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家大公子人物形象分析子不教父之过
《儒林外史》第四十六回“三山门贤人饯别”是儒林诸贤人的最后一次聚首。这次聚会时近重阳,是由庄征君提议,在庄濯江家的花园里,众人举行九月登高会,为即将赴任浙江的虞博士饯别。除主人庄濯江外,参加者有庄征君、虞博士、杜少卿、迟衡山、武正字、萧云仙、余大先生余特和汤镇台汤奏。这份名单包括了书末儒林榜中的一甲三人和二甲前六名(只除了马二先生,他是浙江人,和庄虞杜为首的南直隶省士子不是一个体),堪称儒林诸贤人的一次比较完全的聚会,同时也是一次惜别会。此后便接“五河县势利熏心”,氛围急转直下。礼崩乐坏,儒林式微,除却余大余二先生的兄弟敦谊、虞华轩的意气治恶、凤四老爹的侠义快举之外,几乎没有什么令人感动、可以圈点的人物事迹了。所以后来迟衡山与武正字见面后寂寞感叹:“自从虞老先生离了此地,我们的聚会也渐渐的就少了。”可见吴敬梓先生在这里安排的是儒林贤士的最后一次总检阅。不过我始终以为,汤奏的境界与其余诸贤是差着一大截的,只入得中品。
作为武将,汤奏具有卓越的军事才干,这一点毋庸置疑。他做贵州总镇,力主对苗民实行高压政策,为此与太守雷骥政见不合,只好报请上司裁夺。书中写他一接到总督批复,当即差人把
府衙兵房书办叫来关在书房里,五十两一锭大银做润笔买一个字,叫书办把府里知会文书上应有的“带领兵马”字样改作“多带兵马”,大军出动,进剿苗兵。开战后亦不避晦日忌兵之迷信,除夕日调兵遣将,遏前段后,出奇兵抄小路,攻其不备,一战摧敌,随后诱敌劫营,乘胜追击,大败苗兵。以及后来的将计就计,河神嫁妹赛会上亲随化装擒贼王,诸多用兵事迹,读来无不令人钦佩汤镇台办事之果断,用兵之神奇。汤镇台的才干是可以让帝君倚为干城的,并且他也确是以维护朝廷体统为己任,所以不惜为了一个品行本有些不端的秀才大起干戈,定要出师剿灭苗兵。这里自然也有功名心在作祟,功名心盛似是汤氏兄弟的通病。他那个做高要县令的胞兄汤奉,当年也是为了显示自己不徇私情的清官作风,用刑过度惹出了人命,激起了一场本不该发生的民族纠纷。不过汤镇台这事比起乃兄来,主要还是为朝廷体统着想的意思,所以上谕上说他“率意轻进,糜费钱粮”,或许是有的,但说他是“好事贪功”,却也有些言重了,似是冤枉了汤镇台。
总之,汤镇台作为武将,忠勇而有谋略,是无可置疑的。然而他这一次出师,行的到底还是下策。这样说,原因无他,只为四个字:杀戮深重。湘贵的苗民问题,由来已久,关于这一点,沈从文先生有过相当精辟而沉重的论述。民族杂居地区,和平共处是目标,怀柔安民是策略。汤奏作为贵州总镇,不肯用心大局,一味强调朝廷体统,结果使矛盾激化,事端
扩大,过不可诿。这一次性质不同于萧云仙松潘平叛。那一次是叛军举兵在先,攻陷青枫城,直接威胁到内地居民的生活,也有损于主权尊严,所以萧云仙师出有名。而这一次事情本来并不大,大可先礼后兵,理喻不成再兴兵亦不为迟,却被汤奏不由分说,一举剿灭,千百无辜苗民,不分良莠,俱化枯骨。虽然仗打得很漂亮,凯歌奏还且无大损伤,汤镇台的军威是树起来了,然而毕竟杀戮太重,那么多无辜苗民的血染红的顶戴,是那么好戴的么?只怕苗汉结怨又深一层,日久生变,争端又会时起,百姓又不得太平了。所以我看汤奏,虽然承认其忠勇,钦佩其才干,但终是难以认同其主张,嘉许其为人。汤镇台或许称得上是一流将才,然而短缺于远见卓识,够不上帅才。
不过我不肯将汤镇台归入上品,只肯列其为中品人物,倒并不完全是因其才识不足。才识各有短长,不可求全责备。汤镇台虽然少了些曹武惠王曹彬将军之仁心,总体说来也还堪称忠于职守之悍将。抛开一切具体语境,迂阔地说,我比较欣赏电影《开国大典》中蒋先生那句台词:“军人不去打仗,搂着女人逛西湖,该杀!”——丘吉尔也有过类似的主张,不过说得文明得多。英伦空袭危难之际,首相对全体英国公民的号召并非人人从戎,奋勇杀敌,而是“各尽职守”。单就这一点而言,汤镇台已经做得很好了,更何况他后来对自己的大举挥师也有悔意,自省“究竟还是意气用事”,也算难能可贵了。我将汤镇台扫入中品,主要是因为他养子
不教,治家无方,贻害社会,影响恶劣。
我总以为,当爹的是何等样人,做儿子的既无法选择,自然也就没有什么责任;然而做儿子的是何等样人,当爹的总是要负起责任来的,不能只以事业繁忙做挡箭牌,一味推诿。先贤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个顺序大有道理。汤镇台修身自律,无可非难,但这家齐得实在不怎么样。他那两个儿子汤大爷汤由、汤二爷汤实,哥俩一般的酒囊饭袋,倒也不成器得齐刷,堪为伯仲。还有他那个侄子汤六老爷(不知可是汤奉的儿子?),形容委琐,举止恶赖,更是不堪一提。
汤家哥俩从仪征老家到南京参加乡试,壮行酒居然摆在妓院!“一个穿大红洒线直裰,一个穿藕荷洒线直裰”(颜就够闹的),两个人带着四个小厮不算,最有闹的,是大青天白日,居然提着两对灯笼,一对写“都督府”,一对写“南京乡试”,真好大排场!——这排场现下也有,并且已进化成光芒闪耀的豪华车了。到了南京,管家、仆人伺候着,大张旗鼓地置办方巾、考篮、铜铫、号顶、门帘、火炉、烛台、烛剪、卷袋——这些也罢了,也是考试用得着的。最令人绝倒的,是那一大堆“场食”:月饼、蜜橙糕、莲米、圆眼肉、人参、炒米、酱瓜、生姜、板鸭——再能吃零嘴儿的妹妹们见识了汤家大爷二爷的这份“吃功”,怕是也得甘拜下风
吧。还不止如此呢,大爷还特意跟二爷说,要把贵州带来的阿魏带些进去,“恐怕在里头写错了字着急”——刚刚查了《辞海》,现趸现卖一把,阿魏是天竺、波斯特产的一种药用植物,有清热去火之效,经云贵传入中土,大概也是一种稀罕物吧。不过我总觉得,让两位汤爷着急的,怕也不是写错了字,而是压根儿“肚里没有”,写不出字!
汤家哥俩料理了一天,又细细地查点,因为大爷说了“功名事大,不可草草”,这才浩浩荡荡地进了考场。文章做得如何不知道,出来之后却是两个人都“累倒了”,“每人吃了一只鸭子,眠了一天”——居然能再吃进去一只鸭子,真乃宰相之腹,佩服佩服!吃饱睡好,大爷二爷都有了精神头儿,叫小厮拿了一个“都督府”的溜子,溜了一班戏子来谢神——汤家是教门,不过外国神看不懂中国戏,此时谢的还是文昌、关帝(只是文昌、关帝未必肯受这俩倒霉蛋的祭献)。其实谢神也不过是幌子,汤家大爷二爷各有所好,借机访小旦的访小旦,吃花酒的吃花酒,各司其事,照顾各路生意人。惹出纠纷吵闹也不怕,大爷雄赳赳一副拳脚,又有“都督府”的大灯笼保驾,谁人不怕?只是二十余天后放出榜来,结果颇有些不妙:弟兄两个都没中。于是戏也不听了,酒也不喝了,哥俩“坐在下处,足足气了七八天”。过后领出落卷来,“汤由三本,汤实三本,都三篇不曾看完”——多半是写得太不成文字,考官实在看不下去了。于是哥俩齐打伙儿大骂帘官、主考不通。多亏骂的兴头时,收到汤总镇要他们无论中
不中都赶紧来镇署的家书,不然这一场闹剧还真不知该怎样收场。
汤镇台即便没有草兴不仁之师,再怎么忠勇干练,养出这么两个现世活宝的儿子,也就难入上品了。话又说回来,汤镇台若是再多些仁义之心,少些武夫之勇,知德行之用,重教养之功,大约也就会多花些心思教导教导两个儿子,不至于眼看着他们成了如假包换的饭桶,再“心里不大欢喜”,嘀咕“这个文章如何得中”了。想请个高明的先生来教训教训都难——汤家哥俩那份傲慢无礼的德性,正直如余大先生怎肯去教他们?自己养出这等儿子,只好自己多操一份心了——汤镇台可为天下养子不教的懒惰父亲殷鉴(因为“子不教父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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