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短篇小说)
女真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协会员,辽宁作协主席团委员,编审、一级作家。曾获中国图书奖、辽宁优秀青年作家奖、辽宁文学奖短篇小说奖。作品入选多种选刊、选本。辽宁省文联《艺术广角》执行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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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震动时,王小玲正在报社大会议室听老总作动员报告。到晚报多年,选题会、编前会、编后会,经历过的会无数,在大会议室里开,特意安排在周六,编、采、排,人这么齐全,连值夜班的、外面驻记者站的都一起参加了,而且是老总亲自讲话,头一次。会场的气氛非常紧张,甚至可以说有一点压抑。一分钟前,关捷不小心咳嗽一声,马上吸引眼球一片,投向资深美女编辑的目光内容复杂,隐隐带着责备,好像这一声咳嗽,不但影响大家听清老总的讲话内容,而且会影响晚报转企进程似的。
所以,王小玲看一眼来电显示,没有马上接电话,而是摁掉了。
是老公沈雄飞的号码。这人马大哈,丢三拉四,除了通报不回家吃饭,偶尔打电话过来,问的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户口本放哪儿了,看没看见他的医保卡,他那套白运动服放哪个柜子里?这些东西都有固定的位置,多少年没变过。王小玲有时候不耐烦,就讽刺他老年痴呆。沈雄飞脾气好,任你冷嘲热讽,人家从不发火。也许这样的人才能在单位当领导。历练出来了。
沈雄飞的电话,通常是晚上快下班那会儿打来的。晚上有饭局,不回家吃饭了。部里来了客人,干脆就不回家了,不但要,酒后还要娱乐到很晚,乃至通宵。这种事情,王小玲一般不置可否,“哦”一声表示知道了。他不回家吃饭,正好可以免下一次厨房,少一次油烟的熏陶。自从儿子上大学,她越来越懒得做饭,下厨房的动力正在消失。冰箱里总能翻出点什么让她糊弄一顿。女人的晚餐,通常很简单。简单到可以用几块西瓜对付过去。不知道沈雄飞是否从她的那声“哦”中听出过窃喜,她可是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了。让男人听出来你为他不回家吃晚饭而高兴,毕竟不妥。
上午十点半,沈雄飞的电话通常就是他问东问西的时候。估计他要起床,又有什么不到了吧。王小玲不想在会议室里接这种内容�唆的电话招人烦,简单摁了短信发过去:“开会呢。”
那边也很快回了一条短信:“对不起,你是机主的爱人吗?请速回话,有急事。”
王小玲脑袋嗡地响一声。第一反应是,沈雄飞又把手机弄丢了。他已经丢过四部手机了。酒喝高了,或者干脆什么理由都没有。手机丢了,捡到手机的人要送还?小偷偷了手机,想讹点钱?电话号码差不多都存在手机里,离开手机,某些号码就不到了。每次沈雄飞换手机,总抱怨有一些号码丢失。要经过很长时间,电话号码才会慢慢恢复。所以,有些人被偷了手机后,会主动跟小偷联系,宁可花点钱赎回。
沈雄飞没跟小偷主动联系,小偷从手机翻出她的电话号码。她的号码写在“老婆”名下,任何人都能想到
这个号码跟机主的关系。想到这一层,王小玲不顾旁人侧目,起身出会议室,到走廊去回电话。
电话一拨就通,一曲彩铃没唱完。电话那头,是一个很低沉的男声:“请问你是机主的爱人吗?我是警察,这部手机的机主出了车祸,已经送医院。请你马上到四院急诊。”
这个上午,王小玲的脑袋第二次嗡嗡嗡响起来,有什么东西针扎一样地疼。
她甚至没来得及进会议室跟人事处长请个假。出报社大门,在门口打了一辆出租。平时她自己开车,但今天,她怕自己开车分心不安全。但愿只是车祸,只是一点皮肉伤。
去医院的路上,王小玲一直纳闷沈雄飞为什么要出门。星期六的上午,通常是他睡
懒觉的时间。男人在外面打拼不容易,好不容易熬到周末,睡几个小时懒觉很正常。所以,如果不是极特殊的情况,王小玲不会喊他起床。让他睡到自然醒吧。她把早餐留到桌上,没跟他打招呼就离开了家。转企开会动员的事情他知道。
黄河大街塞车。信号灯与信号灯之间,车满满的。周末还这么塞车,头一次碰上。急不得恼不得,只能老老实实坐出租车里等。
期间给部主任老钱发了信息,告诉他自己有紧急情况去医院。又给关捷发,汽车备用钥匙放在电脑下面
第一层没上锁的抽屉里,如果方便,回家时请她把车开回来。她们是邻居,住一个小区,为了省油,两人时常开一辆车上班。
出租车以蜗牛的速度向前挪,王小玲心里乱七八糟。什么叫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她觉得自己现在面临的就是这个。自从晚报转企的消息开始流传,心就开始乱。多少年的事业编制,说转企就转企了,一点回旋余地都没有。一刀切。除了大报保留事业编制,所有子报全部转企。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从前,大报是整个报社里收入最低的。编辑、记者都愿意到晚报、体育报等子报,机制灵活、收入高是很重要的方面。王小玲跑过社会新闻,国企破产、下岗工人再就业、高级工程师退休金不如机关扫地的,这些问题她都面对过,采访过,写过文章。企业工人的艰难,其实她不用采访也了解不少。家里现成的:家里老爸老妈,都在企业退休,最近几年不断涨工资,至今老两口退休金加一起不到三千。报社退休老职工,一个人拿三千块钱的很普遍,更不用说那些高级记者退休的,能拿到五千多的不稀奇。没法比。当年她大学毕业分到报社,事业单位,父母为她高兴啊,到处给亲属熟人打电话宣传,一个都没拉下。弟弟至今仍在企业打拼,当个车间主任,经常上夜班,比她小四岁,看上去像她哥。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也会成为企业的一员,也要从工资里扣一份失业保险。虽说转企不是她一个人的事情,大势所趋,那么多人都会跟她一起面对,大道理她都懂,但落到自己头上,跟后半辈子的生活挂到一起,心里的那种纠结,没着没落,只有直接面对的人才能体会到。
幸好,沈雄飞是公务员。家里有一个最有保障的,毕竟让人心里还能多少有些安慰。
但愿他只是皮肉伤吧。该死的,大周末不在家老老实实睡懒觉,出去乱跑什么?!
出租车终于爬到四院停车场,王小玲已经快急晕过去。下了车,她往急诊跑。
沈雄飞没在急诊。
是一个最坏的结果。
沈雄飞已经死了。人在太平间。
去太平间的路上,王小玲身子一软,瘫在陪她的护士身上。
2
感觉自己变成了木偶。双方亲属,双方单位的领导、同事,她的朋友,沈雄飞的朋友、同学,走马灯似的在她家里出现又消失。人们说的话都差不多。节哀顺变,保重身体。多想想孩子。类似的话她跟别人也说过。她是工会委员,经常陪领导到故去的老同志家里安慰家属。跟别人说是一回事,一遍又一遍在自己耳边响起,听别人冲着自己说,那种感受,怎能一样!客厅里设了灵堂,每一个进来的人都会三鞠躬。儿子沈鹏,腰上系着孝带,招呼着来客。儿子脸上的忧戚让她心疼。她甚至不敢给儿子打报丧的电话。不知道怎么说。很多电话都是关捷替她打的。
那些梦一样的日子,她面对了很多人生第一次。就像当年结婚,她跟沈雄飞一起面对过很多人生第一次一样。新婚之夜,大出血,沈雄飞背她去医院。这件事成为他们婚姻的笑谈,在后来的很多年里,经过不断添油加醋,已经演绎成他们婚姻的传奇,早已经没有了当年的疼痛。曾经有过的不谐,当其中一个已经远去,竟然也变成了可以咀嚼的回忆。
陌生的恋人结局二十五年婚姻,就这么消失了。不真实。没有一点准备。人们来了又走,没完没了。王小玲从来没想过他们的生活中有这么多熟人。死亡的消息是集结号,将他们熟悉的人召集
到一起,在葬礼上。多么想去送他最后一程。但是不行。所有人都反对。习俗是,夫妻中的一个,不能到火葬场去送别先走的那个人。死者的魂儿还没散,怕把另一个也勾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