放映约110分钟来除唱词352句,即等于每分钟包含唱词3.2句。根据这个统计,我认为这部片子的唱词还是多了一些。”今天在我看来,这不仅是父亲执导戏曲片的经验之谈,还首开导演总结数据量化先例,这或许与父亲早年在银行工作的经历有一定关联吧。
《梁祝》引发的创作冲动与惯性,使父亲一发不可收,又接连改编了严凤英、王少舫主演的黄梅戏《天仙配》(石挥导演),以及周信芳主演的京剧《宋士杰》(应云卫、刘琼联合导演),这几部戏曲片都为中国戏曲宝库留下了弥足珍贵的音像文本。此外值得一提的是,1990年父亲应邀执导尚长荣、言兴朋主演的京剧《曹操与杨修》。父亲这辈子还没拍过电视,他老当益壮,与上海京剧院、上海电视台团队愉快合作,抱病拍成这部他个人的“封箱戏”。《曹操与杨修》共四集,荣获中国戏曲电视艺术片“黄河奖”一等奖。
如鱼得水:
执导新中国第一部彩故事片《祝福》
1955年,夏衍将鲁迅小说《祝福》改编成电影剧本,上影领导决定交给我父亲执导,预定1956年10月鲁迅先生逝世20周年时上映。正当父亲一行赴浙东山区体验生活选看外景时,突然接到长途电话,原来北影厂汪洋厂长带队从苏联考察学习归来,准备拍摄我国第一部彩故事片,在征得夏衍和上影厂同意后,《祝福》改由北影厂摄制,父亲被借调到北影,摄制组整个班底全是赴苏联学习的成员,堪称北影最豪华阵容。
黄宗英 不料,这一年江南梅雨季节特别长,剧组在杭州、绍兴拍外景,从5月初到6月底,整整下了50多天雨,拍摄进度严重受阻,完成镜头数只占全片十分之一。汪洋厂长魄力大,为了抢回时间,决定将摄制组撤回北京赶拍内景,把一部分外景转移到北京郊区。“南戏北拍”是要冒风险的,父亲称赞美工师池宁富有经验,他在京郊加工的“仿江南水乡”和摄制组在绍兴拍的镜头衔接在一起,居然天衣无缝。祥林嫂在河埠洗衣、淘米以及抢亲等镜头,就是在玉泉山附近拍摄的。《祝福》剧组移师北京之后,不到两个半月就完成了全片拍摄。10月19日,文化部如期举行《祝福》首映式。1957年,《祝福》在第10届卡罗・维伐利国际电影节荣获特别奖;1958年,又在墨西哥国际电影节获银帽奖。
父亲在导演工作中,非常注重抓两头,即大处抓立意,小处抓细节。他在《祝福》导演阐述中强调:“整个封建势力,通过它的每一个触角,向祥林嫂进行各式各样的迫害。不管是鲁四老爷、鲁四太太、婆婆、卫老二,甚而至于作为同情她的柳嫂,都是在不同程度上,直接或间接地残害着她的肉体和灵魂。”再来看父亲构思的分场设计,第6单元的情节是祥林嫂在鲁家勤恳劳作,躲过了劫难,“口角边渐渐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那么,如何让观众分享她短暂的安宁心情呢?这里有个场景是父亲的得意之笔:基于祥林嫂从头到底几乎都是愁眉苦脸的样子,唯有这次她逃婚成功,挣脱了封建家族的势力,在河边洗衣服时稍稍松了口气。于是,父亲化用“春江水暖鸭先知”的诗意,放两只鸭子在池塘里游过,祥林嫂抬头一看,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还有闲趣逗了鸭子一下。这个场景确实很有意境,也很耐看。父亲在《导演阐述》里还特别提示:“本片是用彩片摄制的,但整个调不宜华丽夺目,而宜于朴素沉着,要有些淡彩画的味道。在画面结构方面,要采用新颖大胆而又富于民族绘画彩的处理。”从完成片效果来看,基本达到了他的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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