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男生备注锅包肉
给男生的备注是锅包肉,小时候特别爱吃锅包肉,但每次下馆子,都会刻意绕开这道菜。一般是长辈的朋友请客,问我爱吃什么,我就说,那个…叔,来盘土豆丝吧。叔说,你看这孩子,点点好吃的昂。我腼腆地回道,叔我不咋爱吃肉。
那时的东北,锅包肉算是一道硬菜。人家请客,你劈头盖脸点最硬的菜,就显得太不懂事了。这个时候,如果饭局主人喊来厨师说:给孩子来盘锅包肉,就感到整个世界都明亮了。
长大后下馆子点菜,一有人问我吃点儿什么,还是会想到锅包肉。当然还是不能说出口,跟为主人省钱没关系,我得伪装成一副将吃喝置之度外的姿态,维护口味刁钻的人设。点菜是暴露品味的事,点锅包肉,等于把自己的老底揭开了——艾玛你看这个人,一副很清高的样子,竟然爱吃锅包肉,啧啧。
要是跟女生一块吃饭,就更不能点了,东北人将锅包肉视为女士菜,绝不能表示自己爱吃。若是表示此菜专为女生所点,又暴露出你的品味。女生会觉得,原来我在你眼里,就那么爱吃锅包肉?
每个东北人的味蕾都藏着一个秘密——你很难想象,东北人邀朋友吃饭,会像四川人那样爽快地说出“老板,水煮肉片”,像湖南人那样自然地“来一份剁椒鱼头”。东北人对锅包讳莫如深,而据中国地域最爱菜品报告(一定是匿名投票)显示,锅包肉在东北菜中高居榜首,排在后面的是小鸡炖蘑菇和溜肉段。这就有点微妙了。
以北方男人狭隘的眼光看,锅包肉这道菜在东北的地位,就像饮食界的林志玲,本身既不平庸也非肤浅,很少有人不喜欢这个类型,也很少有人愿意公开自己的喜好。一来那魅惑的泽不大朴实,二来那诱人的气质显得主人不够稳重。浑圆的白瓷盘,盛托着明媚妆容的里脊肉,层层叠叠如假山般立在那里,有浓艳的汤汁衬底,有翠的香菜点缀,更有心思细腻的厨师,会在旁放一颗樱桃,宛如一盘精致的盆景。这,姑且算是矜持的一种原因吧。
锅包肉之于东北人,就是这样的异类,东北人本偏爱咸香口味,锅包肉的出现,一举打破了这种饮食习惯。相传此菜出自哈尔滨官厨之手,当年为了满足俄国外宾口味,将焦烧肉段融入酸甜口而创,成就了这道颇具洋味的非典型东北菜。
锅包肉烹饪工序之精细,口味之浮夸(非贬义),与官府菜代表——鲁菜中的糖醋鲤鱼相近。一道优质的锅包肉是这样的:肉片薄厚适度,唇齿咬下去,皮脆而不求其酥,肉嫩而不
觉其厚,汤汁浓郁饱满,溢满口腔,炸裂在喉咙处,仿佛从极寒的冰封之地闯入温润的三亚,这是一场舌尖上的迁徙。吃惯了炖排骨、炖小鸡荤食的东北人,味蕾从此就不那么安分了。
锅包肉复杂的做法,决定了它属于“饭店菜”,而非家常菜。在“馆子”中的流传与改良也不尽相同。哈尔滨讲究老式锅包肉,以糖醋调汁,口感讲求松脆,这是本味。为追求晶莹挺拔的效果,此流派衍生出以糯米裹肉的做法,令人不敢恭维。而辽宁、吉林等地将其改良为番茄酱裹汁,口感更犀利。
锅包肉放不放番茄酱,早年成为东北师傅“气宗剑宗”的分水岭,曾引发吃货大论战。起初剑宗番茄派式微,因其悖离正统,被看成山寨货,而随着人们口味的多元化,如今又更能被大众接受。
气宗一派,开馆子的,会在菜单上赫然写道:老式锅包肉或传统锅包肉,彰显自己的傲娇来历,是宴请重要客人的头牌,名曰:给在座女士和孩子吃(实则男主人吃的也不少)。没手艺不揽瓷器活,如果一个餐馆敢在菜单上亮出锅包肉,它的口味差不到哪去,毕竟这菜吸客,也砸招牌。多年以后,美食街上也出现了烹制老式锅包肉的摊位,远远望去,队伍排得
老长。档口内布置得干净讲究,一人切肉、裹面,一人下锅烹制,拎肉、抖腕、入汁、翻锅,待到酸甜气四溢,出锅,以纸盒盛之,插上一支竹签,成为奶茶的配菜。
剑宗一派,在有排面的菜馆不受待见,便出现在低等的小吃部,由于是新派番茄酱做法,厨师的做法也天马行空起来,有的放菠萝,有的放黄瓜,水平良莠不齐。剑宗火爆肉也曾走出饭馆——若建筑工地的工头发好心,它便出现在工人的盒饭里。就这样,锅包肉走出它的舒适区白瓷盘,委身于塑料饭盒最小的那一格,鲜红的汤汁流淌在米饭里,被切成不规则的块状,裹了一曾厚面,偶尔还夹带着半块肥肉,它的邻居,通常是土豆丝和黄瓜炒鸡蛋。这一餐,算对是工人们最好的犒赏了。谈肉太奢侈,单凭那可口的番茄汁,也能就一盒米饭,撑起一天的劳动量。
锅包肉是东北人心头的白月光。这么近,又那么远。一盘锅包肉所需的花销与时间,远不及炖肉来得实在。这种精细的食物曾走进了东北人的心头,又好像并不能融于血脉。
闯关东年代,背井离乡的人们,若混出了点名堂,在有排面的馆子里吃它,吃的是历劫后的慰藉。战争年月,是他的至暗时代,唯有日本人和军阀们吃它,吃的是人间血肉。计划经济岁月,工人们发了工资,告别守了一天的轰鸣机器,在某个餐馆的灯影下吃它,吃的是日子
的奔头。下岗潮来了,个把月不舍吃肉的家庭,会在孩子的生日吃它,吃的是希望。
如今,东北人奔向无数个他乡,吃不吃锅包肉已变得不再重要了。只要想起它,就能想起曾经的某种期盼。那期盼或达成了,或破碎了,或迷茫了。猛然发现,它的味道从来不曾真实过,就像当年闯关东的人心中唱道,我只有未来没有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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