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宗英:半世疏影(下)
作者:暂无
来源:《艺术评论》 2014年第5期
黄宗英
四
我们和昆仑公司的小兄弟们,在上海广播电台开播“昆仑星期晚会”,朗诵马凡陀的诗,唱“哥哥你要走西口”和“山那边好地方”,暗暗地迎接解放。解放军节节胜利,天快亮了。
我俩和沈浮高依云、郑君里黄晨、王林谷陈白尘等,在昆仑公司经理任宗德家里,以打麻将掩护写作《乌鸦与麻雀》,以迎接全国解放。
阳翰笙到赵丹,要他参加中央电影制片厂的《武训传》的拍摄,说剧组导演已经去“中制”了。本子是孙瑜写了好多年的,基础很好。“中制”在拍摄“戡乱”片,拍飞机轰炸解放区的新闻片,放在故事片前播映。阳翰笙又说:你去“中制”,要狮子大开口要高片酬,要把他们的摄影棚全搭起布景,占住主要创作人员,让他们拍不成“戡乱”片。这是个政治任务。赵丹严肃地领了任务。
某天夜里有零落的声,我们很兴奋。天亮时,知道上海解放了。赵丹和我参加上海解放大游行,参加上海在公园里举办的劳军大义卖,参加了新的上海电影家协会选举活动。
昆仑公司出藏在摄影棚灯光台上的《乌鸦与麻雀》电影剧本,略作增改,重新开拍。《乌鸦与麻雀》荣获全国影片第一届比赛一等奖。我和赵丹各获一枚金奖章。
《武训传》也重新开拍了。赵丹在电影厂、在家,都穿起一身破棉衣。我把服装间里穿回来的破棉袄,在大太阳底下晒过,洒了花露水。赵丹进入了角,又不理我了。我很爱他进入角的模样。他(武训)身上常有被踢、被打的伤痕,因为他要求对方真踢真打。
《武训传》放映了,得到一致的好评。在为市政协常委放映第一场后,常委们都站起来,向我们演员久久地鼓掌。
没想到,无论如何没想到,一天早上读到《人民日报》上批判反动影片《武训传》的消息。“反动!”多么刺激的字眼,怎么会和我们联系起来?赵丹在乘电车时,乘务员问他:“侬呒没进去啊?”票务员以为他已进了牢房,可见这个批判在市民中也很震撼。
全国掀起了批判《武训传》的高潮。孙瑜、赵丹都是批判的重点,我也被批判了。因为在影片中,是我把武训的故事讲出来的。赵丹想不通,不肯检讨。于伶、黄源到我们家里,规劝赵丹检讨,说赵丹不
检讨,运动没法结束。半年后,他们终于帮着赵丹写出一份“不深刻的”检讨。赵丹当然没说,拍《武训传》是地下党交给他的政治任务。
赵丹蔫了,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认为自己的政治生命、业务和前途都完蛋了。他不知怎么办才好。我真担心他会寻短见或疯了。
赵丹演的《我们夫妇之间》也受到批判,导演的《为孩子们祝福》也默默地退出。
组织上让赵丹去抗美援朝,去到朝鲜炮火前线,以助他“转变立场”。他从朝鲜回国后,只道与浴血苦战的志愿军比,自己实在不应该消极,可又不知道怎样积极。
他还是失魂落魄。
直到1955年,沈浮来请他拍摄中医药家《李时珍》。赵丹看完电影剧本说:“这只是个提纲,没戏。”沈浮说:“正是它没戏,咱们就可以有戏了。”沈浮和赵丹给李时珍配了个徒弟、一个卖草药的,赴黄山拍外景去了。黄山美丽的风景,让赵丹重新拿起了画笔。他饰演的李时珍,从十七岁演到七十岁,演得很细腻、流畅。放映后,令人耳目一新。赵丹也恢复了做演员的自信。
这时,我们已有了女儿赵橘,并已搬到诺曼第公寓的新楼二层,面对孙夫人的花园。
1958年开始,拍摄国庆十周年献礼片,赵丹先后拍摄了《聂耳》和《林则徐》,在1959年放映后,被誉为献礼片的“红烧头尾”。
上影厂集中了优势力量,打算拍摄《鲁迅传》,聘请陈白尘编剧,夏衍任顾问;聘北影于兰演许广平、于是之演瞿秋白,还从总政治部请来兰马……当然是赵丹演鲁迅。上海电影局把从外地请来的演职员安排在淮海中路150号的一幢楼中,并也给赵丹一间屋。于是赵丹就布置了鲁迅的书房。他不回家来住了。他蓄起了小髭,开始用毛笔写字,进入角了。
《鲁迅传》资料组在全国各地采访,编辑了好几册采访记录,细节非常生动。
可是,上海市的第一书记柯庆施提出了“大写十三年”的口号,凡是不写建国后十三年的剧组都停拍了,连有重大意义的《鲁迅传》也停了,剧组解散了。赵丹很想不通,又蔫了,饭又吃不下,胃又痛了。在《烈火中永生》中,赵丹饰演许云峰,于兰饰江。体验生活时,让他去渣滓洞白公馆,他犹豫,说监狱的生活我已经体验够了,可还是跟大家一起去了。当他看到江竹筠住的牢房,他落泪了。这部影片,因为赵丹有生活,演得很好。众称:“赵丹是电影皇帝,演什么像什么。”
文化大革命中,阿丹和我都受到冲击。他被禁闭在红旗厂(海燕)时,我在东方红厂(天马厂),还能知道点他的讯息。一天,我在“日托牛棚”中,只见“管牛”的尹进才师傅走进来,对我说:“黄宗英,赵丹去吃‘人民食堂’了,你和小把戏日后有什么困难我好啦。”他走后,白穆告诉我,今天一早,赵丹被公安
局用吉普车抓走了。又说:“宗英啊,你一生在业务上算很顺的了,经不起折腾。今后,你什么事,都往最坏处想,也就过得去了。你还有三个孩子,凑合着过吧。”白穆“哲学”管了我后半辈子。
赵丹被捕后,我和孩子们以及保姆洪娘娘,过着每人每月吃饭不得超过9元的日子。那时,造反派对被批判的牛鬼们的工资和存款全扣了,每月只发25元生活费。
赵丹是罩着一只眼睛被捕的。头天我问他:“又挨打了?”他说:“是青话的人打的。他们手套里有硬东西,专往脸上打,还说‘让你还演戏!’”他拿给我一张诊断书,是徐汇医院周医生开的。“瞳孔破裂,休息二周”,给了眼药水、药片,我吓坏了。
赵丹被捕的次日下午,天马厂的工人师傅通知我回家,红旗厂的两位造反派一前一后地押着我往家走,命令我为赵丹收拾被褥、衣服、漱洗用具。上得楼来,进入卧室,我忙出一床大被单铺在地上,然后出新棉被、棉袄棉背心、毛线裤、袜子等。我压着一条腿,把厚厚的行李卷捆好,彷佛我下乡八年,就为演好今天这出戏。造反派一人一个屋角站着,我又拿了面盆、漱口杯、牙膏、手纸等装在网袋里。造反派拎铺盖网兜噔噔噔下楼了。洪娘娘从门外探头过来。我说:“快扶我坐下,我的腿没了。”
我转过脸一看,床头柜上放着眼药水和药片,我大叫一声:“来不及了。”赵丹眼要瞎了。
赵丹被关在监狱里(139)五年零三个月才放出来。还好,他眼没有瞎。押他的人训话后走了。我让他坐
下,我一说话,他又站起来。我说“阿丹,你回家啦!快好好坐着吧。你看两个孩子长得有多大啊!阿橘在乡下,我打电话让她回家来。”阿丹还是不说话。幸亏他吃饭吃得老香,好像饿极了。
夜晚,我和一个1米83、一个1米87的儿子横睡一张大床,给赵丹搭了个钢丝床,铺上暖和的被褥,烧了热水,让他洗漱完毕睡下。半夜里,我被他的自言自语说话惊醒。我喊他:“阿丹,你想说话,就把我叫醒,别自己跟自己说话,怪吓人的。”他说:“关着我时,就怕自己不会说话,演不成戏,才练着自己跟自己说话。”还演戏!这戏痴!
小s 黄子佼 五
赵丹缓过来了,看着比自己高许多的两个儿子笑了,还夸张地站在小板凳上吻了他俩,可他在家才呆了一个礼拜,又被造反派押着去五七干校强迫劳动。阿丹从干校休假返家时,晒黑了。他说干活虽累,可以锻炼身体。又说:“我和富华在一起,可以悄悄画画。”家里的绘画颜料早干裂得挤不出来了,各式精选毛笔也早被造反派拿去刷大字报了。我赶紧去书画店为他置办一些书画用具,好在我的工资已全发了,还补发了扣的工资,我有钱啦。
粉碎“四人帮”,我们可盼到头了,满心欢喜。我买来三公一母螃蟹给阿丹配酒。一天,一个朋友来说:威海路街墙上,贴了一张大字报,说赵丹的女儿赵青是江青的女儿。我赶忙叫小儿子赵劲用照相机去给拍下来,但已被覆盖了。简直是无稽之谈!幸亏赵丹的原夫人叶露茜在分娩时,赵丹正在摄影棚拍
摄《十字街头》,是好友金山去产院看望了产妇和襁褓中的女儿赵青。但谣言已传播开了。当大家上街欢呼胜利游行时,阿丹也拿了根小旗打算参加游行队伍,被一个好心的老工人劝了下来。老工人说:“万一在人中,有人说你和江青有关系,打起你来,你可吃不消兜着走。你别往人多的地方去。”冤哉枉也!赵丹苦也!
如此这般,阿丹的运动结论久久没消息,好不容易有一天,市委文教办的一位干部,拿了一纸赵丹的运动结论来让他签字。阿丹一看上写着:“说了些错话,办了写错事……”赵丹说:“你们是以叛徒罪立案,应全部推翻!什么错话?错事啦!我不签!”干部说:“已经做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了,你不签,将来用你时,还是要看档案的。”赵丹怒道:“谁要看了我的档案才用我,我还不给他用呢!”
阿丹惦记的只有演戏。他到处求人给他写电影剧本。当然,他从来也不是什么剧本都演的,有个剧本《曙光》,来他演,内容是写党肃清AB团的错误路线的。赵丹说:“三十年代,我们只要听到共产党这三个字,都要热血沸腾的,哪能说那时候就错杀那么多人呢?”他还是想演鲁迅。阿丹求我写《红楼梦》,说他在新疆监狱,就把《红楼梦》的许多章节分好镜头了。我说我驾驭不了那么大的题材。他又让我给他写《齐白石》,说小白石骑在牛背上顺流而下……我说我给你写闻一多吧。我参加过民主运动,参加过烈士于子三的追悼会,朗诵了《海燕》。我可以到昆明去采访……我给你写一稿吧。
还好。北影厂请他去北京,饰演《大河奔流》片中的周恩来总理。赵丹大喜过望。
六
我陪他去了北京(我作为编剧不坐班),住到北京电影厂招待所的小房间里。导演让工人搬来一个大穿衣镜,为他订制了总理的服装、道具(包括文房四宝)。第一次试镜时,给他剃掉半寸鬓角,又装了两只假槽牙,以显脸宽。第二次试镜时,导演说总理的人中比赵丹长,就以塑胶制作人中,贴在上唇上,照相还好,就是不能说话了。赵丹说:“表演要形似,还要神似,演起戏来,没人会对比人中的,别管它了。”直到第五次试妆,试拍周总理办公批阅文件镜头。
播放试片中,赵丹吓得不敢看,缩在椅子里。待他抬眼看时,愣住了,“好像啊,小兔崽子,你真行啊!”“小兔崽子”是普希金写出好诗后,称赞自己的口头语。赵丹试妆后,走在北影大院里,人们都惊异地站住了,真像周总理出现了。赵丹对角充满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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