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慰心的生活
作者:阎连科
来源:《视野》2003年第11期
作者:阎连科
来源:《视野》2003年第11期
我的父亲有15年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了。埋他的那堆黄土前的柳树都已经很粗了。不知道他这15年想我没有,想他的儿女和我的母亲没有,倘若想了,又都想些啥儿,可是我,却总是想念我的父亲,想起我小时候父亲对我的训骂和痛打。好像,我每每想起父亲,都是从他对我的痛打开始的。
能记到的第一次痛打是我七八岁的当儿,读小学,那时候每年的春节前,父亲都千方百计存下几块钱,把这几块钱全都换成一叠儿簇新的一毛的角票儿,放在他睡的枕头下的苇席下,待初一那天,再一人一张地发给他的儿女、侄男侄女和在正月十五前来走亲戚的孩娃们。可是那一年,父亲要给大家发钱时,那几十张一毛的票儿却没有几张了。那一年,我很早就发现那苇席下藏有新的角票儿。那一年,我还发现在我上学的路上,我的一个远门的姨夫卖的芝麻烧饼也同样是一个一毛钱。我上学时总是从那席下偷偷地抽一张,在路上买一个烧饼吃。偶尔胆大,抽上两张,放学时再买一个烧饼吃。那一年从初一到初五,父亲没有打我,到了初六,父
亲问我偷钱没?我说没有,父亲让我跪下了。又问我偷没有,我说没有,父亲在我脸上打了一耳光。再问我偷没有,仍说没有,父亲又朝我脸上打了一耳光。记不得父亲统共打了我多少耳光了,只记得父亲直打到我说是我偷了他才歇手的。记得我的脸又热又痛实在不能忍了我才说那钱确是我偷的。说我偷了全都买了烧饼吃去了。然后,父亲就不再说啥了,把他的头扭到一边去了。我不知道他扭到一边干啥儿,不看我,也不看我哥和们。
第二次,仍是在我10岁前,我和几个同学到人家地里偷黄瓜。仅仅因为偷黄瓜,父亲也许不会打我的,至少不会那样痛打我。主要是因为我们偷了黄瓜,其中还有人偷了人家菜庵中那一季卖黄瓜的钱。人家挨个儿地到我们每一个人的家里去,说吃了的黄瓜就算了,可那一季瓜钱是人家一年的口粮哩。父亲也许认定那钱是我偷了的,毕竟我有前科哩。待人家走了后,父亲把大门闩上了,让我跪在院落的一块石板上,先劈哩啪啦把我打一顿,才问我偷了人家的钱没有。因为我真的没有偷,我就说真的没有偷,父亲就又劈哩啪啦地朝我脸上打,直打得他没有力气了,气喘嘘嘘了,才坐下直盯盯地望着我。那一次,我的脸肿了,肿得和暄虚的土地一样。因为心里委屈,夜饭没有吃,我便早早地上了床。上床也就睡着了。睡到半夜父亲把我摇醒来,好像求我一样问:阎连科“你真的没拿人家的钱?”我朝父亲点了一下头。然后,然后父亲就拿手往我脸上轻轻摸了摸,又把他的脸扭到一边去,去看着窗子外。看一
会他就出去了。出去坐在院落里,望着天空,让夜露潮润着,直到我又睡了一觉起床小解,父亲还在那儿静坐着。
那时候,我不知道父亲坐在那儿想了啥,30年过去了,我还是不知道父亲到底想了啥儿呢。
第三次,父亲是最最应该打我的,应该把我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的,可是父亲没打我。我没有让父亲痛打我。那时我已经越过10岁了,到乡公所里去玩耍,看见一个公社干部屋里的窗台上放着一个精美铝盒的刮脸刀,我便把手从窗缝伸进去,把那刮脸刀盒拿出来,回去对我父亲说,我在路上拾了一个刮脸刀。父亲问,“在哪儿?”我说,“就在乡公所的大门。”
父亲不是一个刨根问底的人,我也不是一个高尚纯洁的人。后来,那个刮脸刀父亲就长长久久地用将下来了,每隔三朝两日,我看见父亲对着刮脸刀里的小镜刮脸时,心里就特别温暖和舒展,好像那是我买给父亲的一样。我不知道为啥儿,我从来没有为那一次真正的偷窃后悔过,直到十余年后,我当兵回家休假时,看见病中的父亲还在用着那个刮脸刀架在刮脸,心里才有一丝说不清的酸楚升上来。我对父亲说,“这刮脸刀你用了十多年,下次回来我
给你捎一个新的吧。”父亲说:“不用,还好哩,结实哩,我死了这刀架也还用不坏。”听到这儿,我有些想掉泪,我把脸扭到了一边去。
我把脸扭到一边去,竟那么巧地看见我家老界墙上糊的旧《河南日报》上,刊载着郑州市1981第2期《百花园》杂志的目录,那期目录上有我的一篇小说题目,叫《领补助金的女人》,然后,我就告诉父亲说,我的小说发表了,头题呢。父亲便把刮了一半的脸扭过来,望着我的手在报纸上指的那一点。
两年多后,我的父亲病故了。回家安葬完了父亲;收拾他用过的东西时,我看见那个铝盒刮脸刀静静地放在我家的窗台上,黄漆脱得一点都没了,铝盒的白在锃光发亮闪耀着,而窗台斜对面的界墙上,那登了《百花园》目录的我的名字下和我的名字上,却被许多的手指指点点按出了很大一团黑的污渍儿,差不多连“阎连科”三个字都不太明显了。
算到现在,父亲已经离开我15年了。在这15年里,我不停地写小说,不停地想念我的父亲。而每次想念父亲,都是从他对我的痛打开始的。我没想到,活到今天,父亲对我的痛打,竟使我那样感到安慰和幸福,可惜的是,父亲最最该痛打、暴打我的一次,却被我遮掩过去了。至今我没有为那次偷盗懊悔过,只是觉得,父亲要能对我痛打上三次、四次就好了,
觉得父亲如果今天还能如往日一样打我骂我就好了。当一个作家有什么意义呢?能让父亲如往日一样打我吗?不能哩,不能当作家有什么意义呢?
5年前,我的孩子9岁半,不停地从家里偷钱去买羊肉串,吃得他满嘴起燎泡,发现后我让孩子跪在水泥地板上,一个耳光一个耳光往他的脸上掴。从此后,我就再也没有打过我的孩子了。今年我出差回家,正赶上给父亲上坟,站在坟前,拉着坟前泛青的柳枝,想父亲如果能手持柳枝从坟里出来打我该有多好哟,那是多么慰心的生活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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