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伟的班主任说,高中就是坐牢,牢底坐穿了,人也自由了。很多年后,小伟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挣脱过束缚。他逃离家乡,甚至出了国,但终究绕不开贫穷的家庭,出身始终是他的困境。成为“小镇做题家”,一开始是他的出路,现在是一种嘲讽。
小伟成为“小镇做题家”,最早可以追溯到2014年的高三。
初三那年,母亲小伟愿不愿意上大学:“不上大学就永远和我们一样,你愿意吗?”大学是什么,小伟没有概念,但母亲的意思他懂,上大学意味着更好的生活,和现在不一样的生活。
高考只能原籍考,于是,小伟跟着母亲,回到四川县城的老家。
从东南沿海的工业城市出发,他们一路跋涉。从火车站出来,小伟觉得那里严肃而神圣,一批批民工乘着火车走出大山,其中包括他的父母。街道繁忙又肮脏。路边的地摊上,一团团干的山货躺在卷着边儿的塑料袋里,蚊蝇环绕。板凳上的匠人埋头补鞋,工人们闲下来时,或坐或躺地围在木车旁边聊天。回到小城,是为了日后离它更远。
为了让小伟入读县重点中学,母亲动用了关系网中最顶级的人脉——一位在当地法院工作的亲戚。她通过亲戚,把重点中学的校领导请到了饭桌上,带来的几条香烟送了出去。酒杯在一盘
尖椒鸡上相撞,领导们涨红了脸,交谈甚欢。
在母亲的努力下,村里其他小孩没法上学的时候,小伟已经坐在重点中学的课室里。他被安排进成绩最差的班级,母子二人把这所中学变为生活中心,在附近租了房子。照顾小伟学习之余,母亲了份宰杀兔子的兼职,每月1400元。
那时,小伟还不能领会母亲的用心良苦,只觉得学校里的氛围严重压抑他。
同学们早早领会,高考是以分数论英雄,有时少一分,就是重点线与普通高校的区别。因此学校里,每个人都在争分夺秒学习,仿佛少读一分钟便误终生。早晨跑操,全班从课室步行到操场,大部分同学连途中短暂的分钟都利用上,捧着单词本和古诗文,一边背一边走。小伟在食堂排队打饭,队伍里,也有人举着课本背诵课文。课间5分钟,同学们也不休息,大部分人埋头做作业。
周遭同学时时刻刻盯着学习,让小伟透不过气。下课时,他喜欢独自爬上顶楼,看着远方放空,有时放学也不马上回家,跑到水库边上吹风。回家之后,他一头扎进游戏世界,直到凌晨一两点。
转眼升上了高二。学校模仿衡水中学,给学生制定具体到分钟的作息表。小伟和同学们都不被允许回家午睡。时间一到,学生们在学校要求下准时趴在课桌上午休。一时间教室黑压压一片,醒来每个人手脚发麻。这让小伟高考成绩什么时候出来感觉彻底失去了自由:“像坐牢一样。”
那时小伟还有不服气。他写了一份给家长的意见书,花大部分篇幅分析学生趴着午睡的危害,然后呼吁家长:“同意孩子回家午睡,请在下方签名。”然后,他跑到打印店,影印了一百多份,发到每个年级的学生手里。结果,他成功招来了学校领导的训诫。
经此一役,小伟下一次年级统考跌出了年级前100名。这意味着考不上重本高校。班主任他谈话,直言“考虑放弃他”。
高二快结束时,父亲回了家,一只手光秃秃的,没了指头,公司不愿意当工伤处理,他只能先回家另谋出路,边打官司。
小伟第一次领教到母亲说的“和我们一样”,背后是怎样一种残酷生活。民工们交出自己的时间和劳力,以为换到了走出大山的权力,可稍有不慎失去劳动力,还是会被淘汰回老家。
父亲回来后,和母亲一起在小伟高中门口支起了烙饼小摊。每天早上,父母五点钟起床,做
好饭菜,再带小伟去学校。时间久了,老师们都认得这一家。父亲的三轮车上,食材灶锅和小伟坐在一起,一个是眼下的生计,一个是未来的希望。
小伟感觉扛上了整个家庭未来的重担,第一次决心要考上重点大学,觉得那才是摆脱山城的牢靠门票。
年级排名表就贴在墙上,根据分数高低从左到右排列。小伟的名字总出现在右栏,他盯着左侧名次靠前的名单,发现里面总有他瞧不上的同学。以往,小伟觉得他们不如他聪明,只懂得没日没夜地刷题,到头来才发现,在高考的规则里,分能补拙,掌握了做题的技巧,也能事半功倍。
从那之后,小伟变了一个人。他不再玩游戏,专心攻克学业。数学是他的短板,150分的卷子,他只能拿一半分数。课上,他常常跟不上老师讲课的节奏。卷子最后一道大题,老师一边讲,身边的同学一边点头附和,只有他不明所以。磨刀不误砍柴工,别人刷题巩固知识点的时候,他耐着性子梳理、消化解题步骤,为的是以后遇到相似的题目举一反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