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研究视域下的莫言小说——以《丰乳肥臀》、《檀香刑》为中心程秋云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沈梦辰的胸
摘 要:“身体”在莫言的小说中占据着重要位置,以身体为对象展开历史的叙写,是莫言独特的叙事手法之一。莫言小说中的“身体”,不仅包括作为人之存在本体——生理身体,还展现了身体的社会呈现—交往身体。莫言通过描写身体所蕴含的饥饿、疾病、性等自然属性,让身体接受生存的考验,挖掘复杂的人性,张扬人强劲的原始生命力。同时,他又透过个人性的身体,叙写身体的社会属性,表现身体与权力压制和反抗的关系,展现身体强大的权力意志。
关键词:莫言;《丰乳肥臀》;《檀香刑》;生理身体;交往身体
作者简介:程秋云(1991-),女,壮族,广西南宁人,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2015级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小说。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7)-02-055-07
作为第一位中国籍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笔耕不辍,三十余年,共创作11部长篇小说,数百篇中短篇小说,还有数量可观的散文、剧本,以神奇诡异的想象力和汪洋恣肆的文风,创造出一个神秘瑰丽、野趣充盈的“高密东北乡”,是当代极具影响力的作家。在文学领域,关于莫言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从“民间”角度阐述莫言的“民间化”创作;二是把他归入“新历史小说”的创作队伍,论述他对历史的独特叙写和深度思考;三是从叙事学的角度论述其叙事风格和策略;四是女性人物形象研究;五是海外研究。在这众多的研究视角中,身体研究相当薄弱。从《红高粱家族》、《丰乳肥臀》、《檀香刑》、《生死疲劳》一直到《蛙》,莫言均以身体作为主要叙述对象,可见“身体”在莫言的小说中占据着重要位置。
身体研究兴起于20世纪80年代,它以身体为主要研究对象,从身体的角度审视问题。当前国内文学界对身体研究的关注大多是从女性主义的角度,论述女性创作主体对身体的书写以及女性身体在文本中的呈现姿态,即“身体写作”。还有一些运用西方身体研究的理论资源,从文化研究的角度论述身体美学,其理论多数来自尼采、福柯、约翰・奥尼尔等哲学家、社会学家。美国社会学家约翰・奥尼尔在其著作《身体形态——现代社会的五种身体》中,把身体归为两大类:生理身体和交往身体。前者是作为生理性的身体,是我们存在和活动的根本,是人存在于世的本体,后者是处于社会中的人与他人互动的媒介,是具有“交往性的身体存在”。[1]这正是莫言小说中叙述的身体,莫言让身体接受饥饿、疾病、
性欲等考验,淋漓尽致地展现身体的自然属性,同时又将身体置于宏大的历史之中,让生理身体与历史发生关联、与社会发生对抗,激发身体潜在的社会属性。具有自然属性的身体正是奥尼尔所说的“生理身体”,它是个体身体先天存在的特性,而具有社会属性的身体即“交往身体”,是作为社会中的人与社会的互动中后天衍生的特性。生理身体和交往身体,正是本文所要着重探讨的身体的两大范畴。
在文学领域中,身体既是作家感知生活、体验生命的载体,也是展现生命状态、叙写历史的对象。诚如谢有顺所言,“不能魂归身体的都是死魂灵的写作”。[2]离开了身体的写作,如凌空虚蹈,苍白无力。以身体为对象展开历史的叙写,是莫言独特的叙事手法之一。《丰乳肥臀》和《檀香刑》是他倍受争议的代表作。各评论界对其褒贬不一,可谓毁誉参半,“身体”正是争论的焦点。《丰乳肥臀》中,莫言以上官家族女性的身体为域场,展现个人、家族和民族的命运,叙写20世纪中国动荡变迁的历史。《檀香刑》里,更是拿“身体”“开刀”,上演一场血淋淋的肉体嘉年华,揭露人性的阴冷、残忍,回归鲁迅的“吃人”主题,批判封建专制的吃人本质,预示着封建王朝的没落和体制的瓦解。莫言小说中的“身体”,不仅包括作为人之存在本体——生理身体,还展现了身体的社会呈现—交往身体,阐述身体与生存、身体与权力的关系。从身体研究的视域对莫言的小说进行解读,对于探讨身体在莫言小说中的象征性和隐喻性,以及莫言的人伦观、生命观、历史观有着重要作用。
一、生理身体的书写:身体与生存的关系
生理性的身体具有生物学和医学的特性,即生物学研究的动物性和医学实践的生理机能,二者都是生存的基础。维持身体正常运行的食物和各项身体机能的健康,是生存状态得以保持的根基。人们常常将身体生理性的需求作为自私和反动的罪恶根源,认为物质性的追求是欲望膨胀的源头,将会玷污精神的纯净和灵魂的圣洁,扰乱社会的秩序。然而,从身体生理需求出发的行动难道一定是反动的吗?恰恰相反,若无法满足身体运行的基本需求,“反动”则会成为生存所选择的途径,私欲也会因过度匮乏而畸形
膨胀。只有满足身体的生理性,生存才能进行,生存的价值才有追求的力量。
(一)饥饿:生存的考验
食物,是生存的根本,是身体机能正常运行的基本需求。食物是身体的基本要求和自然权利。食物的满足过程亦是让身体充满能量、产生愉悦感的过程。“身体和食物断然不可分离,食物是身体的磐石般的基础,身体只有在食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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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义上才能完成各种各样的表意”。[3]身体若缺乏了食物所转化成的能量,生存便无法维系,痛苦随之袭来。食物的匮乏,直接导致身体的生理反应:饥饿。而饥饿,则是迫害身体机能,使其运行迟缓甚至罢工的罪魁祸首。“对于身体而言,如果有什么图腾般的悲剧,那绝对就是饥饿,这是我们文明人的一个重复性的从未完全抹杀的伤痕”。[4]饥饿,破坏、毁灭身体机能,从而引发生存危机。莫言的小说,透析着身体生理饥饿感与生存关系的思考,他让笔下的芸芸众生身处饥饿的困境,遭受饥饿的折磨,考验人的道德底线和人性的尺度,展现人最本质和真实的生存状态。莫言的作品中,存在着大量关于食物和饥饿的叙事,如《透明的红萝卜》里,黑孩的“饥饿”是金的红萝卜,
“饥饿”被具象化;
《四十一炮》中,罗小通的“饥饿”是肉,这种“饥饿”逐渐“肿大”,最终演化成食望;《酒国》中,以婴儿为食,“饥饿”已突破物质饥饿层次,成为一种口腹之欲的精神饥饿,这是物质饥饿满足后欲望的不断膨胀,是一种畸形、病态的“饥饿”形态。莫言把“饥饿”当做他创作的财富,“饥饿”让他对生命有着更为深刻的体验。
1.物质饥饿
饥饿,是一种生理反应,亦是一种心理反应。因缺乏食物而导致生理机能的衰竭,是物质上的饥饿,是一种生理饥饿现象。莫言把饥饿身体化、生物化和物质化。《丰乳肥臀》可谓是一部饥饿苦难史,以饥饿叙写肉体和精神的创伤。莫言堂而皇之地叙写象征着进食的器官:口腔,消化器官:胃,提供食物的器官:乳房。这些身体各部分的组织器官,都是解决物质饥饿的需要。物质饥饿的源头,有天灾,亦有人祸。
战争,可谓引发“饥饿”的大灾难。《丰乳肥臀》所讲述的近百年中国动荡变迁史,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这两段时间最长、战况最惨烈 、社会最动荡的战争时期。战争,轰炸人们的房子、掠夺百姓的食物,甚至剥夺生存的权利。物质极度匮乏,百姓饥饿难耐,身体的生理性被极大凸显,一切行为处于“胃”的掌控下。饥饿的人对食物有着异乎寻常的渴求,为了获取教堂布施的稀粥,人们不惜长途跋涉,甚至饿死在路上,“粥被喝得一片响。不知有多少眼泪滴在粥碗里,几百条红舌头把碗舔光”,[5]“一
片响”“红舌头”“舔光”,莫言简单的叙述,却把战争时期人们食不果腹、饥饿难忍的生存状态赤裸裸地展现出来,战争的残酷性和反人类的罪恶性一览无遗。人们对于食物质量的要求降至最低点,进食成为维持人体机能运行的本能行为,是为了生存,为了活着。
当人祸遇上天灾,身体生理饥饿感将会吞噬一切,包括自尊、道德和人性。这一切都被“饥饿”推至边缘,直至泯灭。三年大困难时期,中国的土地上饿殍遍野,人们被饥饿所控制,异变成具有反刍习性的动物。蛟龙河农场的女人们饿得例假消失时,自尊心和贞操观被饥饿所俘虏,让猥琐不堪的
张麻子所利用,以食物为饵,一一诱奸。上官金童的乔其莎,一位漂亮高傲、自尊自强的女大学生,曾勇敢反对农场牲畜杂交的荒谬实验,坚持科学与真理,然而,当饥饿严重威胁其生存时,她丢弃尊严和骄傲,心甘情愿地被仓库管理员张麻子诱奸,只是为了几个馒头,狼狈的吃相,触目惊心。在饥饿面前,肉体和灵魂都可以出卖。身体完全被“饥饿”所俘虏,一切行为都受其掌控,其他的一切都变得麻木,只有食物才能激起反应。
为了解决饥饿问题,人们所遵从的文明礼仪、所坚守的尊严贞操统统被抛弃,所有的礼义廉耻都不复存在 ,惟剩下一具只会进食的躯壳。如“巴普洛夫的狗”,食物是引起本能反射的刺激物。在饥饿面前,身体的动物性吞没了人性,人的意识和行为被控制和支配。人在饥饿面前的生命本相被毫不保留地释放,人性原欲本体赤裸裸展露出来,引发人性的思考和人类生存的忧思。
在“饥饿”的威胁面前,有人选择屈服,有人则顽强抗争。饥饿会使人丧失人性,然而,饥饿也会激发人的潜能,使人爆发出无与伦比的力量。当饥饿状态长期得不到满足,人将会突破生理机能的极限,展现出强悍的生命力。懦弱、自私的身体被“饥饿”奴役,无私、坚韧的身体则会主动对抗“饥饿”,获取生存的基本权利。莫言叙写被“饥饿”控制的身体的同时,也看到了人的原始生命力,抗争性的身体愈发显得伟大。胃本是一个消化器官,然而母亲上官鲁氏把其作为存储粮食的工具,把粮食吞到肚中,躲过粮食保管员的检查,偷偷运回家后再把粮食吐出来,作为孩子们的食物。母亲用她的胃,对抗孩子们的饥饿感,使他们顺利成长。盲眼的八,上官家族中最弱小的存在,本该被家人照顾、保护,却为了省下自己的口粮,为了母亲不再以“反哺”的行为伤害自己的身体,毅然选择了跳河自杀,换取家人生存的出路。她以身体换身体,以生命对抗饥饿。“饥饿”反过来,被她们柔弱但坚强的身体所压制。不管是母亲还是八,都是为了他人而选择牺牲、奉献自己的身体,可见,饥饿是可以被征服的,被无私的身体所征服。当一个人抛开了自己的生死时,还有什么是可以把他打倒的呢?纵然是生理本能的“饥饿”也不能够。
2.精神饥饿
饥饿,有物质上的饥饿和精神上的饥饿之分,物质饥饿是实实在在的饥饿,是没有食物能量的补充而产生的一种生理反应,精神饥饿则是在物质的饥饿得到满足之后衍生的一种心理反应,是对食物更高的要求。“饥饿”衍化成欲望的象征。所谓的口腹之欲,便是精神饥饿的形象表达。
莫言小说中的精神饥饿,最鲜明的表达可推《酒国》。人们追求着高级的饮食等级:吃婴儿。这是精神饥饿最疯狂的状态:私欲膨胀到极致,导致人性的变异甚至魔化。《四十一炮》则展现了物质饥饿转化为精神饥饿的过程。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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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这样阐述:“罗小通的食望,起源于物质贫乏时的欲望想象。随着物质生活的改善和肉类的充足,他的食肉奇能,渐渐变成一种对于肉的崇拜。”[6]由于早期物质饥饿的无法满足,罗小通对肉食的渴求不断膨胀,当解决了物质饥饿,可以为所欲为地吃肉时,长年累积的肉食欲望便会质变,转化为精神饥饿:追求吃肉带来的欢悦。吃肉比赛、肉食节、肉神庙,无一不是满足精神饥饿的狂欢。物质饥饿转化为精神饥饿的过程,还表现在《丰乳肥臀》中鸟儿韩与鹦鹉韩父子俩对食物的追求上。饥荒时期的鸟儿韩,打过鸟儿填饱肚子,解决物质上的饥饿。到了下一代,鹦鹉韩琢磨出以鸟为食的百鸟宴,然而,这已经不是为了果腹,而是为了满足领导的口腹之欲,讨得领导的欢心,以获取更大的利益。“东方鸟类中心”成为鹦鹉韩获利的工具,其利用的正是领导们对奇珍异食的欲求,来满足自己追求利益的欲望。“鸟儿”由解决“物质饥饿”变成满足“精神饥饿”的食物,人的欲望也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显示出贪婪与挥霍的本性。上官金童的“恋乳癖”是精神饥饿的另一种形态。他以乳为食,不仅是婴儿啜饮母亲乳汁以获取身体成长的能量,更是精神依赖的粮食。到了断乳的年纪,上官金童依然以乳汁为食而拒绝其他的食物,即使母亲用尽手段也无法让他断乳。乳汁,已脱离食物的范畴,成为上官金童获取安全感和满足感的食
粮。
物质饥饿是身体最基本的需求,精神饥饿立于物质饥饿得到满足的基础之上,是身体需求不断膨胀产生变异的结果。物质饥饿展现的是人性的原欲本体,精神饥饿揭露的是隐藏在身体深处、难以察觉的欲望变种,能否抵挡得住这两种“饥饿”,能否主动压制住这两种饥饿,是对人性的一大考验。
(二)疾病:生存的威胁
如果说饥饿使人体生理机能逐渐下降而产生生存危机,那么疾病则是让身体各个器官发生病变、心理发生异常而影响正常活动的进行,给人带来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当疾病的苦痛迟迟无法缓解或治愈时,人的生存便会受到巨大威胁。疾病,在莫言的小说中具化为身体的残缺和精神的病态,把身体置于残酷的疾病折磨之中,在叙写身体对抗病痛的过程中,表现生存的苦难,彰显坚韧的生命强力。
1.肉体残缺
肉体残缺,通常指异于常人的身体缺陷,如眼盲、耳聋、毁容、肢体残缺等。肉体残缺,影响到了身体的正常活动,严重威胁人的生存。莫言笔下多出现身体残缺的形象,如《金发婴儿》中的瞎眼婆婆、
《透明的红萝卜》里的独眼姑娘菊子、《生死疲劳》大头娃娃蓝千岁,《蛙》中容貌被毁的陈眉,双腿残废的陈鼻,他们都因身体的残缺而遭受着可怕、痛苦的经历,他们的人生因肉体残缺而变得苦难。
肉体的残缺带来的不仅是短暂的身体疼痛,还有他人的歧视和不公,这是比身体病痛更加残酷的折磨。《丰乳肥臀》中的上官玉女一生下来便双目失明,身体残缺的她本应备受呵护,然而恰恰相反,家族中她是“多余人”式的存在,就连母亲上官鲁氏也叹息:
“你呀,多余了。”[7]同为“金童玉女”的双生子,弟弟上官金童身体健全,却备受母亲和们的照顾、疼爱,而天生眼盲、弱小残疾的上官玉女却遭受忽略,成为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眼盲让她生来就受难,家人的冷漠则使她苦难加深。然而,人性之善和生命的韧性永远是我们无法预知的,其爆发出的力量令我们震撼。尽管身体残疾、受到家人的忽视,八上官玉女依然顽强地活着。乳房被弟弟霸占,得不到母乳的喂养她依然长大。大撤退中,许多人都因食物匮乏和长途跋涉病倒甚至死亡,而最为羸弱的她却忍受住饥饿和劳累,没病没灾地活了下来。当家人因饥饿受到生存危机时,她毅然决然结束自己的生命,以省下口粮换来家人生存机会。在八身体残缺的背后,蕴含着对疼痛和苦难超乎常人的忍耐力。她的身体虽然是残缺的,然而人格却是健全甚至是高尚的,生命力是无比充沛而强悍的。
身体残缺是否就意味着弱小?莫言以《丰乳肥臀》中的形象哑巴孙不言做出了回答。“手持棍棒、弹弓或是木棍削成的刀,瞪着眼白很多的眼睛,阴沉沉的盯着每个从胡同经过的人或是别的动物”。[8]哑巴孙不言一出场就给人以强悍到心悸的感觉,完全感觉不到他是一个身体残疾之人,反似一个强壮彪悍的枭雄。对于身体健全的人,战争是对身体的最大威胁和迫害,然而对于残疾的孙不言来说,却是他展示强悍的身体力量的大舞台。他参加铁路爆炸大队,率领敢死队队员勇猛杀敌,暴躁而残忍的搏杀让人恐惧。
即使在战斗中受伤双腿截肢,“剩下半截的孙不言,更显示出上半身的粗大威武”。[9]正如眼盲之人听觉会特别灵敏一样,当身体的某一个部件出现残缺,其代替的部件会显示出更为强大的特质。孙不言虽然只剩下半截身体,但是依然散发着震慑人心的力量,他威武强健的躯体和发达的长臂,让人完全忽略他残缺的事实,其残缺之下所蕴含的力量,比普通人更加强大。莫言通过对身体残缺之人的叙写,展现身体残弱与生命力的强劲形成的强烈反差,让我们对生命强弱的判定有了新的思考:身体强壮,并不意味着是强者,肉体残缺,亦不代表是弱者,残缺的肉体有时爆发出的力量更胜于常人。相对于肉体残缺,精神病态给人带来的危害更为巨大,只有健全的精神人格,才是一个健康的人。
2.精神病态
莫言小说中所写到的疾病,既有肉体的残缺和创伤,也有心理与精神异常的精神病患,其主要表现为对正常社会生活的适应长期不良,人格总体的不协调或人格组成部分的不平衡。肉体残缺病变通常指医学范畴上的疾病,精神病态则属于心理学领域的疾病,二者都可能对人的生存产生致命威胁。莫言不仅关注着人肉体残缺和创伤,还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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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躯体,看到人心理的病变,塑造了心理扭曲、心智发育不健全的人物形象。
《丰乳肥臀》中上官金童的“恋乳癖”,是精神病态的一种表现。“上官金童的恋乳症,实际上是一种‘老小孩’心态,是一种精神上的侏儒症。固然已经到了满头白发的年纪,但他还是儿童的心态,他永远长不大,他是一个灵魂的侏儒”。[10]上官金童虽然身体健全,有着成年人的身躯,但是他的心理依然是长不大的儿童状态,其灵魂并未随着肉体的发育而成熟,是个依靠乳房存活的窝囊废,一事无成。精神心理上的成长滞后是一种精神的病态,它会使人永远处于弱小的状态中,只有依附于他人才能存活,是比肉体病变更为可怕的一种疾病。一个人身体的强健,并不代表生命力的强大,如果没有一个成熟的灵魂和健康的精神,即使体魄强壮,也是一个社会的弱者。
上官金童的精神病态是其自身拒绝长大的结果,而龙青萍的精神病态则是肉体残缺和时代造成的悲剧。《丰乳肥臀》中的独臂人龙青萍,因为缺了一条胳膊而变得冷酷、严厉,令人难以亲近。龙青萍尽管是一个女英雄,但是却没有英雄所获得的光环和幸福。三十九年的人生,没有谈过恋爱,不知爱情何味,成为一个老处女,被鸡场的女工们嘲笑。身体的残疾已让她深感自卑和苦痛,他人的冷嘲热讽让她心理愈发压抑痛苦,最终扭曲变异。她为了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想方设法靠近上官金童,不分昼夜、软硬皆施,用尽一切手段让上官金童结束自己的处女之身。然而,事与愿违,即使她放下了身段、抛弃了尊严,也没能结束自己老处女的命运。龙青萍心理的抑郁积压膨胀,无法控制最终爆发,举威逼上官金童可怜自己,最终愿望实现时,已成了一具温热的尸体。独臂的缺陷本身已让她深受苦难,时代对性的压制如同在她伤口上撒盐,他人的讥讽更是压在骆驼上的稻草,多层叠加的压迫,终让龙青萍这个独立强悍的女英雄心理抑郁扭曲,精神疯狂迷乱,不惜以死来满足自己成为真正女人的目的。
肉体的疾病可以依靠药物和手术来,然而精神的疾病却是再昂贵的药物、再先进的医疗设备和再高超的医术也难以治愈的,它根植于人的身体深处,难以寻觅,唯有自己才是自己的医生。精神病态有时甚至比肉体病痛给人的危害更大,时刻关注精神的状态,健全自己的心理,保持身心健康,是一个人生存的基本。
(三)性爱:生存的欲求
性作为身体最基本、最强大的本能之一,是人类生存的基本要素。性并非一种单纯的身体生理需求,单纯的肉体交媾只是为了繁殖后代、种族延续,没有任何欲求,这是动物化的性本能,当动物本能的性有了生殖繁衍功能之外的目的,渗透上灵魂中的情欲,便会升华为身体中丰富而神秘的生命体验:性爱。性爱在莫言的身体叙事中占据着重要位置,他借有性无爱的性,抨击性压迫给女性带来的戕害,又以野性不羁的性爱表达对原始生命强力的膜拜。
1.性压制:身体枷锁
性本是一种单纯的身体生理需求,身体性爱本是自由而美好的,然而它却被人掌控利用,以性作为迫害身体、压制人性的工具,成为人身体的枷锁、心灵的桎梏。莫言看到了严厉的性压制对人、特别是作为弱者的女性的残酷迫害,通过揭露传统性道德的残酷和变态,控诉迫害女性的社会制度,批判其背后非人道的传统文化观。
由于身体构造和力量的弱小,女性多处于劣势一方,而性压制、性迫害也更为深重。《丰乳肥臀》可谓是一部女性的苦难史,战乱、饥馑威胁着她们的生命,然而,性的压迫才是她们身体最大的苦难,肉体不仅受到残忍折磨,精神更是受到巨大创伤。四上官想弟,为了家人的生存,自卖自身当了。,肉体受虐待,精神受摧残,可谓是世间最卑贱、最苦难的行当。四含着“紫的眼泪”控诉:
“当的,靠着身子挣饭吃,攒这点钱,不容易,老鸨催逼,流氓欺负,我这点财宝,都浸着血……”[11]她以身体进行性交易,换取家人的生命,这种牺牲的行为本应受人敬重,然而,因为她奉献的是被贞操观束缚的身体、传统文化所禁忌的“性”,违背了世人一直尊崇的传统节烈观,她便成为了人人唾弃、欺压的对象。即使是浸着血淌着泪的卖身钱,也被公社干部全部没收。迫害不仅止于财产的掠夺,更残忍的还有精神的戕害。一无所有的四被冠上榨取穷人苦命钱的资产阶级的罪名,拉到阶级教育展览馆,如物品一样展览,受人嘲讽。肉体与精神的双重迫害让艳光四射的四成了个苍老的女人。四悲惨的血泪史,是以身体贞操观、传统节烈观戕害妇女的悲剧史。
《我之节烈观》中,鲁迅先生一针见血地揭露传统节烈观的残酷本质:“国民将到被征服的地位,守节盛了;烈女也从此着重。因为女子既是男子所有,自己死了,不该嫁人,自己活着,自然更不许被夺。”[12]传统的身体贞操观对女性的戕害可见一斑,而其背后的男权本质又给女性带来深一层的创伤。在传统的家庭关系中,由于男女身体构造与力量的差异,女性多为受压制的一方,而身体压制最深重的要数性的压制。妻子的身体不仅是丈夫合法的性欲对象,同时还担负着传宗接代的责任。女性不贞,被
打被休,生不下一男半女,也逃脱不了被休的悲惨命运。性压迫的身体苦难在上官鲁氏身上表现得尤为深重。鲁璇儿没怀上孩子,被婆婆和丈夫责骂、虐待。回娘家诉苦,连姑姑也不站在她这一边,认为传宗接代是一个女人的头等大事,无法生育的女人被婆家人打骂是正常的。女性身体成为纯粹的生殖工具,尊重和幸福立于生育的基础之上。鲁璇儿做梦都想要一个孩子,以摆脱受打骂的日子。生不出孩子的原因是丈夫没有生育能力,是不能繁衍后代的骡子,然而,所有人都把责任推到她的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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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男权对女性迫害的本质赤裸裸展现了出来。为了生一个孩子,避免被休的命运,鲁璇儿竟被姑姑逼着和姑父借种,简直荒谬残酷到了极致,伦理与道德被彻底践踏和粉碎。生殖性的身体压迫还未结束,为了传宗接代生儿子,鲁璇儿被迫与无爱的男人交合,借种生子,上官鲁氏的七个女儿都是深受性迫害的产物,是上官鲁氏悲惨遭遇和深重苦难的见证。因生不出男孩,鲁璇儿遭受着丈夫和婆婆的毒打虐待,受尽了屈辱与折磨。莫言对此谈到:“对一个妇女来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把自己的身体交付给她不爱的人。”[13]对于一个深受贞洁观影响的农村妇女来说,被身体交给不爱的人糟蹋,比肉体的折磨更让她痛苦万分。性迫害给鲁璇儿的灾难达到了悖反常理的荒诞状态,“我要做贞节妇,就要挨打、受骂、被休回家;我要偷人借种,反倒成了正人君子。”[14]这是一个怎样虚伪、荒谬的性伦理啊,其变态、残酷到令人发指。身体性爱的美好完全不存在,女性身体成为男性的性欲对象和生殖的工具,如一把沉甸甸的枷锁,牢牢锁住自由的身体。
2.性自由:身体解放
身体性爱是继温饱之后人更高一级的追求,健康的性爱应该是自由的,不受压制和束缚的。以身体为对象的性交易、贞洁观、纯粹为生育和繁殖而进行的性行为都是传统社会规范对性的严厉压制,是束缚身体自由、个性解放、削弱生命活力的行为。张扬自由、健康的性爱,向虚伪、残酷的性压制说不,解放性爱身体,莫言笔下的女性勇敢追求性爱的自由和身体的解放。
《红高粱》中的“我奶奶”戴凤莲蔑视传统礼法,忠于自己对爱的渴望,追求自由而幸福的性爱:“天,什么叫贞节?什么叫正道?什么是善良?什么是邪恶?……我爱幸福,我爱力量,我爱美,我的身体是我的,我为自己做主。”[15]她以自由的性爱对抗被传统礼教束缚的身体,寻回身体的自由,彰显身体的主体性。《檀香刑》中的孙眉娘泼辣果敢、野性不羁,虽貌美如花、精明能干,却因一双“大脚”不得不屈身下嫁给杀猪宰狗的木头疙瘩赵小甲。丈夫虽身材高大,然而下巴光溜、脑瓜子办秃、性格软弱,毫无男子阳刚之气。当眉娘看到长着瀑布似的美丽胡须、仪表堂堂、志气昂扬的新知县,便被其丰姿飘洒、玉树临风的风度迷住,日思夜想、无法自拔,炽热的欲火烧焦了她的心,患上了相思病。爱的渴望让孙眉娘抛开大脚的自卑、挣脱道德伦理的束缚,大胆主动地靠近钱大老爷,一解单相思的折磨,她爱得大胆,爱得泼辣,爱得“浪”性十足。钱大老爷强壮健美的身体,激发了她压抑的性欲,她以野性不羁的身体性欲反叛传统道德规和既定命运,勇敢追求强健的身体、自由的身体性爱。还有《丰乳肥臀》中的女儿们,虽是身体性压迫的产物,却反过来成为了反抗性压制、追求性自由的代表。大上官来弟与游击
队长沙月亮自由相爱。上官念弟,抛开世俗眼光和传统贞操观的束缚,即使为妾、无名无分,也要跟司马库在一起。三上官领弟为了爱人鸟儿韩,可以等待十八年,甚至不惜让自己化身鸟仙,以此来表明自己的决心和爱意。六上官来弟与孙不言结婚后,与鸟儿韩大胆私通,爱得狂放不羁。身体性爱是她们获得主体意识的通道,是反抗封建传统礼教的力量。她们勇敢挣脱道德伦理的羁绊,大胆追求婚姻自主和性爱自由,充满了野性之美和情爱之真,张扬着身体的力量、人性的解放和生命的强力。
身体性爱应该是自由的,它不应该被人所利用,更不应该被道德伦理严厉束缚。健康的性应该是有爱的,只有充满了爱的性才能给人以愉悦感、幸福感,才能繁衍出身体健全的后代,延续种族的生命。上官鲁氏与牧师马洛亚在散发着香气的槐树林欢爱,诞生了金童玉女,女儿们自由的恋爱婚姻诞下了生命力旺盛的后代,孙眉娘与钱大老爷的大胆情爱,孕育着小宝童继承钱家的香火。种族的延续依靠自由而健康的性爱的力量,民族的繁荣昌盛亦寄希望于身体强健的后代和其迸发的强悍生命力。
二、交往身体的书写:身体与权力的关系
生理身体是我们生存的基础,其主要关注的是身体本身的自然属性,即饥饿、疾病、性爱等生理性反应。交往身体超出生理性范畴,不再是个人内在的封闭式体验,而是具有交往性质的人与人之间的互动,身体被置于社会的各种关系之中,成为社会交往的媒介。然而,身处于纷繁复杂、阶级对立的社会结构之中,身体逐渐符号化,成为各权力阶层驯服的工具。奥尼尔对此担忧“社会组织会变成一架生命机
器”,[16]身体“被各式各样的官僚机制包裹于其间”。[17]因此,“为了抵抗向机器型或假肢型社会发展的趋势(在那种社会里人的正常的智性和感性被驯服得奴性十足),我们才开始将研究目光投向了人的交往身体所蕴涵的最根本的力量”。[18]身体被机制所附庸的权力驯服并规制,为其所用,人被权力规训,变成权力的奴隶,而身体自身蕴涵着主体性,潜伏着难以估量的根本力量,当外界的压迫到达身体极限,它将爆发出巨大的反抗力,展现强大的权力意志。
(一)规训的身体:权力压迫
身处于社会关系中的身体,不可避免地受到社会和历史的制约和影响,身体成为权力的目标和焦点,被其彻底驯服和规制。莫言不仅对生理身体有着极大关注,对于卷入了权力核心的身体有着更为独特的认知。
在权力与身体的博弈中,由于权力根植于巨大的国家机器和庞大的利益集团,对于个人化的身体显然占据着难以逾越的优势,所以,个人身体一开始就存在着被压制的天然劣势。附庸于统治阶级的权力,为了自身的长久统治和阶级利益,对个人的身体往往采取压制和规训的手段。权力与身体的较量在《檀香刑》中刻画得淋漓尽致,而最让我们毛骨悚然、印象深刻的可谓是鲜血淋漓、触目惊心的酷刑。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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