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心颤的四个“终于”
《故乡》以叙事主人公“我”回乡迁居的见闻感受为线索,描写旧时代中国农民的生活遭际和精神病苦,抒写了作者对现实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相互隔膜的深沉忧虑,以及打破彼此隔膜、探求人生新路的执著信念。①它深刻地概括了1921年前30年内,特别是辛亥革命后十年间中国农村经济凋敝、农民生活日益贫困的历史,反映了那个时代的社会风貌。
这篇小说情节相对单纯,结构过渡自然,文笔优美流畅,鲁迅主要运用对比传神的白描手法,抓住一些细节进行描写。所谓细节描写,即对人物、情节细微之处的着意描写②,是指对作品中的人物(外貌、神态、语言、动作、心理)、环境(包括场面)或事件的某一局部、某一特征、某一细微事实所作的具体、深入的描写。细节描写在刻画人物性格、丰满人物形象、连接故事情节、丰富作品内涵等方面具有重要作用。生动的细节描写,有助于折射广阔的生活画面,表现深刻的社会主题。《故乡》中的细节描写很多,尤其是令人心颤的四个“终于”的细节描写,深化了小说的主题,并成功地塑造了闰土这个鲜明的艺术形象。
一、旧时代中国农民的破产——第一个“终于”
因为我这次回乡,本没有什么好心绪。…… 必须赶在正月初一以前,永别了熟识的老屋,而且远离了熟识的故乡,搬家到我在谋食的异地去。……我的母亲很高兴,但也藏着许多凄凉的神情,教我坐下,歇息,喝茶,且不谈搬家的事。…… 但我们终于谈到搬家的事。
《现代汉语词典》对“终于”的解释是:副词,表示经过种种变化或等待之后出现的情况。③在这里, “终于”一词写出了我和母亲虽然尽量回避谈及卖老屋搬家这一辛酸话题,但又不得不面对现实的无奈和悲凉的心理。看似平常的一个词语揭示了旧中国农民破产的深刻的社会主题,令读者也感到辛酸。
1911年发生的辛亥革命,推翻了清朝政府,结束了统治中国几千年的君主专制制度,但并没有改变中国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会性质。随着帝国主义铁蹄的长驱直入,中国社会殖民地化日益加深,军阀混战频繁,加剧了农民生活的贫困。在小说的开头,鲁迅用了“隐晦”、“苍黄”、“萧索”、“悲凉”这些形容词,描绘了“我”回乡途中看到的荒凉破败的农村景象以及自己悲凉沉重的心情。农民破产导致生活贫困,这在主人公中年闰土身上也有充分体现。
当“我”再次见到闰土时,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穷困潦倒的农民形象。“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的圆脸,已经变作灰黄,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皱纹;眼睛也像他父亲一样,周围都肿得通红……他头上是一顶破毡帽一个土一个于,身上只一件极薄的棉衣,浑身瑟索着……那手也不是我所记得的红活圆实的手,却又粗又笨而且开裂,像是松树皮了。”这里出现的中年闰土,和昔日充满活力的少年英雄相比,外貌的变化反映了闰土穷苦窘迫的生活现状。
接着“母亲和我”的叹息又进一步归纳了他的不幸命运:“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都苦得他像一个木偶人了。”这在“我”的心里引起了强烈的震颤,也使“我”感到非常的悲哀。“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在这些农民穷困破产的诸多原因中,大多数是社会原因,是反动统治阶级的残酷剥削,苛捐杂税,军阀混战,社会秩序混乱,地方恶势力横行等,所有这些深重的苦难吞蚀了闰土的活力,麻木了他的神经,“都苦得他像一个木偶人了”。正是这些社会原因造成了广大农村乃至整个社会凋敝。在这样的背景下,“我”的卖老屋搬家,辛苦辗转的生活,闰土的未老先衰,苦得像木偶人一般也就是必然的了。那么其他的农民怎样呢?“母亲说着,便向房外看,‘这些人又来了,说是买木器,顺手也就随便拿走的,我得去看看。’”由这些人(如杨二嫂)的偷东西,不也正透视出他们生活的窘迫穷困吗?正如严家炎所说的那样,“小说通过闰土这个普通农民半生的悲苦遭遇,概括了19世纪末年到“五四”时期农民所受的深重的苦难,深刻地反映了半封建半殖民地中国农
村的真实面貌。”④
二、记忆中美丽故乡的影像——第二个“终于”
可惜正月过去了,闰土须回家里去,我急得大哭,他也躲到厨房里,哭着不肯出门,但终于被他父亲带走了。他后来还托他的父亲带给我一包贝壳和几支很好看的鸟毛,我也曾送他一两次东西,但从此没有再见面。
虽然那时“我”是个少爷,闰土只是个短工的儿子,但孩子的心灵还未被污染,在一起不分尊卑贵贱,“不到半日,我们便熟识了”。闰土聪明伶俐,勇敢能干,知道许多“我”不了解的稀奇事情,闰土也在城里见了许多未曾见过的东西,过得也很开心,两个孩子建立了纯洁无瑕的友谊,成了“我”记忆中故乡那美丽影像的缩影。“终于”一词写出了少年闰土在短短的一个月内与我建立了兄弟般的友谊,与“我”情投意合,难舍难分。当分别到来时,只能用最率真的哭来抗拒,但最终迫于父亲的压力,只好含泪与“我”分别的心理。从这个“终于”一词,我们窥到了少年闰土对“我”的纯洁真挚的深情,令人动容。
鲁迅用诗情浓郁的语言,尽情回忆了“我”与少年闰土的相识相知,一方面反映了那时故乡景的
彩明丽,农民生活的太平,另一方面着重表现少年时的“我”和闰土那亲密、纯真、美好的友谊。对于“我”来说,美丽故乡的影像与少年闰土的可爱形象,与孩子间纯洁无暇的友谊交融为一体,正是心中那种美好和谐的人际关系理想的象征。这和后文“我”和中年闰土久别重逢时的“隔膜”、“无话可说”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三、现实中可悲的厚障壁——第三和第四个“终于”
他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分明的叫道:
“老爷!……”
……
母亲叫闰土坐,他迟疑了一回,终于就了坐,将长烟管靠在桌旁,递过纸包来,说:
“冬天没有什么东西了。这一点干青豆倒是自家晒在那里的,请老爷……”
前一个“终于”表现了闰土由欢喜到凄凉,由颤动到恭敬的颜面变化,最终封建等级观念战胜了儿
时友情的复杂心理过程。后一个“终于”表现了闰土由于等级观念的束缚,既要听从“我”母亲的招呼,又害怕与“老爷”坐在一起有违等级规矩的犹豫不决的心理。两个“终于”体现了中年闰土思想中根深蒂固的封建等级观念,这犹如一堵厚障壁横亘在“我”和闰土之间,这种隔膜令人心颤。
在外谋生的迅哥儿,作为一个进步的知识分子,阔别重逢时仍沿用儿时的称呼,亲切地叫了一声:“闰土哥”,可是作为一个处于社会最下层的农民闰土,可就不同了,一声“老爷”,就把“我”记忆中那纯真无暇亲密无间的友谊叫得“模糊”了,使“我”产生了无限的惆怅与悲哀:“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说不出话”。
闰土上场共讲了七句话,前六句断断续续地表达谦恭之情,最后一句诉说自己的苦况,这其中共称呼了四回“老爷”。不仅自己恭敬地叫老爷,还要水生给老爷磕头,认为少年时哥弟相称是不懂事,不成规矩,代之以世俗的、不自然的神态、称呼,这种尊卑森严的等级观念是造成人与人之间隔膜的罪魁祸首。这种“隔膜”经作者的议论强调,显得尤为突出,“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那西瓜地上的银项圈和小英雄的影像,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起来了,又使人非常的悲哀”,“我竟与闰土隔绝到这地步了”,这一切令读者也感到万分痛心。
台湾女作家琦君在其作品《留予他年说梦痕》的序言中曾对鲁迅的语言作如下评价:“鲁迅以他超越常人的冷漠,以极度悲悯所压缩成的冷漠,维系他古典的节制。”的确,鲁迅用最精炼、最节省的文字,不加渲染、烘托,只用了四个简单的“终于”就成功透析了人物心理,刻画了鲜明的农民形象闰土,深刻揭示了小说的社会主题,尤如芙蓉出水,朴实自然。
这正是鲁迅小说细节描写的艺术魅力。■
注 释:
①陆鉴三,归瀚章主编.作文法词典.浙江教育出版社.
②现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2005.
③严家炎.知春集《“故乡”与鲁迅小说的现实主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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