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外语教学2000年第4期(总第81期)
畸形母爱的社会和心理因素及其灾难性后果———劳伦斯长篇小说《儿子与情人》评析
张礼龙
摘要:《儿子与情人》是关于一个男子如何被畸形的母爱所束缚,又试图挣扎从中解脱但最后以失败而告终的故事。西方文学评论家往往会把此故事与弗洛伊德性心理学联系起来,认为此书“是对恋母情结的生动展示”。本文针对这一观点提出不同看法,通过对社会背景、故事情节、人物刻画等方面的详尽分析,指出此小说的悲剧不仅具有心理方面的原因,更有其深刻的社会及经济方面的原因。小说作者劳伦斯就这样以一个不寻常的恋母故事展示了西方世界中带有普遍意义的社会、政治及家庭问题。
关键词:《儿子与情人》;恋母情结;经济因素;西方世界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643(2000)04-0046-04
  谈起劳伦斯的成名作《儿子与情人》,西方文学评论家往往会把它与弗洛伊德的性心理学理论中的恋母情结联系起来。此书常被认为“是对恋母情结的生动展示”①。根据弗氏的理论,由于一个男孩出世后与母亲在一起的时间最长,而且在衣食住行等各方面对母亲的依赖也最大,从某种意义上讲,母亲就是他的第一个情人。一旦这孩子有能力将他的母亲与其他人加以比较,他会本能地认为他的母亲就是世界上最完美
的人,其他任何人的母亲也无法比拟。与此同时,他也感受到了父亲的影响,他比母亲更强大,而且母亲也爱着父亲,他便竭力使自己的举止象父亲,把父亲当作理想中的人物加以模仿,以便得到母亲的注意,并赢得母亲的爱。那样父亲与儿子就有了一个共同的爱的目标,这对孩子来讲就意味着竞争。孩子起初毫无约束,以我为中心,要求拥有母爱的全部。因此,在他的心目中他自然把父亲当做一个竞争对手,对他还有一种无意识的恨,并表现出明显的妒忌心理。这就是心理学意义上的恋母情结。一般说来,一个男孩幼时对自己母亲的爱慕到了一定年龄会受到社会教育的影响,并随着自己个人人格的形成和社交的增多而被压制。后来他长大成人选择配偶时总要以自己母亲的优点作为标准去衡量并要求对方。当他把他的感情和爱转移到他自己选择的配偶身上时,他从母亲那里得到的从第一次爱抚开始的爱情演变或转移就完成了。
《儿子与情人》虽然主要讲的也是母子恋情,所刻画的还是变了态的人物,却不是根据弗氏理论而叙述的故事。这是一个关于一个男子如何被完全畸形的母爱所束缚,又试图挣扎从中解脱但最后以失败而告终的故事。此悲剧不仅具有心理方面的原因,更有其深刻的社会及经济方面的原因。
蒋承勇先生在《〈儿子与情人〉的现代主义倾向探略》一文中指出:“在对这些变态人物的描写中,有一点劳伦斯是颇为清楚的:人物心态变异并不象弗氏精神分析理论所说的那样是由先天的性本能的冲动造成的,而是后天因素对人性的压抑造成的。所以作者通过对这个畸形家庭的描写,批判了工业文明对劳动者自然天性的摧残;这个畸形家庭就是那个畸形的英国资本主义工业社会的缩影。从这个意义上
陌生的恋人小说讲此小说具有社会批判功能。”②这种从社会批判角度来分析理解此小说中人物的变态心理及其悲剧结局是很有道理的。本文就这对母子恋情产生的原因、对
人物性格变态的影响及其悲剧后果展开讨论。
1.畸形母爱的社会因素
小说开始追述了矿工沃尔特·莫雷尔和年轻的格特鲁德在煤城的矿工区结婚成家的情景。他们是在一个圣诞晚会上认识的。当时沃尔特27岁,英俊潇洒,强健有力,热情友好,可以说是人类种族的一个优秀样板;格特鲁德23岁,从小受过良好的正规教育,是个很有教养非常体面的女子,对沃尔特来说她简直就是一位贵夫人。而她也特别喜欢沃尔特身上的阳刚之气。他们一见钟情,新婚之后的确也曾有过一阵短暂的爱情幸福。可遗憾的是好景不长,由于沃尔特的力量长年累月主要用在充满危险、过于繁重的体力劳动上,加上黑暗、肮脏、潮湿的井下工作环境,他渐渐变得粗暴蛮横起来,每天下了班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酒店喝酒,脾气也变得极为暴躁,与妻子没有共同语言,更谈不上有什么共同爱好。格特鲁德对他也是大失所望。生活的贫困,家务劳动的繁重以及周围矿工们教育素养的低下彻底粉碎了她少女时代的美梦。可以说正是资本主义工业化的非人劳动条件和贫困的生活状况破坏了家庭幸福,摧残了这对夫妇在精神上自然健康的发展。
当主人公保罗出世时,除了上述原因之外,还由于性格不同及文化背景和教育程度的巨大差异,沃尔特
与格特鲁德之间的感情已完全破裂,再也不可能和睦相处了。保罗就诞生在这样一个没有爱的家庭里。母亲认为,由于他的出世并不是她和丈夫爱情的结晶,这本身已使孩子在出生之前就受到伤害。她因此暗下决心要在抚养过程中使他得到补偿。同时母亲那得不到满足的爱在丈夫身上已无寄托之处,就都集中到儿子保罗的身上。而保罗幼年体弱多病,客观上就需要母亲花更多精力来照料他。她使得保罗从小就非常崇拜母亲,他甚至看到母亲象烫衣服这样日常生活的姿势都感到无比愉快。“保罗很喜欢母亲蹲下来,脑袋偏向一边的样子。她的一切言行都完美无缺。”③他与母亲朝夕相伴,几乎与外界隔绝,不知不觉地,母亲唤起了他的情欲,使他过早地完成了向成人的转变,他感到母亲就象他自己选择的女朋友一样使他兴奋不已。他们的关系已超出一般的母子关系,更象是一对恋人。
在保罗的眼里,父亲酗酒成性,待人野蛮粗暴,动不动就打人骂人,一旦生病或受伤便失去男子汉的勇气而自卑自怜。而且父亲对孩子也缺乏了解,只指望他们将来还是继承他的职业当矿工。母亲对他又表示出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和仇视。这种轻蔑和仇视几乎在保罗还是个婴儿时就影响了他,并被他全盘吸收。他在六岁时就默默祈祷让他的父亲死于矿井事故。他与父亲毫无亲情可言。母亲还不断向孩子们灌输中产阶级的文明及体面。父亲与子女们日益疏远,后来他们联合一致同情母亲憎恨父亲。对保罗来说,理想中的父亲形象始终是不存在的。
2.恋母情结投下的悲剧阴影
与弗氏性心理学中的恋母情结另一个不同之处是保罗幼时对母亲的爱慕一直是有意识的,并经常表露出来。他曾明确地向母亲表白:等父亲去世后,他要与母亲住在一个庄园,雇一个保姆,永远生活在一起。就算母亲能活到七十五岁,那时保罗也才四十几岁,他还可以再一个健康的女子结婚成家立业也不迟。他曾多次表示自己要是她的大儿子就好了,那他就可以看到一个更年轻的妈妈。可以说他在母亲面前一直扮演着儿子与情人的双重身分。在这里我们看不到他作为一个正常男孩想要自己踏入社会经历人生并要超过父亲的雄心大志。他只想与母亲永远生活在一起,这就是他自己走向毁灭的真正开端。
后来他长大成人,与女性有了较密切的接触,但他对母亲的那种恋情却始终未能实现正常健康的转移。第一个使他着迷的是住在附近威利农庄的米丽亚姆。她是一个有点腼腆、清高而又富有浪漫彩的女孩,虽然与父母兄弟生活在一起,却仍感到十分孤独。她与保罗认识后不久就爱上了他。虽然他内心也十分喜欢米丽亚姆,可他又本能地感到不安,并竭力回避与她接触。米丽亚姆对他有着炽烈的情感,而他却认为这是不健康不正常的表现,并对此感到害怕。在他们的恋爱过程中,米丽亚姆倒显得更为主动。保罗通过绘画艺术和教授法语这两个途径来与她接触,并加深相互了解的,可他也以此在她面前建立了权威,使之成为他们感情进一步深化的障碍。而
且,他还动不动使用这种权威对米丽亚姆发脾气,所用的语言也非常粗暴。加上米丽亚姆一味只想在精神上与保罗结合,而对肉体的接触总有本能的厌恶,因此,这对情侣在开始时就显得极不和谐,是注定要失败的。
保罗后来与克莱拉的接触往来使他真正从肉体到精神尝到了爱情的欢乐。与米丽亚姆不同的是克莱拉身上充满性感。他们在同一个工厂里工作。他们认识了一段时间后,“克莱拉狂热地迷恋着保罗。她一见到他就想抚摸他。”(419页)克莱拉原是米丽亚姆的朋友,可她的出现不知不觉地把保罗从米丽亚姆身边拉走了。克莱拉是有夫之妇,但与丈夫不和,已分居多年。与她相恋甚至同居,保罗感到心安理得,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不必考虑结婚的问题,他也不会显得对母亲有什么不忠。尽管母亲格特鲁德是个清教徒式的人物,可是保罗与克莱拉的性关系却给她带来安慰,因为她认为保罗与一个比他大七岁的已婚妇女相爱只会发生相互间肉体上的满足,而她儿子的整个灵魂却不会被别人占有。这样还可以使她在更大程度上占有保罗。
但是渐渐地,克莱拉对他的追求又使保罗感到压抑,甚至愤怒,尤其是他在精神上无法与克莱拉沟通。后来他们在一起的时侯,仅仅只有作爱,而没有任何共同语言。他们的最后分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克莱拉又与她丈夫言归于好。在她看来,保罗永远是个深不可测无法控制的人。
而这时保罗对母亲的态度却发生了显著变化,他似乎已经认识到母亲的爱正在破坏他一生的幸福。然而,由于长期受到畸形母爱的影响,保罗在性格上已发生畸变。“有时他很恨她,并且想摆脱她的束缚,他的生活要他自己从她那儿得到自由。然而生活宛如一个圆圈,总能回到原来起点。根本脱离不了这个圈子。她生了他,疼爱他,保护他。于是他又反过来把爱回报到她的身上,以致于他无法得到真正的自由,离开她独立生活,真正地去爱另一个女人。”(406页)因此他对他与母亲的恋情的这种新认识并没有
使他采取什么行动来争取他个人的幸福。他已二十四岁,他还是向母亲表示将来要与她一起住在靠近伦敦的一个漂亮的小房子。最后保罗向母亲保证,只要她还活着,没有任何女人可以打动他的心。
3.畸形母爱的悲剧后果
值得一提的是,这对母子的恋情最后之所以导致了悲剧性的结局,其主要原因还是在母亲这一边。母亲格特鲁德与丈夫失和,又受到传统伦理道德、社会经济条件的限制,不可能再到外面去寻新的异性伴侣,她的全部情感只能存在于精神世界里。她的占有欲望以及思念伴侣的情欲使她先把感情集中在大儿子威廉身上。她对他的女朋友横竖看不顺眼。威廉后来死于肺炎,有其偶然性,但也有其必然性,具有某种象征意义。因为他的灵魂始终由其母亲控制,而他的女朋友又在竭力占有他的一切。从某种意义上讲,他的死是由于不堪母亲与女朋友之间的争夺而造成的。不过母亲与威廉的关系从未在小说中上升到中心位置,因他较早地离家踏入社会开始工作,而当他病死后,母亲与保罗的关系则成了小说的最强节奏。实际上,她每时每刻都试图占有保罗的整个精神世界。可以说她的确是成功了。随着保罗不断长大成熟,他自然地要与女性交朋友。当他认识了与他几乎是同龄的女孩米丽亚姆时,母亲立即本能地警惕起来,她生怕失去经她哺育并完全被她占有的唯一的亲人。米丽亚姆自然也就成了她攻击的首要目标。她清楚地意识到,一旦她被击败,她在保罗心目中的堡垒就会顷刻瓦解。有一次,米丽亚姆访问了保罗并与他进行了长谈。她离开以后,母亲对她的忌妒和对保罗的不满引起了一场争吵,保罗试图对他与米丽亚姆间的谈话作出解释,他不经意说出了这样的话:“你老了,妈妈,而我们正年轻。”
他本来的意思只是想说明她这个年纪的人和他这个年纪的人兴趣是不同的,但话一出口,他立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是的,我很清楚———我老了,因此我就应该靠边站了。我和你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你只是想要我伺候你,而其他的都是米丽亚姆的了。”(244-245页)母亲接着又说:“我受不了。我可以容忍别的女人--但绝不是她,她不会给我留下余地,一点儿余地也没有……”
母亲对保罗说的这番话完全象是妻子对丈夫的尖刻的指责,保罗为此痛苦万分,向母亲接连表白他一点儿也不爱米丽亚姆,并因此憎恨起了米丽亚姆。但格特鲁德还不肯就此罢休,向保罗发出了最后的、无情的同时也是胆怯的呼救:“而且我从来就没有过———你知道,保罗———我从来就没有一个丈夫———没有真正的……”(245页)她的这个呼吁再加上保罗刚才的表白更是清楚地表明了这母子两人的感情已完全陷入了难以自拔的病态。
最后母亲被诊患了癌症无可救药,日渐消瘦,在剧痛中煎熬。而保罗则日夜守护在她的身边,同样感到极其痛苦。同时他也感到自己的生命也在一点一点地被毁灭。出于他对母亲的深深的爱,他不忍心看着她那样痛苦地挣扎,希望她还是死去为好。眼看着母亲不可能康复,而她的死亡将使他们母子两人都得到解脱,他逐渐减少母亲食物中的营养,并增加了她药品中的致命成分。与此同时他思想上也充满矛盾:离开母亲他将永远无法生活。从这个意义上讲他从来也就没有真正地生活过;而只要母亲还活着,
他便不可能过他自己的生活。这一矛盾就是他一切苦恼的根源。可以说母亲已堵死了他走向生活及与其他女人相爱的道路。而最后正是他给母亲的牛奶里放了超量的从而加速了她的死亡。母亲一死,他却又失魂落魄地跪下,脸贴着她的脸,一遍又一遍地喃喃低语:“亲爱的———噢亲爱的!”(476页)
母亲的去世并没有使保罗得到解脱,而是更加完善了他对母亲的忠诚。他相继断绝了与米丽亚姆和克莱拉的关系,他彻底地放弃了生活的一切。生活与死亡在他的头脑里已无区别,只有母亲存在时他的生命才有意义。现在她已去世,他为什么还要活着?他自己也无法回答。最后的一个章节题为《孤魂逍遥》再次强调了劳伦斯的创作主题:母亲去世后他已失去生活中的唯一支柱,而成了一个孤魂到处漂荡。母亲的病逝也使他便失去了生活的唯一依靠,他的精神世界也随之崩溃。离开母亲,他永远也不能做出独立的决定,他永远也只是个孩子式的男人。我们再也不必追踪他的人生道路。他绝望之后也许会对生活产生新的希望,但他一定会将他所认识的女人与他母亲相比较,一旦发现有不及之处便又去寻另一个,就这样不断重复着这一过程,从而也就决定了他在二十五岁时就永远也得不到幸福这样一个灾难性的结局。
作为一个故事,《儿子与情人》记录了英格兰中部某郡的一个矿工家庭的生活。从故事中对农村矿区及人物命运的描述,我们可以看到劳伦斯对工业化的看法。他认为工业革命及资本主义的迅速扩张不仅破坏了美丽的自然环境,也给每个人打上烙印:它限制了人的视野,萎缩了人的本性。可以说沃尔特的粗暴蛮横、格特鲁德的畸形母爱以及保罗的恋母情结首先都是由此引起的。
正如多萝西·范·格恩特在评论中指出的那样,劳伦斯在这部小说中也揭示了这样一种不正常的社会及心理现象:“人们往往不能尊重并正确对待他人的完整的最终个性存在,总有一种畸形的愿望去`占有'别人。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母亲先要占有丈夫,然后要占有儿子;米丽亚姆要在精神上占有保罗;克莱拉却要在肉体上占有保罗。劳伦斯认识到这种对他人个性的侵犯是现代生活中的一种病态,从两性关系间的这种侵犯还可延伸到社会,经济或政治等领域,比如:把人转变成无名的财产,军事单位,或思想意识的机械物体。”④
劳伦斯就这样以一个不寻常的恋母故事展示了西方世界中带有普遍意义的社会、政治及家庭问题。
注释:
①Christipher Gillie,Longman Companion to English Literature,London:Lon gman,1978p.801
②、④《劳伦斯研究》刘宪之等主编,济南:山东友谊书社,1991年,第109页,第124页
③劳伦斯:《儿子与情人》刘一之等译,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1994年,第73页(本文以下引录此书之处均用括弧注明页码)
(作者单位:厦门大学外文学院福建厦门361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