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回寻洞除妖逢老寿当朝正主救婴儿
憺漪子曰:鹿妖索小儿之心而不得,因而索三藏之心,谓一心可以当千百心也。夫施头割肉,诸佛寻常事耳,使舍一身而可以救千百人,仁者何吝不为,然岂应舍与邪魔哉?昔人云,杀一阐提胜供五百阿罗汉。快哉行者之棒,一击而鹿妖逃,再击而狐魅死,虽前一寒光,后一寒光,总不免于尘埃之现相,除一畜而活千婴,其功德又岂止供罗汉而已耶?
又曰:鹿之为物,最与神仙相亲。使其倘佯洞壑,餐松芝而友猿鹤,何乐如之?而乃妄入尘寰,自作不靖,一见于车迟之国师,再见于比丘之国丈,福轻祸重,噬脐何及,此可为斑龙君之殷鉴。
却说那锦衣官把假唐僧扯出馆驿,与羽林军围围绕绕,径簇拥到殿前。众官都在阶下跪拜,惟假唐僧挺立阶心,口中高叫:“比丘王,请我贫僧何说?”那昏君笑道:“朕着一疾,缠绵日久不愈。幸国丈赐得一方,药饵俱已完备,只少一味引子。特请长老,求些药引。若得病愈,与长老修建祠堂,四时奉祭,永为传国之香火。”假唐僧道:“我乃出家人,只身至此,请陛下问国丈,不知要甚东西作引。”昏君道:“特求长老的心肝。”假唐僧道:“不瞒陛下说,心便有几个儿,不知要的甚么样?”那国丈在旁指定道:“那和尚,要你的黑心。”假唐僧道:“既如此,快取刀来,剖开胸腹,若有黑心,谨当奉命。”何其慷慨!真可谓开心见诚。那昏君欢喜相谢,即着当驾官取一把牛耳短刀,递与假僧。假僧接刀在手,解开衣服,挺起胸膛,将左手抹腹,右手,唿喇的响一声,把肚皮剖开,那里头就骨都都的滚出一堆心来,唬得文官失,武
将身麻。国丈在殿上见了道:“这是个多心的和尚!”因诵《多心经》之故。假僧将那些心,血淋淋的,一个个捡开与众观看,却都是些红心、白心、黄心、悭贪心、利名心、嫉妒心、计较心、好胜心、望高心、我慢心、杀害心、狠毒心、恐怖心、谨慎心、邪妄心、无名隐暗之心、种种不善之心,更无一个黑心。何独无慈悲心、方便心耶?曰:此心在腔子里安得滚出,滚出者皆假心耳。那昏君唬得呆呆挣挣,口不能言,战兢兢的教收了去,收了去。那假唐僧忍耐不住,收了法,现出本相,对昏君道:“陛下全无眼力!我和尚家都是一片好心,惟你这国丈是个黑心,好做药引。你不信,等我替你取他的出来看看。”
那国丈听见,急睁睛仔细观看。见那和尚变了面皮,不是那般模样。咦!
认得当年孙大圣,蟠桃会上旧知名。
却抽身腾云就起。被行者翻觔斗跳在空中喝道:“那里走,吃吾一棒!”那国丈即使蟠龙拐杖相迎。两个在半空中赌斗。那妖精苦禁二十余合,蟠龙拐抵不住金箍棒,虚晃了一拐,将身化作一道寒光,落入皇宫内院,把进贡的妖后带出宫门,并化寒光,不知去向。
国师大圣按落云头,到了宫殿,对多官道:“你们的好国丈呵!”多官一齐礼拜,感谢神僧。行者道:“且休拜,且去看你那昏君何在?”多官道:“我主见争战时,惊恐潜藏,不知向那座宫中去也。”行者即命快寻,莫被美后拐去。多官听言,不分内外,同行者先奔美后宫,漠然无踪,连美后也通不见了。三宫六院,概众后妃,都来拜谢大圣。大圣道:“请起,不到谢处哩,且去寻你主公。”少时,见四五个太监,
搀着那昏君自谨身殿后面而来。众臣俯伏在地,齐奏道:“主公,主公,感得神僧到此,辨明真假。那国丈乃是个妖邪,连美后亦不见矣。”国王闻言,即请行者出皇宫,到宝殿,拜谢了,道:“长老,你早间来的模样,那般俊伟,这时如何就改了形容?”行者笑道:“不瞒陛下说,早间来者,是我师父,乃唐朝御弟三藏。我是他徒弟孙悟空。还有两个师弟猪悟能、沙悟净,见在金亭馆驿。因知你信了妖言,要取我师父心肝做药引,是老孙变作师父模样,特来此降妖也。”国王闻言,即传旨着阁下太宰,快去驿中请师众来朝。
那三藏听见行者在空中降妖,吓得魂飞魄散,又脸上带着一片臊泥,正闷闷不快,只听得阁下太宰来请入朝。八戒笑道:“师父莫怕,这番不是请你取心,想是师兄得胜,请你酬谢哩!”三藏道:“虽是得胜来请,但我这个臊脸,怎么见人?”八戒道:“且去见了师兄,自有解释。”那长老无计,只得扶着八戒、沙僧,同到驿亭之上。那太宰见了,害怕道:“爷爷呀,这都相似妖怪之类!”沙僧道:“朝士休怪丑陋,我等乃是生成的遗体。”
遂同太宰直至殿下。行者看见,即下殿迎着,把师父的泥脸子抓下,吹口仙气,那唐僧即时复了原身,精神愈觉爽利。国王下殿亲迎,口称“法师老佛”,师徒们都上殿相见。行者道:“陛下可知那怪来自何方?等老孙去与你一并擒来,剪除后患。”国王含羞告道:“三年前他到时,朕曾问他。他说离城不远,只在向南去七十里路,有一座柳林坡清华庄上。国丈年老无儿,止后妻生一女,年方十六,不曾配人,愿进与朕。朕遂纳了,宠幸在宫,不期得疾,太医屡药无功。他
说我有仙方,止用小儿心煎汤为引。是朕不才,轻信其言,遂选民间小儿,择定今日午时开刀取心。不料神僧下降,恰恰又遇笼儿都不见了,他就说神僧十世修真,元阳未泄,得其心比小儿心更加万倍。一时误犯,不知神僧识透妖魔。敢望大施法力,剪其后患,朕以倾国之资酬谢!”行者笑道:“实不相瞒,笼中小儿,是我师慈悲,着我藏了。你且休题甚么酬谢,待我捉了妖怪,是我的功行。”叫八戒:“跟我去来。”八戒道:“谨依兄命。只是腹中空虚,不好着力。”国王即传旨叫光禄寺快办斋供。八戒尽饱一餐,抖擞精神,随行者驾云而起。唬得那国王、妃后,并文武多官,一个个朝空礼拜,都道是真仙真佛临凡。
那大圣携着八戒,径到南方七十里之地,住下风云,寻妖处。但只见一股清溪,两边夹岸,岸上有千万株的杨柳,更不知清华庄在于何处。正是那:万顷野田观不尽,千堤烟柳隐无踪。
一幅绝好画图。
大圣寻觅不着,即捻诀念一声“唵”字真言,拘得一个当方土地来,跪下叩头。行者道:“我问你,柳林坡有个清华庄在于何方?”土地道:“此间只有个清华洞,并无清华庄。大圣只去那南岸头,有一颗九杈杨树根下,左转三转,右转三转,连叫三声‘开门’,即现清华洞府。”大圣闻言,分付土地回去,与八戒跳过溪来,寻那棵杨树。果然有九条杈枝,总在一颗根上,行者叫八戒:“你且远远的站定,待我叫开门,寻着那怪,赶将出来,你却接应。”八戒即远远立下。这大圣依土地之言,绕树根左转三转,右转三转,
双手齐扑其树,叫:“开门,开门!”霎时间,一声响亮,唿喇喇的两扇门开,更不见树的踪迹。异哉此洞,一部《西游》中不可无一,不可有二。那里边光明霞采,亦无人烟。
行者撞进去,近前细看,见石屏上有“清华仙府”四个大字。跳过石屏看处,只见那老怪怀中搂着个美女,喘嘘嘘的正讲比丘国事,齐道:“好机会来,三年事今日得完,却被那猴头破了!”行者跑近身,掣棒高叫道:“我把你这伙毛团,甚么好机会,吃我一棒!”那老怪丢了美人,轮起蟠龙拐,急架相迎。他两个在洞前争斗。八戒在外边听见里面嚷闹,激得他心痒难挠,把一棵九杈杨树推倒,使钯筑了几下,筑得那鲜血直冒,嘤嘤的似乎有声。他道:“这棵树成了精也!”正看处,只见行者引怪出来。呆子不打话,赶上前举钯就筑。那老怪心慌,败了阵,将身一晃,化道寒光径投东走。他两个随向东赶来。
正当喊杀之际,又闻得鸾鹤声鸣,祥光缥缈,举目视之,乃南极老人星也。那老人把寒光罩住,叫道:“大圣慢来,天蓬休赶,老道在此施礼哩!”行者即答礼道:“寿星兄弟,那里来?”八戒笑道:“肉头老儿,罩住寒光,必定捉住妖怪了!”寿星陪笑道:“在这里,在这里。望二公饶他命罢!”行者道:“老怪不与老弟相干,为何来说人情?”寿星笑道:“他是我的一副脚力,不意走将来成此妖怪。”行者道:“既是老弟之物,只教他现出本像来看看。”寿星闻言,即把寒光放出,喝道:“业畜!快现本相,饶你死罪。”那怪打个转身,原来是只白鹿。寿星拿起拐杖道:“这业畜!连我的拐棒也偷来也。”那只鹿俯伏在地,口不能言,只管叩头滴泪。
寿星谢了行者,就跨鹿而行。行者一把扯住道:“老弟,且慢走,还有两件事未完哩!”寿星道:“还有甚事?”行者道:“还有美人未获,不知是个甚么怪物。又要同到比丘城见见那昏君,现相化凡也。”寿星道:“既这等说,我且暂停。你与天蓬下洞,擒捉那美人来,同去现相可也。”行者应声前行。八戒抖擞精神,随行者径入清华仙府,呐喊声,叫:“拿妖精,拿妖精!”那美人战战兢兢,即转入石屏之内,又没个后门出头。被八戒喝声:“那里走,我把你这个哄汉子的臊精,看钯!”那美人将身一闪,化道寒光,往外就走。被大圣抵住寒光,乒乓一棒,那怪立不住脚,倒在尘埃,现了本相,原来是一个白面狐狸。呆子忍不住手,举钯一筑,可怜把个
倾城倾国千般笑,化作毛团业畜形。
天下之为狐狸者多矣。
行者叫道:“莫打烂他,且留他此身去见昏君。”那呆子一手拖着,随行者出得门来。正遇着寿星老儿同鹿也到。八戒将个死狐狸掼在鹿的面前道:“这可是你的女儿么?”那鹿点头伸嘴,闻他几闻,呦呦发声,似有眷恋不舍之意。被寿星劈头一掌道:“业畜,你得命足矣,又闻他怎么?”即解下勒袍腰带,把鹿扣住颈项,牵着道:“大圣,我和你比丘国相见去也。”行者道:“且住!索性把这边都扫个干净,庶免他年复生妖孽。”即还拘出土地,叫寻些枯柴,填塞洞里,放起火烧,烧个干净,才发回土地。
同寿星牵着鹿,拖着狐狸,一齐回到殿前。唬得那国里君臣妃后,一齐下拜。行者近前,搀住国王,笑
道:“且休拜我,这鹿儿即是国丈,你只拜他便是。”又
指着狐狸道:“这是你的美后,你与他耍子儿么?”那国王羞愧无地,只道:“感谢神僧救我一国小儿,真天恩也!”即传旨教光禄寺安排素宴,大开东阁,请南极老人与唐僧四众,共坐谢恩。三藏拜见了寿星,沙僧亦以礼见。都问道:“白鹿既是老寿星之物,如何得到此间为害?”寿星笑道:“前者东华帝君过我荒山,我留坐着棋,一局未终,这业畜走了。及客去寻他不见,我因屈指打算,知他走在此处,特来寻他,正遇着孙大圣施威。若还来迟,此畜休矣!”却不道:“若还来迟,千百个小儿休矣!”老寿星不能无罪。叙不了,只见报道:“素宴已备。”当时叙定坐次,教坊司动乐,国王擎着紫霞杯,一一奉酒。
筵宴已毕,寿星告辞。那国王又近前跪拜,求祛病延年之法。寿星笑道:“我因寻鹿,未带丹药。欲传你修养之方,你又筋衰神败,不能还丹。我这衣袖中只有三个枣儿,此枣儿必胜如小儿心肝。是与东华帝君献茶的,我未曾吃,今送你罢!”国王吞之,渐觉身轻病退。寿星出了东阁,将白鹿一声喝起,飞跨背上,踏云而去。这朝中君王妃后,城中黎庶居民,各各焚香礼拜不题。
三藏叫徒弟收拾辞王,那国王苦留求教。行者道:“陛下,从此欲少贪,阴功多积,凡百事将长补短,自足以祛病延年,就是教也。”又拿出两盘散金碎银,奉为路费,唐僧分文不受。国王无已,命摆銮驾,请唐僧端坐凤辇龙车,王与嫔后,俱推轮转毂,送出朝门。满城百姓亦皆盏添净水,炉降真香,又送出城。忽听得半空中一声风响,路两边落下一千一百一十一个鹅笼,内有小儿啼哭。暗中有众神祇高叫道:
“大圣,我等前蒙分付,摄去小儿鹅笼,今知大圣功成起行,一一送来也。”那国王与臣民又俱下拜。行者望空谢了。
即叫城里人家来认领小儿。当时传播俱来,各认出笼中之儿。欢欢喜喜抱回,跳的跳,笑的笑,都叫:“扯住唐朝爷爷,到我家奉谢救儿之恩!”无大无小,若男若女,都不怕他相貌之丑,抬着猪八戒,扛着沙和尚,顶着孙悟空,撮着唐三藏,牵马挑担,一拥回城。那国王也不能禁止。这家也开宴,那家也设席。请不及的,或做衣帽鞋袜相送。如此盘桓,将有个月,才得离城。又有的传下影神,立起牌位,顶礼焚香供养。这才是:阴功救活千人命,小子城还是比丘。毕竟不知向后又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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