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祖父的往事
鲁迅是文豪,其实也是一个尖刻文人,只不过因为众所周知的政治原因,我等只知其正面,不知其阴暗面,而对于其祖父周福清的天大舞弊案也知之甚少,现试将将整个案子述之如下,以飨读者。
光绪二十年(1894年),甲午年。这一年,慈禧老佛爷六十大寿,普天同庆,从京城到地方,各级官员忙着备贺礼,办灯会,准备在庆祝贺喜上显示各自的才能。老佛爷在新建的颐和园里下令,为了喜上加喜,把本该下一年举行的科举乡试,提前到“万寿年”举行,美其名曰“恩科”。正在大家大做喜庆文章的时候,隔海窥望的小日本不给老佛爷面子,挑起中日甲午海战,一举把号称东亚第一强的北洋海军,击沉海底,并强行登陆山东半岛,朝野震动,东南海防全线吃紧。然而,“恩科”乡试照常进行。
十月十日,浙江巡抚崧骏,在杭州,接到刑部一封公函。拆开一看,公文上赫然写着:查,浙江绍兴籍在职官员周福清,其母去世,丁忧在家,周不哀哀节食,恪尽孝道,反而阴谋诡计,藐视国法,纠集绍兴籍马,顾,陆,孙,章五家生员,公然贿赂乡试官员,以求一逞。着浙江抚台司,速将案犯周福清缉拿审问,审得详情,递交刑部具结。
崧骏看完公函,倒吸了一口冷气!浙江“恩科”乡试,正在密锣紧鼓有序进行,自己每天亲临现场,没发现作弊的蛛丝马迹,怎么远在京城的人倒知道了作弊案犯?这是绍兴秀才作案,这是一笔难缠的账!
浙江秀才,是出名的调皮捣蛋,出名的难缠。即使那些上进无望的老秀才,散布在全国各地,作各级官员的幕僚,号称“绍兴师爷”,他们个个都是官场老手,翻手是云,覆手是雨,搅得花样百出,经常凭空生出啼笑皆非的事端来。明代有个王思任,自诩:“会稽乃报仇雪耻之乡,非藏垢纳污之地”。浙江秀才有这句话垫底,更是头颈骨挺得比钢筋还硬,那些来浙江督学的考官学正,轻则被嘲弄讪笑,重则被围攻而抱头鼠窜。
俗话说:“乞丐怕狗咬,秀才怕岁考。”考中秀才的人,算是学生了,学府提供每人每天一升米的奖学金。这一升米可不是好吃的。年末,每个秀才要“岁考”,按成绩排名三六九等,搞不好,饭碗就摔了,倒霉的,还要打屁股。所以,年关,年关,对秀才来说,也是一关。道光年间,有一个姓乌的中丞来浙江当巡抚。乌巡抚到任,第一重视海塘建设,其次,对秀才们的“岁考”抓得特别紧。这对浙江秀才大大的不利。一天,巡抚衙门来了位老秀才,乌中丞问他有何贵干。老秀才毕恭毕敬递上一副对子,说:“巡抚大老爷来浙江以后,劳苦功高,众
学生作了一副对联,歌颂大老爷的大功大德。”乌巡抚展开一看,上书:“毕生事业三书院,盖世功名一海塘”。气得巡抚老爷脸红脖子粗,又不便发作,只得挥手叫老秀才走了。
转眼到了年关,开始“岁考”。乌巡抚亲自监考。按照惯例,书院免费供应考生午餐。穷秀才久未尝到甘肥,有此美餐,自然欢喜雀跃,你争我夺,为果腹而战,那还有“斯文”两字。乌巡抚见了,大皱眉头,大摇其头,高声叫道:“慢着,慢着!饿不着你们。看你们这种样子,不像个秀才,倒像老鼠,”
饭罢,乌巡抚回到监考席上,打着饱嗝,睡眼朦胧中,忽然发现桌上有一卷纸条,他拿来一看,上面写着:“鼠无大小皆称老,龟有雌雄总姓乌”。乌巡抚这一气呀,直气得天旋地转,两眼一抹黑。
大胆狂生,欺人太甚!不给点颜看,也不知道马王爷生几只眼。乌巡抚清了清喉咙,重新宣布考场纪律。为了避免考生交头接耳,通同作弊,本巡抚已叫听差拿来浆糊,纸条。请考生将纸条的一端贴在桌上,另一端贴在自己头上。到考试结束,纸条完好无损者,为考场纪律合格。一阵瑟索声,考生用纸条把自己的头和桌子粘连起来。一时,考场内鸦雀无声,秀才们正襟危坐,人人脑袋上垂着一根雪白的长纸条,就像披麻戴孝一般。
乌巡抚端坐主考席上,宣布今天做诗的题目:“万马无声听号令”。说罢,他瞪大了眼睛,注视考生的一举一动,就像一头发怒的公牛。
这时,一位秀才压低了声音在说话:“同学们。这诗题,出处非常奇特。有人想知道它的下句吗?”满场的考生侧耳细听。乌巡抚正要上前阻止。秀才已经脱口而出:“下句是,‘一牛独坐看文章’。”秀才们哄堂大笑,笑得前俯后仰,噼噼啪啪,粘在头上的纸条都折断了。法不责众,搞得乌巡抚一点落场势也没有。
这种事只说明浙江秀才调皮,也不失天真可爱。可是,有些事就闹大了。科举作弊,在清代是严禁的,许多高官以身试法,最后掉了脑袋。但是,科举作弊,油水极大,利益所在,禁不住那么多的人铤而走
险。清末,贿赂三千两银子,买一个举人头衔,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光绪庚子年,翰林院编修费念慈,做浙江乡试的主考大人。乡试结束,副考,幕僚,工作人员都走了,只有这位费大人仍旧踯躅在西子湖畔。是他被西湖美景吸引,留恋难舍,还是别有隐情?一时,主考大人的反常举动,引起了浙江秀才们的注意。一个小道消息不胫而走:这次乡试,费大人收受了多家贿赂,一时这些贿赂没有收齐,费大人正在西湖边坐收贿银呢!原来,科举舞弊,极其隐蔽,一般先由贿赂方
给主考大人写有数千两银子的一张空头银票,约好,考生试卷几页几行,写有那几个暗号字样。考试之后,考生被录取了。主考大人便用这张空头银票跟贿赂者兑换银两,人财两讫。
费念慈拿着空头银票,等收贿银,这还了得!浙江秀才义愤填膺,杭州城里揭帖满天飞,“会稽乃报仇雪耻之乡,非藏垢纳污之地”,到处响起了驱逐贪官污吏的吼声。费念慈抱头鼠窜,两手空空,回到了京城,御史们发现此事,趁机弹劾。最后,乡试纳贿舞弊一事,虽然查无实据,但是,费念慈已经名声搞臭,撤职罢官,被皇上赶回常州老家反省。从此,他一蹶不振,再也没有踏进过官场。
正因为浙江秀才如此刁蛮,所以,崧骏巡抚见了秀才案子,就会头脑发胀。这周福清乡试行贿案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周福清,是浙江绍兴人,生于道光十八年(1838年),同治六年(即1867年)考中举人。中举时,年龄尚不满三十岁,这个举人是真功夫考出来的,不是用钱买的,因为当时,他家并不富裕,没钱行贿。中
举后第二年,他就急吼吼地到北京参加会试,名落孙山。不过,也小有收获。按他的考试成绩,可以留在京城的方略馆,当个誊录员。按例,文书当满五年,可以外放地方上,当一名县官,但是,年少气盛的周福清是不甘心以举子的功名混迹官场的。他又发奋苦读三年,同治十年会试,得中进士,钦点翰林院庶吉士,周家随之在绍兴镇上成了大户人家。
周福清当了三年庶吉士,结业考评,没有评上“优秀”,失去了继续留任翰林院的资格,外放到地方上,当了一名县令。
县令还没当满三年,就被两江总督沈葆桢参劾,说他“办事颟顸”,因而丢了官职。沈葆桢的弹劾奏文中,还算留了点面子,说他“文理尚优”,建议他“归部改选教职”。周福清不愿意去清水衙门中担任教职,做地方官又没有指望,他只能退职在家赋闲。
一个刚刚四十岁出头的进士,年富力强,怎肯在官场中半途而废?周福清又带了钱财赴京,百般钻营,四处奔走,终于用白花花的银子,捐了一个“同知”,以后又用钱捐了个内阁中书的空头衔。在这个位置上,周福清坐了九年“候补”的冷板凳,直到光绪十四年(1888年)才补了一个中书的实缺。
五年后,就发生了这场轰动两江以及京城的科场舞弊案。
事情是这样的。1893年2月16日,刚好大年除夕,周福清的母亲去世。周福清收到家中来电,随即回家
奔丧,官员的父母亡故,根据官场惯例,要在家守孝三年。此时的周福清已经是五十六岁的人了,再过四年,就是六十岁,哪里还有官场补缺的机会?所以,周福清很清
楚,他做官已经做到了头了。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儿子周用吉能接替他的事业上。周用吉已考中秀才,但是,几次乡试,次次铩羽而归,连举人也考不取,怎么做官?真是急死人了。
巧得很,正在这时,慈禧老佛爷六十岁大寿。甲午年要开乡试“恩科”。绍兴的秀才们得知,由京城来杭州的主考官殷如璋刚好是周福清的同年登榜进士。在官场中,“同年”是一种很重要的人际关系。绍兴的马、顾、陈、孙、章五家有钱的秀才凑足了一万两银子,求周福清帮忙,前去打通关节。这五家中,有一家还是周福清的夫家。
买通关节?这可是冒风险的事情。虽然买举人一说,传得沸沸扬扬,但毕竟是朝廷严禁的违法事情,一旦败露,有性命之忧。最后,周福清还是选择了铤而走险!周进士基于如下几方面的考虑:其一,根据儿子眼下的实力,考取举人无望,非采取这种手段不可;其二,自己久居京城,人头很熟,有把握扣开殷如璋这个人的贪欲之门;其三,一切银两都由上面五家秀才负担,自己分文不出,就能连带解决儿子的举业问题,事后还有丰厚的回报,这值得。这三项足于使一个头脑清醒的人,做出蠢事来。
京城耳目来电,殷如璋主试浙江,将取道运河前往杭州,途中,要在苏州稍事停留。周福清得知消息,感到,此事如在杭州办理,浙江秀才众多,不便行事,如在苏州打理,那才叫“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于是他在七月二十日,带着仆人陶阿顺,由绍兴启程,绕道上海,于七月二十五日傍晚到达苏州。泊船运河码头,静候殷如璋的到来。两天后,殷如璋的官船如期到达苏州,停泊在阊门码头。
事到临头,周福清胆怯起来,这事毕竟成功了获利丰厚,失败后是要掉脑袋的。他犹疑不决,最后决定先派仆人陶阿顺先去投石问路。他要陶阿顺拿着事先拟好的、一封带有关节字样的书信,前去投帖拜会,并对陶阿顺说,先去投帖拜会,他如不见,再投上信函。这陶阿顺是一个不通文墨的粗人,他驾了一只小船悄悄划到大船旁边,竟然将名帖和信函一并交给了殷如璋的差人。事有凑巧!这时正好苏州知府王仁堪在船上拜会主考官殷如璋和副主考周锡恩。三人正在叙谈,差人递上信函,殷如璋把名帖,信函,随手放在桌上,没有答理。
陶阿顺在官船边等了好长时间不见回音,不免心焦,他是个不懂官场规矩的人,不禁扯直了喉咙,对着官船大声喊叫起来:“我这一万两银子的事非同小可,怎么收了银子连个收条也不给?”官船上的人,听他这么一喊,殷如璋知道事有蹊跷。便示意周锡恩拆阅来信,发现信封中“内计
疑贾青不雅照曝光纸两张,一书凭票洋银一万元等语,一书考生五人:马官卷,顾、陈、孙、章,又小儿第八,均用‘宸衷茂育’字样。又周福清名片一纸,外年愚弟名帖一个各等。”
在众目睽睽之下,周福清贿考事实,全部败露。殷如璋义愤填膺,叫苏州知府王仁堪派人将陶阿顺拿下,一切书函证据,移交苏州府,由苏州府审理。陶阿顺当即供出自己是受周福清指使的。王知府把这
一案件迅速上报朝廷。于是,就有了上文所说的,朝廷责令浙江巡抚崧骏缉拿案犯周福清的事。
再说周福清,七月二十七日陶阿顺送信一去不回,周福清知道事情不妙,吓得生了病,逃到了上海。但是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他是个极其恋家的人,为了避免牵累亲朋和家人,不久,就去衙门投案自首了。
坦白交代中,周福清把一切罪过揽在自己身上。他说,在去北京探亲路上,途经上海,一时起意,而独身去苏州打通关节,有关人员都不知情。至于那一万元的银票,也只是随意写的一纸空票,钱庄中是兑不到白银的。他想到,那几家家道殷实,事成后是不愁付不出这笔费用的。
浙江巡抚崧骏是深知“浙江秀才”的厉害的,他不想由此兴起大狱,采取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办法。他拟了一份奏折,向朝廷报告此案的处理意见:“廪生马家卷、生员周用吉,讯非知情,业已分别斥革,应与讯不知情之家丁陶阿顺,均无庸议。函内所开顾、陈、孙、章四姓,并无主名,该革员既供先未与各家商谋,应免查提以省株连。”
1895年11月4日是决定周福清生死的日子。刑部给皇上草拟了两道相反判决的上谕稿,请皇上决定。一道是:“奉旨:周福清著予勾。钦此。”一道是:“奉旨:周福清著免勾。钦此。”万幸的是,皇上选择的是“著免勾”,并有御批:“闻拿投首,中途投递信函求通乡试关节未成,赃亦尚未与人,不无可原,是以未勾”。这样,周福清幸运地判了个“死刑缓期”,继续关押在杭州狱中。1900年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刑部
监狱大乱,犯人们趁机逃跑了。不久,和谈成功,朝廷又回到北京,那些逃跑的犯人大部分又自动回监。朝廷大为感动,皇帝给部分犯人免了罪。周福清远在杭州狱中,也得了便宜,准释回家。他在监狱中当了八年的死刑犯,到释放时,已经64岁了。
周福清回到家中,儿子周用吉已在6年前忧愤中病故了,家中孤儿寡母,家景衰落,周福清在一个日渐困顿的家中度过了凄凉的晚年,三年后,病逝。
值得欣慰的是:周福清的三个孙子,日后都成了名人,他们分别是鲁迅、周作人、周建人,他们和绍兴籍的文人蔡元培,秋瑾女
士等人,重新书写了“浙江秀才”新的辉煌篇章。
周福清案发时,鲁迅已有十二岁,出狱时,鲁迅是个二十来岁的热血青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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