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联作家拉夫列尼约夫一九二四年发表的中篇小说《第四十一》已经进入世界文学经典之列,但与《战争与和平》、《复活》、《罪与罚》、《悲惨世界》、《约翰·克里斯朵夫》、《静静的顿河》、《古拉格岛》等经典之作相比,它只能是参天大树旁的一棵小树。拉夫列尼约夫是幸运的,可是他的作品数量对他极为不利,在巨星云集的俄罗斯文学史上,即便是在当时的苏联文坛上,他写的那点东西根本算不了什么。若无《第四十一》,他无法成为世界性作家,甚至连能否成为苏联优秀作家都大可怀疑。
《第四十一》是幸运的。就凭它在荒岛上演绎的那么一段爱情故事,要想在人性描写、爱情描写有着深厚传统的俄罗斯文学中脱颖而出,简直是天方夜谭,何况它还有移植《鲁滨孙漂流记》情节之嫌。它的经典性归功于它的开创性,拉夫列尼约夫摆脱战争文学的思维模式,超越狭隘的阶级观念,站在人性、人类的立场,描写了一场另类战争,为战争文学撕开了一个偌大的裂口。透过这个裂口看进去,里面叙写的不是战争敌对双方的正面拼杀,血流成河,而是
口下的人性,即战争与人性、战争与爱情、阶级性与人性的内容。阎连科说,在苏联的战争文学中,在那一大批优秀的战争中篇小说中,我认为能够进入世界文学行列的应该首推《第四十一》。它的深刻与明确,对后来苏联“前线一代”作家的“战壕文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我们在阅读许多有关卫国战争小说时,会想到其中涉及的人性描写都与《第四十一》有某种联系。而在描写人性这一点上,后来者也只有拉斯普京的《活下去,并且要记住》能够与《第四十一》相提并论。战争文学如何超越战争文学,《第四十一》具有开创性意义。
拉夫列尼约夫的意图一目了然,表现战争中的美好人性—口下的人性。如果不是最后那一,《第四十一》简直就是一篇纯粹的浪漫主义的战地爱情小说;是最后那一,射出了战争与人性、阶级性与人性的命题。战争是无情的,人性是美好的。人性能够超越国家、民族、阶级,同时又存在着被阶级性挑拨、离间乃至毁灭的巨大风险。
我说最后那一射出了战争与人性、阶级性与人性的命题,实际上,这一既是马柳特卡射击的,也是作者射击的。他要让这一惊醒伊甸园般的小岛,摧毁马柳特卡和奥特罗克的爱情之梦。这一还带出一个巨大的问号:在人性与阶级性的激烈搏斗中,最终是人性战胜了阶级性,还是阶级性战胜了人性?从人物行为的结果来看,是无意识状态的阶级性突然
冲出击毁了人性,但从人物情感的反应来看,则是柔美坚韧的人性对阶级性的再次超越与否定。这个结局是作品及作者都需要的,它在出发前就预设好的。从马柳特卡押着中尉向沙漠撤退开始,作者就用他那双“看不见的手”,将他们一步一步地引向大海之中的荒岛。一到这个小岛,他们就会脱去裹在身上的“意识铠甲”,生命由此而鲜活起来,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他们在这个特定环境中的自然表现,就连最后那一也变得合情合理了。虽然这里面有作者的主观意图,但意识的主动力来自马柳特卡。可以设想,在中尉欢快地奔向大船时,马柳特卡在那一刻的所有反应带有很大的无意识成分,白匪大船的临近,惊醒了她的阶级意识,她突然意识到这个向大船奔跑的中尉实际上是她的敌人。中尉不听命令忘乎所以地朝大船奔去,在马柳特卡看来,他的行为除了阶级性的离间,还有对爱情背弃的因素,因此,她在那一刻举射击是自然之所为。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第四十一》是一部意图明确、带有实验性质的小说。莫言阅读《第四十一》后阐释:这个小说实际上提供了一个人类灵魂的实验室。试验在这样一个特殊的环境里,人性和阶级性会怎样地斗争和较量,最后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这样的环境是虚构的,但实验的结果是真实的,令人信服。拉夫列尼约夫虚构这么一个荒岛,然后把这样两个人放进去进行考验,在人性逻辑上是正确的,因为他揭示了人性当中最合理的部分。但莫
言对小说结尾的描写不甚满意,他认为这个“灵魂实验室”的难度还不够大,以他奇思妙想,应该让马柳特卡生一个金发碧眼、非常可爱的小宝宝之后,白匪的船再到来。这个时候,马柳特卡手中的就会更加沉重,“那个奔向敌船的人,不仅仅是她的情人,还是她的孩子的父亲”,当这个男人倒在她的口下时,当那个小男孩咿咿呀呀地叫喊着爸爸时,我们看马柳特卡的灵魂,会是什么样形态。莫言毕竟是在《第四十一》发表八十多年后做此设想的,我想,无论它多么奇特、奇妙,终难取代原创的魅力和价值。
这部小说问世九十年以来,世界的科学技术、文明的物质形态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巨大进步,但人类在人性和文明的精神形态方面的发展却令人遗憾。首先是空前绝后的两次世界大战彻底地摧毁了人的自尊心,继而是东西方两大阵营的冷战,以及出于国家利益和政治目的而发动的种种战争,连年不断,把成千成万的无辜者卷入战火之中。最为吊诡的是,用人道主义的名义发动反人道主义的战争,如今已经成为超级大国随心所欲的手段。战争是国家、民族、阶级、政治集团等势力冲突的最高形式,充斥着血腥、暴力、仇恨、残杀,是人性之恶的疯狂表现,人类自我否定的分裂状态。从人类的观念考察战争、反思战争,战争煽动仇恨,导致彼此杀戮,自我毁灭。即便是正义战争,首先也要被迫采取恶的方式,以恶抗恶,以恶制恶,以达到伸张正义、平息战争、实现和平的目的。因此,我们有充分理由肯定正义
战争而否定非正义战争、侵略战争,颂赞战争中的英雄、英雄主义和牺牲精神,同情战争的受害者。这种看待战争的观念,出示的是国家、民族、阶级、政治集团的立场,无可厚非。但对于战争文学,我们显然要超越这种本位主义观念,站在人性的立场上描写战争。只有具备了博大的人道主义胸怀,才能既描写战争又超越战争,既描写人性又反思人性,才能写出充满着人道主义思想、具有人类性、世界性的伟大作品。有鉴于此,《第四十一》对于中国当代文学创作仍有着重要的启示意义,而在我看来,这却是一件让人遗憾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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