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沈从文小说《边城》的审美意境
意境或情境,在中国古代的诗论与画论中,是一个十分重要的美学范畴。它指的是诗歌或绘画作品中,作者主观体验到的人生情绪,与作品描绘的客观物象融汇交织而形成的审美境界。沈从文的《边城》以恬静平淡的风格,小品散文的笔调,为我们绘就了一幅如诗如画、如梦如烟、田园牧歌式的美丽的湘西世界。这里的人民,诗意地生活,诗意地栖居。他们诚实勇敢、乐善好施、热情豪爽、轻利重义、守信自约,“凡事只求个心安理得”,就连吊脚楼的性情也浸染着边民的淳厚,俨然是一个安静的平和的桃源仙境。整部作品凝结了人类灵魂深处的真善美,展现了湘西奇特风俗人情,这种美又与得天独厚的自然风光浑然一体,充分体现了文艺理论中情景交融的审美意境。
一、讴歌淳朴自然、真挚善良的人性美
《边城》刻画了众多性格鲜明、至善至美、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作者以韵味隽永的笔墨,赞颂了未受现代文明污染的优美的人生方式和生命形态,表现了一种返璞归真的审美取向。翠翠
是《边城》中的主角,她是湘西山川灵气化育而成的自然之女,天真、纯洁、活泼,柔情似水:翠翠在风吹日晒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平时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对她有所注意时,便把光光的眼睛瞅着那陌生人,作成随时皆可举步逃入深山的神气,但明白了人无心机后,就又从从容容的在水边玩耍了。从小与祖父相依为命的她有着对祖父很深切的爱与依恋。常伴着月光偎依在祖父的身边唱歌、吹曲,对爱和美有着朦胧的向往与憧憬。她沐浴着自然的雨露,和着自然的节奏生长。当她逐渐长大成熟遭遇爱情时,她也表现出一种完全顺乎自然的状态,体现着人性中庄严、健康、美丽、虔诚的一面。
她对二佬的感情一直处于少女期的梦境状态。她在小镇看龙船初遇傩送,这使翠翠沉默了一个夜晚。两年后进城看龙舟,恍惚如梦地思念远在六百里外的傩送,而后对情郎更执著地追求。翠翠与傩送这对恋人既没有山盟海誓的豪言壮语,也没有离经叛道的骇世之举,有的只是原始乡村孕育下的超乎自然的朴素纯情,有的只是“遵从古礼”的淳厚人性,有的只是含蓄的东方的传统美德。这人杰地灵的偏僻之地,两颗年青的心靠拢了,他们按照自己的标准同时选择了对方。一切显得那么自然,而在这自然之中却显示了“人性”在这块尚不开化的山
陌生的恋人小说村的永久魅力,作者正是通过这一对青年男女的爱情反映了人性美。
如果说翠翠这一人物的人性美体现为阴柔之美的话,那么,傩送的人性则显现出阳刚之气。傩神是苗族驱除瘟疫的配偶神。“每年的驱魔节,苗民‘走阴桥’,到阴界的傩公、傩母像前占卜,证实是否有孕在身。”由此,沈从文的人性思想在傩送身上得到了再一次体现。“天保佑的在人身上不免有些龃龉之处,至于傩神送来的,照当地习俗,人便不能稍加轻视了。”傩送英俊如“岳云”,善歌似朱雀,温柔而又热情,这些都被看做是神赐的品格。另一方面,他“结实如小公牛,能驾船,能泅水,能走长路……不骄惰,不浮华,不倚势凌人。”这些又寄托着沈从文的现实人生理想。如果说长养翠翠的是自然,那么傩送则是作者将神的偏爱和对人生的理想集于一身。他像山一样健壮,敬领了自然的恩宠也承负起自然中求生存的磨炼。正如伊甸园中有夏娃与亚当一样,沈从文的《边城》塑造了翠翠和傩送的形象,在他们身上共同体现了作者对人性复归的渴望。
老船夫是中国古代劳动人民的杰出代表。他善良、勤劳、朴实、憨厚、忠于职守、克尽本分。老船夫生活十分清贫,每顿只吃“闷瓜菜”,端午节连粽子都买不起,表现出来的仍是重义轻利、助人为善的品格;夏天在溪口备置一口大缸,把茶叶“用开水泡好,给过路人随意解
渴。”若过渡人“心中不安,抓了一把钱掷到船板上时”,老船夫必一一拾起,依然塞进那人手心里去,俨然吵嘴时的认真神气:“我有了口粮,三斗米,七百钱,够了!谁要你这个!”上岸买肉时,屠户不要他的钱,他则乘人不注意时将钱丢进竹筒,别人故意多给他斤两,他要求别人“公平对待”,最后到另一家屠户那去买肉。他贫穷,却不因此失去善良的本性。老船夫对待钱财的态度体现了沈从文对普通人性的理想:淳朴、善良的品格正是优美、自然人生形式的显现。个体是否能够得到他人的敬重,重要的不是物质占有的多少,而是他是否拥有一份健康、优美的人格。他终生为乡邻服务,却不图别人一丝报答。“五十年来不知把船来去渡了若干人”“年纪虽大,但天不许他休息,他仿佛便不能够同这一分,生活离开”。他生活虽然清贫,但却从不贪心;乐善好施,却从不索取,“凡事求个心安理得”。对于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女,他疼爱有加,把自己的整个身心都给了她们。17年前,当他的独生女背着自己与驻防的一名绿营兵恋爱,有了小孩子后,他“却不加上一个有分量的字眼儿,只作为并不听到过这事情一样,仍然把日子很平静地过下去”。后来,士兵死于暴病,女儿殉情后,他又毫无怨言地担负起抚养外孙女的责任,直至撒手人世。老船夫对女儿、外孙女无私的爱仿佛就是炎黄子孙祖祖辈辈、生生世世得以繁衍的血缘纽带,从他的身上我们看到了中华民族那原始的而又古老纯朴的人性之美。
人性美还表现在邻里中。船总顺顺的大方洒脱、豪爽慷慨、仗义疏财。面对风雨中丧亲失业,无依无靠的翠翠,尽释前嫌,忙前忙后。就连昔日向翠翠母亲求爱遭拒的杨马兵,闻讯后也不请自来照应翠翠。这里没邪恶、贪欲、倾轧、争执,人人都那么和善、诚挚、豪侠重义、肝胆相照、丝毫没有功利、没有企图。人和人的关系就是一个“爱”字,两性之爱、祖孙之爱、父子之爱、兄弟之爱、乡邻之爱等等。这是多么优美的人生形式,多么令人神往的理想人情境界。
《边城》中的湘西社会中淳厚、质朴的人性,彬彬有礼的古风,融洽和谐的人际关系,表现了作者理想中的人性美。在边城这块“世外桃源”中充满着原始的、内在的“爱”。正因为“爱”才使得湘西小城、茶峒里的“几个愚夫俗子,被一件普通人事牵连在一处时,各人应得的一分哀乐,为人类‘爱’字作一度恰如其分的说明”。 沈从文在后来曾经表白:“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诚然如此。
二、描绘湘西边城奇特的风俗美
在《边城》里,另一个深深吸引着我们的就是沈从文对湘西民俗风习的细致描绘:端午节穿新衣、喝雄黄酒、看龙舟竞赛和赛后水中捉鸭子,中秋节青年男女对歌传情,新年锣鼓喧天、舞狮子龙灯、燃烟花爆竹,小小的山城沉浸在一片热闹之中……无不显示着湘西边城乡情民俗的特有美,充满了古朴而又浪漫的情调。“这些山花流水般绚丽神奇的风俗画面,散发着泥土的清香,浸透着湘西山城浓郁的民族特和地方情调,它既是湘西世界独有的民俗,又是湘西日常世俗生活的组成部分,也是边城人雅致的人生方式”。
特别要提到的是,《边城》中的男女恋爱是很少封建意识的,淳厚而又别具特的求爱方式,让人喟叹。一种方式叫“走车路”,意思是当男子看中某个女子时,便让家人托媒人去说媒,正式以聘礼相亲,虽也属父母操办,但是子女可以自主选择,不必绝对服从,如顺顺家天保大老向翠翠求爱时的选择。另一种叫“走马路”,这是由青年男女用互唱情歌的方式自定终身,父母不会干涉,大多先由男方主动开唱,待唱得女方动了心且纵情回唱之时,人间便又添了一对有情人。
翠翠的爷爷死后入葬的仪式,极有楚地巫鬼文化的深厚传统,每每读到那些充满着虔诚、庄重的文字,心里便真觉得辛苦了一辈子的老船工是到西方极乐世界去了,那点悲哀,便在浓浓的宗教情绪里消失殆尽。
《边城》中的,是乡村另具特的风景线。她们“聚集在一些吊脚楼的人家,……白日里无事,就坐在门口小凳子上做鞋子,在鞋尖上用红绿丝线挑绣双凤,或为情人做绣花抱肚……到了晚间,却轮流的接待商人水手,切切实实尽一个应尽的义务”。——这在都市文明中是可耻的事情,但在边城,由于民情的淳朴,不知不觉只是多了一份谋生的职业,如小草、绿叶点缀着古朴美丽的边城。
湘西世界虽然是原始的、贫穷的、封闭的,但又是自由的、浪漫的、独立的。湘西山美、水美、人更美。湘西人敢爱敢恨、清澈透明、纯朴善良,勤劳忠诚,正是沈从文毕生膜拜的。湘西世界是沈从文心中虔诚供奉的神庙,它完美、自然、淳朴、宁静、自给自足,正如《诗经》中“适彼乐土”,它是沈从文理想的精神家园,心中永远皈依的圣地。
三、勾勒清新淡远的牧歌式自然美
《边城》开篇便将读者引领到湘西的一片旖旎风光中。一排苍翠的青山,峰峦叠嶂,下面环绕着一条清澈的小溪,流水澹澹,两岸绿树掩映,依依的树枝轻轻掠过水面。边城依山傍水,远离尘嚣,和平安祥,如世外之境。白塔下的老人、女孩和黄狗住在一条小溪边,“溪流如弓背……清澈透明……”。这座小小的山城,鸟语花香,青山翠竹,古朴的吊脚楼,耸立的
小白塔,一脉清流相伴随……花自开来水自流,自然的生命季节循环不息。如此自然环境,本身便是诗意盎然。与世隔绝,更增添了几分诗意的神秘。文中“哑哑的声音同竹管声振荡在寂静空气中,溪中仿佛也热闹了些”,难道这不是“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的境界吗?“深潭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纹的玛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又何尝逊于“池塘生春草,园鸟变鸣禽”的精巧?
人与自然就像一幅和睦、和谐、互相依存的图画:青山、碧水、白塔、红花、绿草,还有虫鸣、鸟叫相映成趣,如同几百里蜿蜒铺展开来的大背景,依山傍水的人家,在其中一动一静、一呼一吸,无不生机盎然,无不怡然自得。而自然景物又反过来似乎受到湘西人情的感染,无一不打上“湘西”的灵气,那清澈见底的沅水支流,那凭水依山的茶峒小城,那河街上的吊脚楼,那攀引缆索的渡船,那关系茶峒“风水”的白塔,那深翠逼人的竹篁中鸟雀的交递鸣叫,那对山悬崖半腰上极肥大的虎耳草……“宁静安详自然的生存环境,使生活在其中的人们自然而然有了明镜般的心灵和清泉般的情感,这里有梦有期待而更多的是顺其自然”。这份清丽、优美、自然,也无一不被赋予了另一种独特而鲜明深刻的生活意义。譬如那白塔,在一个风急雨狂、凄寒冷寂之夜轰然坍塌,老船夫也于此时悄无声息、不无遗憾地去了。入冬时节,白塔重建,光彩依旧,老船夫却一去不返,还有满怀愧疚、负痛出走的傩送也没有回
来,只剩下翠翠一个人相伴白塔,常年累月为人摆渡,可曾想过何时将自己的爱情摆渡回来呢?不妨再设想一下,当她摆渡回家,瞥见对山高崖上极肥大的爱情信物——虎耳草,她年幼而成熟的心又会如何地动荡不安呢?
沈从文用最简练的字词语句勾勒出来的湘西水乡自然优美的生存环境,便于读者理解人物质朴的心灵、凄美的命运、高贵的人性,一切用来诠释美好的东西都将在这个境地呈现、交融、升华。
总之,整部小说情节简单、叙述凝练,带有浓厚的抒情彩。优美的自然风光和纯美的人性、淳朴的风俗相映成趣,融人性美、风俗美、自然美于一炉,从而形成独有的审美意境,将读者的思绪引入美妙的艺术空间,激荡起强烈的情感共鸣,给读者以醇厚的美感享受。
参考文献:
[1]邹 菡.翠翠:从山水走向社会[J].江西社会科学,2005,(5).
[2]赵 欣.沈从文边城小说的审美内涵[J].福建教育学院学报,2004,(4).
[3]钱理 温儒敏 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来源:《现代语文》2008年第08期 。
作者:李晓红,陕西工业职业技术学院人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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