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构巧妙脱尽俗套——孔尚任《桃花扇·余韵》赏析
结构巧妙 脱尽俗套——孔尚任《桃花扇·余韵》赏析
《桃花扇》传奇四十出,如算上开头“试一出”,中间的“闺廿出”、“加二十一出”以及最后的“续四十出”(即《余韵》),实际上共四十四出。作为结局的《余韵》,既是对全剧的一个总结,又是作者思想感情一个淋漓尽致的抒发。
孔尚任通过渔樵山野的明末艺人苏昆生、柳敬亭之口,表达了沉痛的家国兴亡之感。当时康熙时期,大明朝覆亡未久,许多遗老犹在,《桃花扇》传奇,特别是《余韵》中的幻灭、感伤意绪,是很容易扇起人们心中的余痛和悲哀的。
从戏剧冲突和故事情节的角度来看,全剧到《入道》就已收煞,何以又写一出余韵?其实这出戏在总体结构中是相当重要的,全剧“以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其艺术上的突出成就是结构的巧妙、严谨,简直无懈可击。《余韵》正是为了进一步渲染悲剧气氛,进一步强调主题思想。李泽厚认为“作为全戏结尾的套【哀江南】是它的主题所在”(《美的历程》)。这是很有识见的。
《余韵》写苏昆生、柳敬亭偶遇老赞礼,三人同在江边饮酒唱曲抒怀。苏昆生把重游南京时所见所感吟成【哀江南】套曲。该套曲是《余韵》的主体,共七只曲子,一气呵成,全曲以弋阳腔演唱,长歌当哭,不能自已;痛定思痛,顿足捶胸;且一曲悲似一曲,一句悲似一句,仿佛仰天长号,抚地饮泣,梁启超说《桃花扇》乃是“一部哭声泪痕之书”,每一读之,辄觉酸泪盈盈承睫而下。” 读【哀江南】套,方觉此言诚不虚妄。
【哀江南】由苏昆生演唱。苏昆生是作者歌颂的下层市民形象,这个唱曲名家深明大义,爱憎分明.他曾在阮大城门下做客,当他知道阮是魏党时,立即拂衣而去,在秦淮一带教歌女度曲,李香君即从他习唱。他同情复社人士,能急人之难,忠人之事,受李香君之托,他带着桃花扇寻侯朝宗,侯被捕;他又赶到湖广求左良玉营救。明亡后,他和柳敬亭归隐山林,以渔樵为生。
这出戏一开始,就以苏昆生之口道出:“建业城啼夜鬼,维扬井贮秋尸”,这自然使人想到清兵南下杀掳,血雨腥风的扬州十日。老礼赞上场又随口道出“江山江山,—忙一闲。谁赢谁输,两鬓皆斑”。这就在舞台上造成了一种浓厚的故国之思,从而尽情抒发出兴亡感慨。【问苍天】曲以巫歌形式,采取三三四句式,是十字一句的连珠体演唱形式。形式活泼,语意也
不乏天问式的呼号,是至为沉痛的文字:“神有短,圣有亏,地难填,天难补,造化如斯。释尽了,胸中愁,欣欣微笑;江自流,云自卷,我又何疑。“表面上似乎很旷达,就中却充满兴亡无可逆料的空幻感、失落感,放言戏语中分明隐含着无尽感伤。【秣陵秋】曲以弹词形式,采取七言流水句直抒胸臆,曲意亦是至哀至痛的。所谓“临去秋波泪数行”,数说的是历史兴亡,感叹的却是跟前的凄凉景况。
【哀江南】套曲的前六支曲子写景,以空间转移为纬线,逐处写去,以抚今追昔的时间变化为经线,从历史和现实的对比中,突出南京荒凉残败的景象。最后一曲直抒胸臆,概括南明兴亡原因,抒发亡国之恨。这组套曲子,感情深沉,文词凄婉,音节哀响,富有感染力,是我国文学史上表现爱国主义感情的一首哀歌。
第一支曲子【北新水令】,写写重到秣陵(南京),傍晚时南京郊外的荒败景象:
“山松野草带花挑,猛抬头秣陵重到。残军留废垒,瘦马卧空壕。村郭萧条,城对着夕阳道。”
人物首先出现,苏昆生肩挑柴草,走在通往故都的路上。“山松野草带花挑”,一笔点出老艺
人现在的身份是亡国后归隐的樵夫。“猛抬头秣陵重到”从动作写感情,人物满怀亡国之痛,一路低头沉思,重见故都,引起感情上的强烈震撼,不禁抬头凝望。“重到”两字,包含了无限的今昔之感,在结构上提挈全篇,整套曲子由这两字逐层展开。接着由人及景,“残军留废垒,瘦马卧空壕”两句,勾画了南京郊外景象,十字四景,景景使人怵目惊心。物事全非,所见无非残军废垒、瘦马空壕;孤村夕照,一片凄凉。“残,废、空、瘦”四字,贴切地写出了战乱后的凄清阴森,山河破碎,满目萧条,又衬以夕阳孤村之景,犹同大场面的摇镜头。这人和景被夕阳的昏黄余晖所包孕,更显黯淡凄惨,令人伤心惨目。作者写人绘景,突出了国破山河改的时代特点。第一支曲给整套曲子定下了悲怆的基调。
【驻马听】写苏昆生凭吊孝陵。孝陵是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的陵寝,为一代社稷的象征,由神宫监置兵守卫。这一神圣地方现在却是一片败坏:舞的结构
“野火频烧,护墓长楸多半焦:山羊跑,守陵网监几时逃?鸽翎蝠粪满堂抛,枯枝败叶当阶罩。谁祭扫?牧儿打碎龙碑帽。”
作者写孝陵残破,无人守护,山羊成,飞鸟成阵,败叶枯枝,岳火迹存,更是令人目不忍睹。这里突出它由神圣不可侵犯变为人走树焦,动物任意横行之地,“山羊跑”一句所呈现
的纷乱、喧闹,一扫圣地的庄严肃穆。“鸽翎蝠粪满堂抛”一句,化动景为静景,作者用满地的鸽翎毛和蝙蝠粪,极写鸽子、蝙蝠的成飞行、棲息,堂堂皇陵已成为禽鸟的家了。老艺人目睹此景,沉痛之情油然而生。“谁祭扫”的轻声自问,暗含了对误国君臣的谴责,充满了无限辛酸的故国之思。最后一句“牧儿打碎龙碑帽”,写石碑被毁。孝陵石刻甚多,随山路起伏排列成一条长约800米的神道石刻,蔚为壮观。现在,那最具象征意义的龙碑石的帽饰,已被无知的牧童打个粉碎。曲尾的这点睛之笔,给人留下无限的回味。
老艺人离孝陵,到故宫。故宫建于明初,极其雄伟华丽。【沉醉东风】一曲,描绘了一幅“故宫颓景图”:
“横白玉八根柱倒,堕红泥半堵墙高,碎琉璃瓦片多,烂翡翠窗棂少,舞丹墀燕雀常朝。直入宫门一路蒿,住几个乞儿饿殍。”
作者用白描手法,以强烈彩,画出了白玉柱子倾倒,红泥墙委地,澄黄的琉璃瓦破碎不全,翠绿的翡翠窗棂所剩无几,宫门里长满了浓绿的蒿莱,丹墀中飞舞着燕雀。这幅图彩明艳,寓今昔之景于一体。今日的荒凉中残留着昔日的豪华,过去宫殿主人的穷奢极侈,酝成了今朝的柱倒墙摧,国土更姓。与上曲相承,皇陵宫禁,是封建时代宗庙社稷的象征,是
国家的象征。如此庄严扫地的景象,更能引起人们的山河之感、禾黍之悲,因此,这悲哀,绝非一己之愁怨了。所谓大明江山隳于何人,败于何事?作者在《小引》中说“不独使观者感慨涕零,亦可惩创人心,为末世之一救”。语意虽隐微,但意寓却分明。故宫本身的巨变,说明了南明政权好景不长的一个重要原因。曲尾乞儿身于皇宫的这一镜头,把老艺人故国不堪回首的感慨表达得淋漓尽致。
【折桂令】一曲写苏昆生重访秦淮。秦淮河横贯南京市,河两岸为景胜、繁华之地,但现在苏昆生见到的是一片残败:
“问秦淮旧日窗寮,破纸迎风,坏槛当潮。目断魂销,当日粉黛,何处笙箫?罢灯船端阳不闹,收酒旗重九无聊。白鸟飘飘,绿水滔滔。嫩黄花有些蝶飞,新红叶无个人瞧。”
“破纸迎风,坏槛当潮”两句,以声音衬寂寥。窗户上,破纸迎风瑟瑟作响,朽门外,潮水拍打空城阵阵传来,这风声,潮声反衬了人声寂寂,一片萧条冷落。接着,作者将人物和节日情况作今昔对比,突出今日秦淮河无人无乐无节日佳庆的空寂。过去,这里游人如织,佳丽云集,舞榭歌台,笙箫彻夜。河中,彩楫画肪闹端阳,岸上,酒旗耸立庆重九。作者用富有特征性的“粉黛”、“笙箫”、“灯船”、“酒旗”,写尽了昔日秦淮河畔繁华竟逐的景象。而现在,
歌女逃散.丝竹不闻,秦淮河无有当年的遗风余韵了。即使适逢节日,也是“端阳不闹”,“重九无聊”。 “端阳”、“重九”代麦了南方的重大节日,“不闹”、“无聊”突出了一片冷落凄清。“不闹”从环境气氛说,虽是佳节,却无热烈欢悦的氛围。“无聊”从情绪说,写出人们没有兴致,无心无绪的委顿精神状态。节日尚且如此,平日就更可想而知了。作者把人民的亡国哀痛心理,挖掘得多么深,表达得多么活啊!秦淮河舞歇歌罢,亦大有与南明王朝笙歌旖旎、舞榭歌台相对照的意味,在对比中,加深人们的兴亡感触。今昔对比后,“白鸟飘飘”四句的自然景象描写,进一步开拓意境。小鸟在白云端自由飞翔,秦淮河绿水滔滔,河岸红叶似火,黄花初绽,蝴蝶飞逐。好一派万物争自由的勃然生机。这繁茂、永恒的自然界与萧条没落的秦淮社会形成了强烈对照,在艺术的对照中,深化了主题的表达。
【沽美酒】一曲描写的长板桥,在迥光,鹭峰两寺之间,景极佳:一弯小溪,澄澈如洗,夹岸绿柳,丝丝垂翠。一道红板桥掩映在万绿丛中,真是幽雅宜人,秀气可餐。而现在呢?
“你记得,跨青溪,半里桥,旧红板,没一条!秋水长天人过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
曲子用“你记得”三字领起,苏昆生问柳敬亭,以唤起回忆。接着,他感慨万端地介绍了今日长桥。作者选用了无桥板的空桥、一树衰柳、水天一、落日几样典型景物,画出了板桥残景,用笔极简。“一条”、“一树”两词中,极小的数词“一”,突出了美景的零落殆尽,扩大了荒芜、萧瑟的境界,真是以少胜多,耐人寻味。“冷清清”一词极富神韵,既描绘了深秋夕照的自然景,也传达出老艺人身心俱寒的主观感受。它写出了板桥的秋意,透视了老艺人深埋于心中的亡国丧土之悲。作者着一“冷清清”,境界全出,造境之精,令人叹服。
绕过板桥,就是旧院。【太平令】一曲写旧院的荒芜。旧院是秦淮歌妓聚居之处,过去苏昆生义出阮家,天天来此授曲教唱,他对这里的庭院小楼,一草一木,十分熟悉,怀有深情。作者抓住人物和环境关系密切的这点,写老艺人在面目全非的小院中,深感陌生,努力寻旧日的痕迹:
“行到那旧院门,何用轻敲?也不怕小犬哰哰,无非是枯井颓巢,不过些砖苔砌草。手种的花条柳梢,尽意儿采樵——这黑灰是谁家的厨灶?”
旧院的庭院已是门墙颓倒,人去楼空,满目凄凉。苏昆生怀着怅惘的心情,踯躅在断井颓垣之间,穿行于蛛网尘封之地,感叹亲手种的花、柳,已成可砍伐的柴薪,困惑一堆黑灰,无
法判定是谁家的厨房。真是物物皆非,连一点可供辨认的痕迹也不到了。作者通过塑造摩挲、寻觅的人物形象,把旧院的荒芜之景和升沉变替的感叹,结合得水乳不分,富有生动的形象性和感人的力量。《桃花扇》从第五出开始,一味渲染繁华热闹,却在末出做一大结,所谓“热闹局就是冷淡的根芽”,“孙楚楼边,莫愁湖上,何尝没有过一段笙歌旖旎的热闹繁华”,相观而读,可看出,作者是经过一番惨淡经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