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董改正
来源:《北方文学·上旬》2014年第01
        天空起火天堂烧尽的傍晚,庚子叔回来了,牵着一匹枣红马。田野上的小路也是红的,高粱弯得让人担忧,收获的人,齐齐停下手边活儿,看着和他们同样暗红的庚子叔,还有就要燃烧的枣红马。
        他一步步地深入,像寻象冢的老象。终身未娶,父母不在,庚子叔走进的是象征意义上的故乡。祖屋还在,风拍门环,梧桐叶覆盖着青石板屋阶。秋已经深了。
        堂侄们走后,一片巨大的荒凉攫住了他。矮小平凡的庚子叔坐在灯影里,像一个陶罐。他想起他同样矮小平庸的父亲,黑白影像里他的童年,想起忍辱负重的牛,他瘸腿的母亲,他们像贴着地面的蜗牛,爬动,留下黏糊糊的足迹。
        彼时他孩童的眼看到马。那是画上的马,扬蹄狂奔的马,昂首长嘶,鬃毛猎猎,风由它生,似要飞起。他的灵魂刹那间被点燃,奔跑、飞跃,那是怎么样的姿态?一个朝霞璀璨的清晨,他离开了家乡。
        枣红马轻轻打着响鼻,更远处是隐约的犬吠鸡鸣,乡村的秋夜其实很安妥。
        他参军了,他没当过骑兵,他没给首长牵过马,他甚至没有资格做个马倌,他只是打着绑腿的步兵,贴着地面无知觉地奔跑。他鼓着气,内心发出巨人的呐喊,但没有人听得到。横刀立马,成了他永远的灵魂姿态。
        他做了逃兵,一个黄昏,他走进毕力格大叔的天山马场,全是马,各的马,一飞扬的灵魂,在无际的草原和广袤的苍穹下奔突。毕力格收留了他,他做了毕力格的马倌。他学会了马头琴,学会了喝马奶酒,会在月光如银的深夜吹响胡笳,吹给马听,吹给天山听,吹给故乡听,他不想父母,他的故乡是自设的,不是父母的故乡。远处帐篷门开了,灯光闪身出来,旋又合上,是阿依古丽出来听,在帐篷里,天山风摘不走耳边的笳声,可她就要站在明月里听。她就是明月。庚子叔心跳得像炸的马蹄,可是他只敢和马说。
        时间里姑娘们都已老去,他没有收获爱情。他在冷冽的风里,推算父母必定已经故去,那一天,毕力格对他说:腾格里是我们的天,我们是要回到他那里的。你是汉人,你要回你的故乡去,一片天收一种魂。不会弄错的。八十岁的毕力格几天后就死了。庚子叔开始了他的回乡。毕力格的儿子临行送他这匹枣红马。
        他花三年时间赶回了家。开始他还需要地图和询问,后来有一天在河畔,他似乎听见了呼喊,他就牵马信步,就像顺着河岸回家。这个璀璨的黄昏,亦如当初离开时的清晨。他耳边的呼唤已经停止。
马伊琍资料        枣红马自己走了,而在此之前,庚子叔已经弥留。他的堂侄们围着他,看着生气渐渐离开他的身体,就像一件挂在阳光里渐渐干爽的湿衣服。回光返照的刹那,他盯着门说:马!马!一阵风吹来,哐当一声推开门,庚子叔眼里闪烁金光,似乎一匹金马的模样,他微笑地合上眼。
        毕力格和他的儿子都知道,庚子叔不会骑马,从来不会。
        责任编辑 刘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