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美学史研究
2017年出版的《符号学视野下的易学》是李定先生的一部易学力作。其中对美学的重要贡献在于论述了《易》思维①的演化规律及其美学意义,并“将《易》视为中国古典文化原始密码”[1]167。更为重要的是,李先生在书中将《易》思维上升到了美学的高度,精当且详细地论述了六合的原始宇宙观、天人合一的正道、天人感应的恒道,等等,这些观念恰恰是《易》思维的基础观念也是其重要特征。他还试图“把我们带入卦象建构的精神空间,让我们体味最原始、最朴素也最具活力的大美、大智慧”[1]4。真可谓用心良苦!本文主要从这一方面谈论几点对该书的理解和辩正。
一 、《易》思维与卦爻符号
华夏文化源远流长,在其不断发展中,逐渐形成了定型的华夏文化思维,而这一定型的文化思维又以经典②的形式固定下来,形成了一种族文化记忆。从现存资料来看,这一最早、最具代表性的经典就是《易》。李定认为在源远流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部落首领以卦爻编制了《易》的不同版本,早于汉字系统诞生的卦爻符号是华夏文化的基因”[1]10。在这一点上,李先生有着敏锐的学术嗅觉,他的这一认识有极其重要的启发性。他说:“现在中华民族的后裔在认同汉字的同时必须认同‘三《易》’共有的卦爻符号,并且学会用这套符号去说汉字所不能说。”[1]10他主张从《易》的原始形式即卦爻符号来解《易》,同时认为如果能破解卦爻符号之谜,就能
真正揭开华夏文化思维的密码,这种主张以卦爻符号来解《易》的设想是有一定道理的。因为“《周易》的文化智慧原型是巫术,这种巫术的具体操作方式,是运用卦爻符号系统进行占筮,在这种卦爻符号系统中,蕴含着‘天人合一’原始思维的深层文化结构”[2]34。如果可行这也能使《易》真正回到其卦爻符号的语境,进而摆脱《易》过分依赖于文字哲理《易》窠臼从而探究其更为丰富的原始内涵。他接着在“谁遗弃了卦爻”一节中批评了“主张放弃卦爻只读文字,而且只读《易传》的文字”的观点,这一批评是极其中肯的,虽然在易学发展过程中,不可否认的是《易传》有着其举足轻重的作用,但《易传》也明显是将《易》思维和文化下移了,且有将《易》思维的丰富性用道德价值消释的嫌疑。因为《易》思维的内涵是极其丰富的,例如其中包含的神话思维(神话宇宙观念)、巫性思维(天人合一观念)、审美思维(中和之美)等,这些也正是它的思想文化魅力之所在。那么,纯粹以《易传》为依据解读《易》的方法有着先天的不足,也明显是舍本逐末。如果不能从“卦爻”这一最接近《易》思维的载体出发去解读《易》,那么就“会直接影响到对中华原始思想文化的理解”[1]11。另外,李定先生也很担忧在过分崇尚经学易的背景下,“视卦爻为不可说的占筮符号敬而远之”,这种担忧是很有必要的。王振复先生认为:“我们今天研究《周易》,除了应该吸取传统易学一些有益的思想和方法成果,不会也不应走上尊孔读经的老路。”[2]32因为将注重谈“天道”的《周易》本经简单地
《易》思维与中和之美
——读《符号学视野下的易学》札记三则
文/樊高峰  谢金良
摘 要:《易》思维是华夏美学话语的思维原型之一。李定先生在《符号学视野下的易学》中也阐述了相关问题,他认为要理解这一始原性思维必须回到卦爻符号的语境,进而建构现代易学,此可谓别开生面。另外,他还认为刚柔是《易》之美学思想的基础,与此同时重点论述了《易》思维的中和之美及其特性,从而为研究中国美学的核心话语中和之美提供了新视角。
关键词:《易》思维;神话思维;审美思维;中和之美
14美学2019/05
用注重谈论“人道”的《易传》的观点来代替是极其不负责任的行为。
李先生在书中还特别提到有学者认为:“卦画仅仅是‘原始筮占的那种单纯根据蓍草的排列去窥探神的旨意的幼稚低级的思维模式,’‘这套符号体系蕴含着某种智慧,至多只能肯定其中蕴含着一种神人交感的观念,表现了人类试图掌握客观事物因果联系的努力,除此之外,不会再有什么高深的意义,因为处于蒙昧状态的原始人是不可能产生高深的哲学思想和科学思想的。”[1]12当然,李先生对这一观点是持否定态度的,且他的判断也是很准确的。因为这一观点是缺乏文化人类学基础的,正如前所述,远古人的思
维是极其发达的,他们对万事万物的那种直观把握并非是我们今天人所能想象的。不过这些学者的观点提到了卜筮易蕴含着一种神人交感的观念,这是对《易》思维神话意涵的间接说明,是值得肯定的。
实际上,华夏文化的基因似乎是阴、阳观念,一切华夏文化思维似乎都是在此基础上延展而来。因此,李定先生最后说:“文化传统是不能割舍的,放弃解读卦爻,掩盖的是研究者不得其门而入的尴尬,而让卦爻在现代学术建构中流离失所,更是中国文化的悲哀。”[1]13总之,《易》思维指的是在对自我以及外界事物的认识中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思维方式,它在《易》中体现得最为清晰和具有典型性。而要探究这一始原性思维,李定先生认为应该从这一思维的基本符码阳爻(-)、阴爻(--)入手,当然也应该进一步探究卦爻的起源和思维原型问题。
二 、《易》思维的神话意涵
实际上,卦爻符号的起源跟神话思维有紧密的关联。也就是说,要想真正读懂《易》,离不开对远古神话和神话思维③的深入了解。因为《易》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神话思维完成的。《易》思维作为一种较为原始的思维方式,积淀着华夏古人对万事万物的原初思考和认知。它作为一种古老的思维方式,有着明显的神话意涵,但是不能简单地将它跟迷信等同,因为作为一种古老的认识方式,它具有独特的认识论意义。
虽然李定先生在书中说:“三爻的八个卦再交互叠加构成六个爻,这就是六十四卦,一堆无言的线条,如
宋代易学大家朱熹所说,‘乍看极费分疏,猝然晓会不得’。因为费解,也就被渲染的神秘无比,奇说异解最多、最容易与神学混淆。”[1]10无疑是对以神话比附《易》说颇为不满,但这并不能说《易》中没有神话学意蕴,相反,我们发现李先生在书中的很多地方又似乎在运用神话思维来阐述自己的观点,例如“六合观念”中的原始神话宇宙观念等。事实上,以神话思维解《易》并不是将《易》带到迷信和不可知论,而只是想借助于神话的方法到《易》的始原性思维的真正内涵,挖掘其更为丰富的文化内涵。而且与卜筮文化关系密切的《易》有着明显的神话思维,这应该是不可否认的。
李定先生在书中“贞,乾坤成列易立其中”一节中提到了作为“六合”的原始宇宙观念。他认为华夏人是在“六合”的观念上建立了对秩序的理解。他还说到:“其实想深入地了解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和美学思想,还非得从六合入手,因为只有它是上能追溯到新石器时代、下可辐射整个中华文化的原始观念。”[1]53这一观点是切中肯綮的,其实这种六合的原始观念也恰恰是一种原始的神话思维所产生的神话宇宙观念,该观念是对于六合之中的人的一种神话定位和确证。六合观念无处不在,因此它也是人对自身和万物的最基本体验和最初的自我确证。另外,太极文化和阴阳学说中体现的神话思维更明显不过了。此处暂不多论。然而经过《易传》及其后学的解说,《易》中的这种神话思维被遮蔽了,从而使得《易》在主流意识形态中变成了纯粹的哲学《易》和道德《易》。
六月李易
总之,“中国人历来通过八卦六十四卦窥天机、探天意、合天时、问天命,相信卦象昭示的是天理、正理,‘玩像’……‘知易’‘用易’最终要悟解的是原道”[1]133即天道。综而论之,我们认为李定先生在书中的论
述,很多地方都有对《易》的神话分析,这在仔细阅读的过程中是可以体会得到的。而且以神话解读《易》是“文化易”研究的基本方法之一,是值得肯定和运用的。
三 、《易》思维的中和之美
《易》思维其实也是一种审美思维,这是《符号学视野下的易学》一书重点探讨的一个问题。在最古老的思维方式中,华夏的《易》思维有明显的原始宇宙一体(六合)观念、整体和谐观念、天人相通(天人合一)观念,这些观念都为我们理解“中和”的之美提供了宝贵的文化基础。中和之美也是现代美学话语建构的核心基础,甚至可以说,美即“中和”。对此,李定先生在书中第三章做了详尽而全面的论述。
李先生在书中也重点论述了和谐的卦爻之美。他认为刚柔是易之美学思想的基础,其实如前所述,阳阴所对应的刚柔也是华夏思维的基因符码。他认为以阴阳为基础的“六合的体验乃是生命的本质直觉,是个体对此在的本真敞开和领悟,亦即在‘天人合一’的悟道式的体验中对存在的本原的追问”[1]144。这其实是一种物我同一、宇宙一体的思维方式,即“人身‘小宇宙’同天地‘大宇宙’同构对应,六合就成了一种天人合一、我道一体、心物交融、物我同构的整体宇宙观念”[1]144。这一重要思维方式也是华夏思维和美学思想的重要特点。他认为:“天人合一的六合卦象的出发点和落脚点都是生命体验和生命感受……那么对生存意义的原发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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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性的把握形成了中国美学最重要的特征。真正的审美体验都必须以征显宇宙本体为旨归,动感的卦象六合也成了最有意味的形式,成了美学的原始的也是永恒的范式。”[1]153这种立于六合以感性经验的方式观照万事万物的审美思维是对生命的直觉体认,意义深远,对中国古典美学话语性格的形成产生了重要影响。他进一步论述到:“美是有限和无限的统一。六合观念与美学的连结点在于两者都主张超越有限去追求无限,所以六合观念一开始决定了华夏民族在审美中体认的是宇宙本体,感悟的是整体的动感的大美。”[1]150这里其实是在论述整体思维,《易》思维就是一种整体思维或者称之为整体观点,“所谓整体观点,就是认为世界(天地)是一个整体,人和物也是一个整体……”[3]这种整体思维,感悟式思维,是一种天人合一、以我观物的类比思维,而且这种思维为我们提供了“以类比和想象去融通万物、玩味无穷的逻辑平台”。另外,这种联想和想象的思维还可以让人们超越在场的东西,触类旁通,可以说这种思维方式奠定了华夏美学思维的基本范式。
因此,他说到:“六合观念要解决的是如何在万物错综复杂的关系中发现和保持整体性的问题,它决定中国传统美学基本取向以整体为美,以和为美,以自然为美。这与西方美学传统的崇尚理性和外在超越之物,把整体通过割裂而窥其永恒、绝对的美,以及追求个性、典型等显然大异其趣。”[1]157作者最后意味深长地回答了什么是美,并认为:“美是和谐,是主体和客体、人与自然、情感与理智、灵与肉、内容与形式的和谐统一,是主体实践自由地符合着客观规律。人类从混沌状态中分化出来,首先是原始的天人合一的境界。”[1]149同时他还认为:“美学和易学最接近,易学要解决的是天人合一,美学要解决的是
人与自然的和谐,在一定意义上,他们是同一个问题。回到人类的早期去考察,它们则是没有分化、不可分割的同一个问题”[1]149。值得特别注意的是,《易》理中的和谐并非物理学意义上的相互对抗而平衡,它是一种太极式此消彼长的转换式“中和”思维。其实,中国美学很少讲“真”,似真非真乃是美,这也是《易》思维尚虚特性的体现和延续。在《易》的观念中,“如果说‘正’更偏于‘善’的话,那么‘中’则更偏于‘美’”[4]是有一定道理的。因此可以说《易》思维也是一种尚“中”的审美思维。
总之,李定先生在《符号学视野下的易学》中阐发的《易》思维和与之相关的美学思想是别具一格的,值得关注。他的思路和方法是新颖的,这些也是值得我们去仔细研读和品鉴的。当然,也有一些观点与传统易学研究成果格格不入,但孰是孰非尚有待学术界进一步加以商讨和理解。文章旨在抛砖引玉,主要从易学与美学的关系层面弘扬其特。
注释:
① 《易》思维,指的是主体在对自我以及外界事物的认识中形成的一种独特思维方式,具体来说它是一种整体(太极)思维,是身在“六合”之中的体验思维,是一种“变易”思维,是一种联想思维。它在《易》中体现得最为清晰、最为典型,故称之为《易》思维。《易》思维最早的呈现方式是“形象”或“意象”,故而李定先生在《符号学视野下的易学》中称之为“象”思维。然而除过“形象”或“意象”之外,它还有其他诸多内涵,因此本文以为《易》思维这一表述更为准确。
②经典,“卡农”(Kanon),其中积淀着一个族的记忆和自我认同感,它是一个族身份认同的依据。参见:阿斯曼.文化记忆:早期高级文化中的文字、回忆和政治身份[M].金寿福,黄晓晨,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
③神话思维也可以称之为神话意识。神话思维认为:首先,接触的事物不管被理解为空间或时间上的邻近性,还是相似性(无论相距多远),或是同类或同种的成员——从根本上说已不具有多样性了:它们已获得实体性的统一;其次,部分不仅表征整体,而且实际上就是整体;第三,感性外观的任何相似性都足以把它出现于其中的实体归入单一的、神话的“类”(genus),而且每一项领悟的相似性都是本质之同一性的直接表现。见:卡西尔.神话思维[M].黄龙保,周振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67-80.
参考文献:
[1]李定.符号学视野下的易学[M].广州:华南理工大学出版社,2017.
[2]王振复.原始思维:天人合一[M]//王振复自选集.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
[3]张岱年,成中英.中国思维偏向[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8.
[4]仪平策.中国美学文化阐释[M].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79.
作者简介:樊高峰,复旦大学中文系文艺学专业博士生,主要从事文艺美学、易学与儒佛道文化研究。
谢金良,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古典美学、易学与儒佛道文化研究。
编辑:宋国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