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客途的雁,却一往情深
作者:惟念
来源:《中学生博览》2017年第11期
作者:惟念
来源:《中学生博览》2017年第11期
这是我离开故乡的第十三年,离开妈妈的第六年,那道香椿炒鸡蛋,仍留在记忆深处,若有若无的香气挥之不去。
三月的末尾,染上一场重感冒,头重脚轻地躺在床上,陷入软绵绵的梦境里。大概是没有与家人同行为妈妈扫墓的缘故,她忽然来到了我的梦里,两个人又走到了熟悉的巷尾,踮脚掐下鲜嫩的香椿。回到厨房后,洗净切成小段,裹上蛋液,在灶火烧得正旺的时候,快速翻炒。
香气缠绕鼻翼,我迫不及待地伸出筷子去夹,刚想转头告诉妈妈味道不错时,她突然消失不见。巨大的失落感,让我从梦里清醒,窗外的天暗下来了,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下自己的抽噎声。
翻身拿出手机,我订了最近的一班火车票,想要回家去,回到安全出口。
绿皮火车在茫茫夜中驶出上海,头抵着玻璃窗,耳机里循环响着李健的歌声:小小的
门口,还有她的温柔,给我温暖陪伴我左右。
翌日清晨,我拖着疲倦的身体,换乘回到小镇的大巴,熟悉的乡音响在耳边,绿油油的麦田和黄澄澄的油菜花海,把我拉进落灰的童年时光。
过去家中的条件并不优渥,加之哥哥们在异地工作,我总是要陪妈妈去田里劳作。摘豌豆、拔蒜苗、拾棉花,一张脸晒得通红,指缝里是灰扑扑的泥土,那些汗流浃背的时刻,因了妈妈的陪伴,也过得飞快。
买不起昂贵的食物,便把普通的食材,换着花样地烧制。春天去挖荠菜做饺子馅,摘下带着露水的香椿炒鸡蛋;夏天吃爽口的凉面,在水缸中冰镇西瓜;秋天腌制咸菜,吃甘甜的玉米;冬天不再劳作,煮一锅滚烫的红薯粥,搭配酸辣的腌菜。
读书的爱好,便是在这个阶段培养起来的,哥哥们带回家的杂志报刊,被我一遍遍地翻阅。文字里描写的世界,深深地吸引着我,置身在干燥又贫瘠的北方小镇,时常幻想自己是一只大雁,可以随季节的更迭而往返故乡和他乡。
愿望在12岁那年,得以实现,我在青草盛开的夏季,背着小小的双肩包,离开故乡,在
异乡和爸爸妈妈开始如履薄冰的生活。
最先改变的是语言,我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学英文学普通话。紧接着是饮食习惯,馒头不再是唯一的主食,软糯的米饭开始出现在餐桌。身体悄悄拔节,眉目逐渐长开,结交新的朋友,花更长的时间沉浸在图书的世界里,也开始学着写故事,投递给不同的编辑。
我的生活,发生了诸多的变化,但心底仍怀念着那个小镇,和那些年里不够丰盛却趣味无穷的生活。
这个春天,我站在熟稔的路口,推开生锈的大门,看着翻新过的楼房,和缺少生息的房间,内心五味杂陈。
妈妈,我回来了,我对着空气轻声说道,可这个称呼,自七年前的晚春再无回应。朝思暮想的面孔,变成一张薄薄的相片,安静地放置在紧闭的衣柜中。童年的玩伴有了各自的家庭,我和她们鲜少联系,只在网络里窥探彼此的生活状态。街坊邻居逐渐老去,因了这些年的远走,我看着熟悉的眉眼,忘记怎样称呼才合适。彻底告别了农乡田野,也叫不出草类的名字,难再体会春种秋收里沉甸甸的期待。
童年,渐行渐远,我像是一只迁徙的大雁,一往情深又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可以再回来。
留在故乡的那晚,我和伯伯牵着萨摩去散步,漆黑的夜空,挂满闪烁的星斗,和清冷的月光。我想起童年走夜路的晚上,妈妈为了安抚胆小的我,总爱说:月亮走,我也走,我和月亮做朋友。
翻过斜坡,我们站在尚未完工的高铁轨道上,看着对面山上的风力发电设施,顶端闪烁不停的红信号灯,像一只只眼睛,看得我心如火烧。
整个童年时期,我都未曾和伯伯这样并肩走过一段凉风习习的夜路,谈起故人们的近况。工作现状、未来规划、出差途中的见闻,这些成年人的世界里特有的话题,不断提醒我,时光飞逝如电,任凭我怎样沉湎,可童年只属于从前。
故乡的夜太寂静,我像是长途跋涉的牧羊人,终于卸下累累的负担,获得整晚安心的睡眠。天光大亮时,我在清脆的鸡鸣声中醒来,站在枝叶翠绿的榆树下刷牙时,听伯伯说他在清晨跑步时,为我摘了一把香椿,心心念念的味道,终于得到满足。
这份挂在心尖的宠爱,让我此刻想起来,仍有泪在即。
狄更斯说,人总是在离开一个地方后开始原谅它,而今,我才感同身受。
在狭小的机舱中看过连绵翻滚的云海;在异国的清晨,见证红日涌出水面;在薛凯琪26楼的窗口,对着东方明珠电视塔长久发呆。曾经在书里读到的情节,都一一靠近逐个体验,可我的梦里,最常出现的场景,仍是留在童年记忆里的小镇。我原谅了它的闭塞,也接受了它的破败,做好了旧梦重温的准备,迎来的却是今非昔比。
不回童年了,我在返程的火车上,心有不甘地承认。可亲人们赠予的爱,像一双温柔的手,抚平我满是褶皱的心。春有春的好,春天过去,有过去的好,概莫如此。
番外——
薛凯琪在一支歌里这样唱过:这十年来做过的事,能令你无悔骄傲吗?那时候你所相信的事,没有被动摇吧?
十三年前,我想前往更广阔繁华的世界,不必和家人头顶烈日艰辛地劳作,有足够的勇
气,为自己的生活掌舵。十三年后,这些都一一实现了,我成为比童年时期更好的自己,所以我没有后悔,也为今天的自己感到骄傲。
长久以来,我是刻舟求剑的人,多年前就已离开了童年,曾试图在岁月的长河中做记号,以为多年以后仍能逆流而上,严丝合缝地与12岁的自己重叠。
那时仍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如今,当黎明已经来临,就常常已经不想再为黑暗哭泣了,包括因为无法再填满童年记忆里丛生的遗憾。因为黑暗已经过去了,因为知道自己值得看到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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