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谦益《黄山游记》原文及翻译
原文
    山之奇,以泉,以云,以松。水之奇,莫奇于白龙潭;泉之奇,莫奇于汤泉,皆在山麓。桃源溪水,流入汤泉,乳水源、白云溪东流入桃花溪,二十四溪,皆流注山足。山空中,水实其腹,水之激射奔注,皆自腹以下,故山下有泉,而山上无泉也。
    山极高则雷雨在下,云之聚而出,旅而归,皆在腰膂间。每见天都诸峰,云生如带,不能至其冢。久之,滃然四合,云气蔽翳其下,而峰顶故在云外也。铺海之云,弥望如海,忽焉迸散,如凫惊兔逝。山高出云外,天宇旷然,云无所附丽故也。
    汤寺以上,山皆直松名材,桧、榧、楩、楠,藤络莎被,幽荫荟蔚。陟老人峰,悬崖多异,负石绝出。过此以往,无树非松,无松不奇:有干大如胫而根蟠屈以亩计者,有根只寻丈而枝扶疏蔽道旁者,有循崖度壑因依如悬度者,有穿罅冗缝、崩迸如侧生者,有幢幢如羽葆者,有矫矫如蛟龙者,有卧而起、起而复卧者,有横而断、断而复横者。文殊院之左,云梯之背,山形下绝,皆有松踞之,倚倾还会,与人俯仰,此尤奇也。始信峰之北崖,一松被南崖,援其枝
以度,俗所谓接引松也。其西巨石屏立,一松高三尺许,广一亩,曲干撑石崖而出,自上穿下,石为中裂,纠结攫拏,所谓扰龙松也。石笋工、炼丹台峰石特出,离立无支陇,无赘阜,一石一松,如首之有笄,如车之有盖,参差入云,遥望如荠,奇矣,诡矣,不可以名言矣。松无土,以石为土,其身与皮、干皆石也。滋云雨,杀霜雪,勾乔元气,甲坼太古,殆亦金膏水、碧上药、灵草之属,非凡草木也。顾欲斫而取之,作盆盎近玩,不亦陋乎?
    度云梯而东,有长松夭矫,雷劈之仆地,横亘数十丈,鳞鬣偃蹇怒张,过者惜之。余笑曰:“此造物者为此戏剧,逆而折之,使之更百千年,不知如何槎枒轮菌,蔚为奇观也。吴人卖花者,拣梅之老枝屈折之,约结之,献春则为瓶花之尤异者以相夸焉。兹松也,其亦造物之折枝也与?”千年而后,必有征吾言而一笑者。
译文黄山游:
    黄山的奇特,因为那里的泉,因为那里的云,因为那里的松。水奇,没有比白龙潭更奇的了;泉奇,没有比汤泉更奇的了,它们都环绕着黄山山麓。桃花源的溪水流入汤泉,乳水源扣白云溪则向东流入桃花溪,二十四条小溪都流淌在山脚下。山谷中空空荡荡,是水,填满了山的腹部,一条条小溪在喷溅,在奔流,都出自山腰以下,因此,山下有泉,而山上无泉。
    黄山极高,雷雨都在山下,云气聚集从山中涌出,游荡一番又回到山中,都在山腰间飘荡,每每望见天都等山峰,白云生成一条长长曲飘带,却不能到达它的顶峰,过了一段时间,云气腾涌弥漫,合拢成一片,遮住下面的天空,山峰却矗立在白云之上。铺展开来的云朵,放眼望去,就像天海一样波澜壮阔,忽然之间,又一下子散开,好比是受惊的野鸭和兔子,顷刻之间逃得无影无踪。黄山诸峰高高地耸立在云层之外,天空是那么辽阔高远,是因为云气无所依附。
    从汤寺以上,山上都生长着笔直的松树和各种名贵的树木,如桧树、楩树、楠树等等,藤蔓罗络其上,芳草覆盖其下,清幽的树荫会集在一起。登上老人峰,就会看到悬崖峭壁上一棵棵奇形怪状的松树,背靠石壁,横空出世。从这里往上走,没有哪一棵树不是松树,没有哪一棵松树不奇特:有树干细得像人的小腿,可是树根却盘旋曲折延伸几亩土地的;也有树根只有一丈长短,可是树枝茂盛修长遮蔽道路的;有的沿着陡崖度过深谷将靠近两边的石壁,好像悬空度过的;也有穿过石头的缝隙,从石缝中伸出头来,好象从悬崖的一侧生长出来的;有高高竖起团团簇拥,好像羽毛制成的车伞的:也有昂首挺立英武不凡,好像一条游龙的;有横卧着又竖起、竖起后又横卧着的;也有连在一起又分开,分开后又连在一起的。
文殊台的左侧,百步云梯的背面,山势几乎垂直向下,却都有松树蹲踞其上,它们歪歪斜斜地相互靠拢在一起,与游人低头抬头之间亲近嬉戏,这是最为奇特的。始信峰北侧的高崖之上,有一棵松树覆盖住南边的山崖,可以攀着它的树枝渡到南崖,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接引松。它的西边,巨石林立像一座屏风,有一棵松树,才不过三尺来高,枝叶铺展开来,却有一亩之广,虬曲的树干撑破石崖挺身而出,又从上往下穿过石头,巨石因此而裂为两半,枝干纠缠在一起,张牙舞爪,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扰龙松。石笋矼和炼丹台,顶峰上巨石耸起,孤峰耸峙,没有支脉,也没有多余的山头,一块石头上一株松树,好比是头上有一支发笄,马车上有一把伞盖,参差错落,高耸入云,远远望去,则像一棵荠菜,真是奇特啊,诡怪啊,不能用语言来形容啊!黄山松下面没有土壤,就把石头当作土壤,如此一来,它们的树身、树皮、树干都像石头一样坚硬,受到云雾与雨水的滋润,又受到霜雪严寒的肃杀,吸收宇宙的原始之气而萌发,在遥远的古代破土而出,大概也就等同于金膏水、碧上药、灵草一类的名贵之物,不同于寻常草木了。可是有人却想将它们砍挖下来,当作盆景放在眼前赏玩,不是很浅薄吗?
   登上百步云梯往东走.路边有一棵大松树,屈曲伸展,被雷电击中,倒伏在地上,绵延有数十丈,树皮松针好比龙鳞龙鬣,傲慢地张开,路过的游人,都觉得可惜。我笑着说:“这是
造物主有意开个玩笑,违逆它,折辱它。过上千百年之后,更无法想象它是怎样的错落盘曲,蔚为奇观呢!江浙一带卖梅花的园艺人,总是要挑拣梅树的老枝,将它们折弯、捆束,每到春天,就拿出那些造型最为奇特的瓶花来相互攀比夸耀。这棵松树,大概也就是造物主制造的折枝吧!”千年之后,一定会有人验证我今天的说法,然后会心一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