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生命感
腾讯网 作者 江雪
2012年的春天,父亲来终南山住了3个多月。
在山中的日子,每日打坐,傍晚时分,在院中鼓腹而歌,啸傲山林。这是他理想中的岁月。已不再年轻的他,对着他终生喜好的丘山,在歌声中敞开自己。
在我长大之后,其实很少听见父亲唱歌。幼年时,常听他和母亲唱《苏武牧羊》《牧羊曲》。在暮四合的时候,于土屋的窗前,听他们唱和。母亲的声音温婉,父亲的声音沉郁,至今萦绕我耳边,让我觉得故乡的黄昏,家园的暮,是时光中最温柔的一瞬。
家是几十年的老房子了,在小镇上。那是爷爷当年做小本生意,辛苦盖起的一座铺面。推开沉重的木门,迎面是一张高大的木屏风。爸爸在上面画了画,是三幅山水。常有人从门前走过,瞥见了,就要跑进来看个新鲜。想想那时候,在狂热的“砸烂一个旧世界”的风潮中,“破四旧”正是时尚。方圆多少里,就我们老张家,因父亲的精心呵护,还保留着这些旧时风物。
我也是后来回想,在上个世纪的六七十年代,举国癫狂若醉的氛围中,父亲竟是那样的淡定。他既没有参加武斗,也没有参加“造反”,在变化莫测的时代潮流中,除被拉去画巨幅的像外,大多数时间,他都独自躲起来,画他的山水画,看他的书。他个性温和,但却从未被时代风潮蛊惑,轻易地改变自己的立场。
事实上,父亲在乃至后来的各种人生境遇里,都保持着一种疏远权贵的格调,在单位中,他也始终都是清流的角。过去我并不懂父亲,及至后来,我自己做了调查记者,近两年又做时事评论,面对很多黑暗和丑陋,扮演了一个批判者的角时,我开始省思自己的思维方式,以及精神的源头,在这时,我回溯到了父亲。我也终于认知了父亲对我巨大的影响,原来贯穿着我整个的生命。
经历过时代劫难的父亲,身为一介布衣,何以能自觉保全个体的人格完整和独立思考的精神?其背后的源头是什么?我觉得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审美的趣味。的确,美天然是和自由联系在一起的。一个爱美、懂得美的人,会更注意维护内心的自由。而一颗真正的艺术家的心灵,是和一切与自由为敌的东西,都格格不入的。的确,在我那乡下的家中,在物质极为匮乏的年代,即使缺衣少食,我们的生活也从未缺少过美。
家里有一面大炕。大炕边上,父亲做了两扇木板屏风,画上了青绿山水,两侧还搭上白纱帘。晚上睡觉时,纱帘内朦胧安谧,在孩子心中唤起的是一种安全感,还有淡淡的神秘感。我十二三岁便偷看家里那三册竖版的红楼梦,总觉得大观园里小们的绣床也是这样吧,想象着林妹妹那茜纱窗下的风雨之夜,我度过了懵懂的少年岁月。如今想起,那片洁白的纱帘,正是在贫穷困窘的生活中,父亲始终不忘营造的一片诗意。
因了父亲的这片用心,生活中的诗意是常见的。家里虽然是土墙,但墙上绝对是不能挂印刷品的,要挂,一定要是一副手书的字或画,那时流行的花花绿绿的伟人像等,从未上过我家的墙。家里桌上放的,不像别人家是流行的“主席像”,而是一个麦积山石窟的供养人石膏像,虽然后来有些熏黑了,但那眉目的清秀,超拔的神气,都在我幼年的头脑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门后挂毛巾的,是一个栩栩如生的瓷鱼尾巴。而我们书桌上的台灯,则是一个长颈鹿形状的根雕,灯泡就在鹿头处,是爸爸亲手给我们做的。
有一年,攒下了木头,爸爸要给妈妈做一个储面的柜子,我记得,他自己设计,画了很多张图纸,然后请一个手工极好的朋友来做。在面柜的正面,两侧是两幅仕女人物,中间是一首诗。父亲请了他的朋友来写,是飘逸的行草。诗是他选的:“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
而父亲自己画的仕女像,则是忧伤的。其中一副是冯小青读《牡丹亭》,我至今记得题诗:“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
那时,我总听父母谈论红楼梦,红楼人物中,他们都最爱黛玉。我总想,在那样的时代中,贫寒、政治的狂热侵蚀伤害着整个中国,我的父母,却似乎能本能地把这些摈弃在外面,他们一直在做一个忧伤高洁的梦。虽然这梦跌落在生活中,总是沉重的。武艺的爸爸是谁
家里孩子多,父亲的工资又少,各种不如意的事常有。母亲为家事操劳,心里总是不痛快。她心思细密,聪明好强,生活的种种艰难,让她的脾气急躁,动不动就打我们。父亲却从来不动我们一指头。他是宽厚的,包容的,我们姊妹几个都怕母亲,却不怕他。如今他们都老了,母亲有时会嗔怪着说父亲:“就你会做好人。”
母亲在娘家时并不识多少字,是父亲教他识字。母亲最爱读红楼梦,有时给我们背诵《葬花吟》。她年轻时身体就弱,父亲对她的照顾,从对她刚强性格的顺从,到对她身体的照料,都极其细致,可以说,尽到了一个丈夫对妻子的最大呵护。
“你爸的故事,多的说不完。”我们说要写爸爸的故事时,母亲笑着,声音里好像含着温暖的
泪一般。随着年龄的增长,母亲的脾气也渐渐好起来。她为这个家操劳终生,和父亲一样,在曾经最艰辛的环境里,她传递给我们一种精气神,那就是要始终保持生命的尊严。
是母亲让我们清贫的家总有让人羡慕之处。她将土屋中的每一个角落都打扫的干干净净,家里的老桌柜上总是一尘不染。地面扫过之后,总要洒上清水,空气中一种清新的土味儿。来串门的邻人,说起母亲,都赞叹她的爱清洁。
过年时,省吃俭用的母亲,照例要给我们做新衣服。平时再节俭,这时也要扯来花布,为我们每人做一身棉衣棉裤,还有新棉鞋,那鲜亮的颜,细致的手工,穿到外面,总是引来很多艳羡的目光,让我们姊妹从内心里觉得骄傲。
那时,家里一直不宽裕,父母却从不让我们觉得金钱很重要。事实上,父亲对金钱的态度一直如此。不久前看到作家海明威对自己一生的回顾,他说“我一生从来不曾为金钱的事情困扰。”我在体会这句话的深意时,又想起了父亲。
有一次,家中来了客人,看上了我家摆放的一件树根花架。那个花架确实十分美丽。来客出价500元。500元对当时来说几乎是天文数字,爸爸最后依然拒绝了。小时候,这件事让我思
考了很久。内心里朦胧地知道了,人原来可以做出一个选择,那就是拒绝别人都认可的一个标准,而只是因为自己“喜欢”。
父亲给我的另一个启示就是,人是可以为了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为了自己的梦想,去做许多事情、全身心地投入和去付出的。
我家的小院中,至今还有一块父亲30多年前收集的巨大山石。那是他有一次在附近山中写生时,在河道里发现的,他十分喜欢,又没有车能运回。于是,他第二天就拉上一位朋友去,想法设法将石头搬上架子车,一个推,一个拉,在月光下走了一路,终于在黎明时分,将这块大石头搬到了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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