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父亲呆在军队里。长到五岁了,我几乎还没见过他。而我所看见的也并不让我不安。有时醒来,我看到一个穿卡其布军服的大汉,在烛光下俯身瞅着我。
有时在大清早,我听到前门砰一声猛然关上,钉着马铁的军靴在小巷的鹅卵石路面上敲打出喀喀声,这就是说:父亲进来,或者出去了。他像圣诞老人一样神秘地来往无踪。
真的,我很喜欢他的到来,尽管清晨当我在爬上他们的大床,挤在他与妈妈之间,那种滋味不是很好受。他抽烟,带着一股好闻的霉味;他刮胡子,那简直是一件神奇得不得了的工作。每次他都会留下一些纪念品:坦克车模型,把柄用做成的廓尔喀短刀,德国人的钢盔、帽徽、钉铜扣的布垫、各种武器零件——小心地装一只长箱子里,放在衣柜上面,一伸手就拿得着。父亲有点像喜鹊似的喜欢收集东西,他希望一切物件用得顺顺当当。父亲一转身出去,妈妈就听任我搬来椅子,搜索他的那些宝贝。她根本不像他那样把这些玩艺儿看得很重。
战争是我生活中的和平时期。我住的阁楼的窗口朝南开,妈妈挂上窗帘,可它并不很挡光。第一缕曙光射进来,我就醒了。怀着将过去的旧时光消融掉的念头,我感觉自己就像太阳一样,很乐意放出光芒,给人们带来欢乐。生活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纯净、明朗,充满着希望。我从
衣服下面把脚丫伸出来——我管她们叫做左太太和右太太,为她们设计一出戏剧,以便可以讨论白天的问题。至少右太太做到了,她是感情外露的人。可是我控制不了左太太,她对什么事都是自满自足,点点头就算了。
她们讨论我和妈妈今天该做什么事,圣诞节时圣诞老人该给某个小家伙什么礼物,该采取怎样的步骤才能给家里带来喜悦,等等。比如,有一件是关于娃娃的小事,我和妈妈在这个问题上从来没取得过一致看法。我家住的那排住宅中,我家是唯一没有新生娃娃的家庭。妈妈说,父亲从前线回来之前,我们是买不起娃娃的,因为那要花十七镑零六便士。妈妈真是头脑简单,住在街上方的吉尼家刚添了个新娃娃,可人人知道,他家根本付不起十七镑零六便士。不过那也许是个便宜货,而妈妈想要个好货。我认为她要求太高,吉尼家那样的娃娃就够不错啦。
将当天的计划安排好了以后,我起床了,在阁楼的窗口下摆了一把椅子,再把窗框顶得高高的,我把头伸出去。窗户俯瞰着我家后面一排房屋的前花园。再过去,是一条通向高高的红砖房子的深谷,那些房子一直排上对面山坡,现在还笼罩在阴影里,而峡谷的这边已经被阳光照亮。但是仍投下长长的、令人不快的阴影,阴影僵硬呆板,好像被人用颜画上去似的。
然后,我走进妈妈的房间,爬上那张大床。她醒了,我开始告诉她我的计划。这以前我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只穿着睡衣,冻得像块冰冷的石头。
我一面说话,一面暖和身子,直到最后一块冰霜融化掉,我躺在她身边又睡着了。醒来时,已是做早饭时分,听见她在楼下厨房里干活,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吃过早饭,我们上城去。在圣奥古斯汀教堂做弥撒,为父亲做祈祷,还买东西。假如下午天气好,我们就到田野散步,或者去修女院去看望妈妈的好朋友圣多米尼克嬷嬷。妈妈请她们为父亲祈祷。每天晚上睡觉前,我祈求上帝把他从战争中平安送回给我们。说实在,我简直不理解我为啥要祷告!
一天早上,我爬上大床,在那儿,清清楚楚地有爸爸那一身圣诞老人似的打扮。后来,他脱掉军装,穿上整洁的蓝外衣。妈妈见了高兴得直笑,我却看不出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因为不穿军服,爸爸一点也不显得有趣。而妈妈脸上放光,她对我解释说,我们的祈祷终于得到回报了。于是我们出去做弥撒,感谢上帝让父亲平安回家。
滑稽得很!那天他进屋吃饭,脱去皮靴,穿上拖鞋,戴着那顶又脏又旧的帽子,以免感冒。
他跷起二郎腿,开始和妈妈认真谈话,妈妈显得非常热切。我自然不喜欢她那种神,因为这破坏了她好看的脸庞。于是,我捣乱了。
“莱利,坐一会儿!”她温和地说。
这是当我们家来了索然无味的客人时才用的话。我不拿她的话当回事,继续打岔。
“莱利,安静点!”她不耐烦地说:“难道你没听见我在和爹哋谈话吗?”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的不吉利话。“和爹哋谈话”!我不禁心想,如果说这就是上帝对祈祷者的回报答,那么,上帝压根就没聚精会神地听我的要求。
“你为什么要和爸爸谈话?”我带着尽可能淡漠的表情和口吻问道。
“因为爸爸有正事要和我商量。行了,别再打岔!”
下午,在妈妈恳求下,爸爸带我去散步。这回,我们没去野外,而上城里。一开始,我感到乐观,我这也许是局面改善的开始,可事实并非如此。爸爸和我对于在城里玩的看法是截然不同的。他对电车、轮船、马匹一丁点儿兴趣也没有,唯一使他高兴的事就是和那些跟他年
纪一般老的家伙聊天。我想停下来时,他却一味强拖着我的手,让我跟在背后朝前走;而当他想停下来的时,我却除了停住脚之外没有别的选择。
我注意到,每当他斜倚着墙壁时,就意味着他要停脚很久。第三次见他这么干,我简直要发疯。他似乎要永远粘在那里。我拉拉他衣服又拉拉裤子。可他不像妈妈,要是我太固执,她就很生气,说:“莱利,你要不规矩点,我就给你一巴掌。”而父亲呢,他温厚大度,颇有涵养,一点也不介意。我上下打量他,捉摸着该不该哭一场。可是他显得太疏远了,即便我大哭大叫,也不能惹他光火。真的,我简直就像和一座大山在遛跶!他全然置扭拧拳打于不顾,也不带着愉快的嬉笑从高高的山顶往下看一眼。我还真没见过一个人像他那样自我陶醉、麻木不仁。
到了喝午茶的时候,“和爹哋谈话”又开始了。更加不妙的是,这回他手里拿着一份晚报,过几分钟就放下报纸,讲一二则新闻给妈妈听。我感觉这样的比赛是不公允的。一人对一人,我随时可以和他争夺妈妈的注意力。但是现在他拥有别人为他提供的武器——报纸,而我却赤手空拳。好几回我试图转变话题,但都归于失败。
“爸爸读报的时候,你得安静点,莱利!”妈妈不耐烦地说。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显然,她要不是真心喜欢和父亲交谈,而没有跟我聊天的意思,就是这个男人有一些很厉害的东西,将她笼络了,以至她不敢正视现实。
“妈咪,”那天晚上,当妈妈给我整理床铺时,我说,“如果我不停地祈祷,上帝会不会把爸爸再送去打仗?”
她好像在认真思考我的问题。
“不,宝贝,”她微笑着说道,“我想上帝不会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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