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我在整理文件时,从一个书柜下方不大用的抽屉里,见到三封写给我的信。信封下方印着一行红的字:“中华国际技术开发总公司老年旅游服务公司”。我以为是旅行社的什么信,差一点被我扔进碎纸机。我顺手打开其中一封,看见信笺下方的“陆久之”三字,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哦,蒋介石女婿!”这三封写于1985年的信,立即被我装入塑料文件夹,作为书信珍品保存起来。
  陆久之是一位传奇式人物。他的传奇,光是列举这三条,就可见一斑:
  其一,他广为人知的身份――蒋介石女婿,同时也是国民党少将;
  其二,他不为人知的身份――从1927年起就在中共领导下,长期从事秘密工作;
  其三,他一生坎坷,曾因潘汉年事件身陷囹圄,却享年106岁,与宋美龄“并驾齐驱”。
  关于他是蒋介石女婿这一点,有着三种不同的观点:
  其一是质疑――蒋介石只有儿子蒋经国、养子蒋纬国,没有女儿,哪来女婿?
  其二是认同;
  其三是他本人,从不自称是蒋介石女婿,但是别人称他蒋介石女婿时也从不否认。
  要写清我为什么会采访陆久之并与他有书信往返,还是要从他是不是蒋介石女婿这一点说起。
  蒋介石一生有过四次婚姻:
  1901年,14岁的蒋介石由父母包办,在家乡奉化溪口与年长他5岁的毛福梅结婚,育有一子,即蒋经国。1939年毛福梅被日本飞机炸死于奉化溪口。
  1911年,蒋介石在上海结识了姚治诚,两人结合,但未举行正式婚礼。姚治诚没有生育,后来收养一子,蒋介石视如己出,取名蒋纬国。1966年姚治诚病逝台湾。
  1922年,蒋介石在上海由张静江作伐,与陈洁如相识。蒋介石与陈洁如在上海举行婚礼,由戴季陶主婚,孙中山“礼贺连礼”。婚后带了陈洁如常住广州,当时蒋介石任黄埔军校校长,而姚治诚则带着蒋纬国住在上海。陈洁如也没有生育。
  1927年,蒋介石为了与宋美龄结婚,解除了与元配毛福梅以及姚治诚、陈洁如的婚约。
  1971年1月21日陈洁如在香港去世。
  从蒋介石四次婚姻之中可以看出,他并无女儿。
  然而,蒋介石却确实有过一个养女。那是蒋介石在广州担任黄埔军校校长期间,廖仲恺的夫人何香凝去参观广州平民医院,见到一位华侨太太连生了几胎女儿,欲得一子,却又产一女婴,打算送人,何香凝收养了这女婴。不久,陈洁如去看望何香凝,见到这个女婴活泼可爱,非常喜欢,何香凝便把女婴送给了陈洁如。陈洁如为女婴取名蓓蓓。蒋介石得知有了女儿,也很高兴,为她取学名蒋瑶光。
  所以,蒋介石有一位养女蒋瑶光,这是确实无疑的。
  这女婴长大之后,嫁给了陆久之。虽然那时候蒋介石与陈洁如已经离异,但蒋瑶光仍是蒋介石养女,如同姚治诚与蒋介石离婚之后,蒋纬国仍是蒋介石养子一样。也正因为这样,作为蒋瑶光的丈夫,人们称他为蒋介石女婿,这也言之有据,言之成理。只是陆久之本人作为资深的中共党员,不愿自称蒋介石女婿,这同样言之成理。
  我随即致电陆久之。他知道我,很爽快就答应采访。但是,当时已经83岁的他似乎很忙,章龄之陈龙
约定8月29日下午采访。
  我如约来到位于上海闹市淮海中路的陆久之家中。年已八旬的陆久之,一头银发梳得条理分明,一丝不乱,脸红润,温文尔雅,气度非凡,一望而知是很有修养的长者。由此也可以想象,年轻时他必定是“帅哥”一个。
  我拿出录音机,放在他的办公桌上。他南方口音,讲话声音不大,不紧不慢,但是很清楚。
  他于1902年出生在湖南长沙的一个官宦世家,父亲名叫陆翰。他出生不久,随父亲迁往江苏常州。父亲先在浙江军阀卢永祥那里担任幕僚,后来出任以孙传芳为总司令的五省联军军法处处长。他在上海读完中学后,1922年,到杭州浙江省立甲种工业学校机械科学习。这是一所在清末洋务运动之后出现的工科学校。在陆久之之前,夏衍就曾经就学于浙江省立甲种工业学校染科。
  1924年,突然传来噩耗,父亲因正直而得罪人,遭到暗害。陆久之从杭州回到了上海。就在这个时候,他结识了从日本留学归来的蔡叔厚。
  一听蔡叔厚这名字,我马上记起来了,问道:“是不是上海机电一局的蔡局长?”
  他感到惊讶,反问:“你怎么会知道上海机电一局的蔡叔厚?”
  我告诉陆老,我1963年从北京大学毕业之后,曾经在上海的电影厂工作,蔡叔厚那时候是电影厂的顾问,由我负责联系,所以我多次去位于上海四川中路的上海机电一局 (全称是“上海市第一机械电机工业局”) 拜访他。当时,他是上海机电一局副局长,我总是喊他“蔡局长”。他是机电专家,而对电影厂的业务却非常熟悉,因为他在解放初曾担任上海市电影管理处处长。我去拜访他时,他已经是头发灰白,似乎工作清闲,总在办公室里看报纸、看书。电影厂每一回请他,他几乎必定出席顾问会议……
  我这么一说,在不经意之中,拉近了我与陆久之的距离。陆久之说,如今知道蔡叔厚的人很少,没有想到你竟然认识蔡叔厚。
  对于陆久之来说,蔡叔厚是改变他命运的人。蔡叔厚是浙江诸暨人,比他年长4岁,1916年毕业于浙江省立甲种工业学校机械科,1921年考取留日官费生,入日本电机专门学校,继而又攻读东京工业大学电机科研究生,1924年毕业回国,在上海爱文义路 (今北京西路) 的
迁善里(今北京西路1004弄) 创办绍敦电机公司。绍敦是他的名,叔厚 (肃候) 是他的字,只是人们叫惯他蔡叔厚而已。绍敦电机公司,也就是以他的名命名的公司。蔡叔厚是公司的经理兼工程师,人称“蔡老板”。蔡叔厚有很好的机电学识,又善于经营企业,所以绍敦电机公司不仅制成紫光电疗仪、烘花机等新机械,而且首创在上海大世界、新世界屋顶设置电动新闻广告,在上海机电行业也算是小有名气。     由于陆久之与蔡叔厚是浙江省立甲种工业学校机械科先后校友,蔡叔厚邀请陆久之加盟绍敦电机公司。进入这家绍敦电机公司,陆久之渐渐发现,蔡叔厚思想“左”倾,张秋人 (中共早期革命家)、徐梅坤 (中共“三大”中央执委)、杨贤江(上海“五卅运动”领导人之一) 常常来公司做客。1927年,蔡叔厚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把绍敦电机公司变成了中共地下交通联络机关,曾经先后掩护过叶剑英、李维汉、廖承志、夏衍、冯雪峰等许多共产党人。
  后来,中共成立了特科,其中第四科为电讯科,科长李强,负责创制无线通讯器材。蔡叔厚被调入中共特科,协助李强工作。绍敦电机公司秘密为中共生产了第一批无线电收报机。
  蔡叔厚在1932年被调往共产国际远东情报局工作,先后隶属肖项平 (时任地下党北平市委秘书长)、罗伦斯、史沫特莱领导。1936年初,蔡叔厚因新任领导史沫特莱突然离华,失去
了中共组织关系。解放后,蔡叔厚竟然成了非中共人士。陆久之对我说,正因为这样,如你所忆,蔡叔厚在上海机电一局工作清闲。“”中蔡叔厚以“特嫌”罪名被关进北京秦城监狱,1971年5月6日死于狱中。“”后蔡叔厚冤案得以平反。1978年3月19日,中共中央组织部为蔡叔厚恢复党籍,党龄从1927年起算,而此时蔡叔厚离世已经七年!
  陆久之回忆说,自从参加上海中共地下交通联络机关工作以来,他掩护过陈赓、项英等重要共产党干部。1926年,他结识了周恩来,被安排到上海市总工会秘书处工作,担任周恩来地下信使的联络人。受蔡叔厚影响,出身国民党官员之家的陆久之在1927年春向中共地下组织提出入党要求。周恩来闻讯之后,曾经亲自陆久之谈话,说:“你要求入党我赞成,我可以做你的入党介绍人。可我总觉得,你留在党外,比在党内能发挥更好的作用。”
  1929年冬,组织上告诉他,要安排掩护一位日本友人――当时的日本共产党总书记佐野学。当时佐野学从苏联开会回来,途经上海,被国民党特务发觉,处境危险。陆久之让佐野学住到自己家中达35天之久,直至紧张的风声过去,才让佐野学安全返回日本。
  虽然佐野学安全回到日本,而陆久之的身份却暴露了,不得不在1930年1月紧急逃往日本。陆久之先是就读于日本铁道学院,后来转往日本早稻田大学,直到抗战爆发后的1938年,陆
久之才回到中国。在日本八年,陆久之日语流利。
  陆久之回国之后,公开身份是 《华美晨报》 社长,暗里仍是中共地下工作者。在日军占领上海期间,他的公开身份是海安信托公司经理,暗中为苏北新四军运送很多物资……
  陆久之说起他的婚姻。他与蒋瑶光是1946年圣诞节在上海结婚的,当时他44岁,蒋瑶光比他小22岁。其实,此前两人各有自己的家庭。陆久之元配夫人为陈宗蕙,陈宗蕙的父亲陈国权是孙中山的好友。1926年,陆久之与陈宗蕙在上海结婚。婚后两人曾经一起留学日本,虽然膝下无子女,但是夫妻感情融洽。1945年,陈宗蕙因精神分裂症去世。蒋瑶光则曾嫁朝鲜人安某,育有两子,抗战胜利后安某因曾是日本特务而离家逃逸,致使蒋瑶光无所依靠。经女友周安琪介绍,陈瑶光结识了丧妻的陆久之,爱上了这位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何况当时陆久之是国民党京沪卫戍区总司令汤恩伯上将的至交,是汤恩伯手下的少将参议,上海滩的“红人”。陈洁如亦喜欢女婿陆久之,赠他以金表。这只金表来历不凡,乃1925年俄国顾问鲍罗廷送给蒋介石,而蒋介石又转赠陈洁如的。陆久之与蒋瑶光婚后育有一女,陈洁如搬来与女儿、女婿住在一起。从此,人称陆久之为“蒋介石女婿”,而这一特殊的身份也便于他在国民党高层活动……
  那天,陆久之很详细跟我谈及两件事,一是创办 《改造日报》,二是策反汤恩伯。这两件事,都跟他与汤恩伯非同一般的交情有关。
  汤恩伯,人称“汤司令”,当年担任京沪卫戍区总司令,可谓权重一时,是上海说一不二的铁腕人物。然而汤恩伯能够成为“汤司令”,陆久之的父亲陆翰曾经起了重要作用:汤恩伯在1922年考入日本明治大学,主修政治经济学。他极想进入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改学军事,但是需要有人保荐。1923年回国时,托陆久之帮忙。陆久之是汤恩伯好友,用陆久之的话来说,是“总角之交”。陆久之把汤恩伯的请求告诉父亲陆翰,陆翰带汤恩伯去见闽浙联军总司令孙传芳。然而孙传芳嫌汤恩伯讲话有点口吃,不愿保荐。陆翰只得又带汤恩伯去见孙传芳手下的浙军第1师师长陈仪,陈仪愿为汤恩伯保荐。汤恩伯带着陈仪的保荐书返回日本,终于如愿进入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在第18步兵科学习。所以在汤恩伯人生的关键时刻,陆久之和父亲陆翰帮了大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