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乐制度的社会性与客观性
作者:梅珍生
正像任何文明、文化现象是双刃剑一样,礼在真实的情感被逸出,只剩下外在形式的时候,也就是礼走向工具化的时候。庄子反是自司马迁以来学者们的共识。一般学者提到庄子的礼学观,多根据外、杂篇少数篇章的激烈言辞,认定庄子学派反对仁义礼乐的立场。其实,当我们将庄子放入战国的礼崩乐坏的文化背景中,就可以看到当时的文化景观:一方面是多数人直接践踏礼乐制度,使得昔日规范人们行为的礼乐制度面目全非;另一方面,是部分汲汲于推行世俗之礼的儒者,在片面地维护礼中,使得礼的形式化乃至异化的情势更为突出。这样,践踏礼与维护礼,都不同程度地使礼的合法性受到质疑。这种状况使得儒家阵营里大醇而小纰的荀子,也忍不住对当时的俗儒贱儒发出强烈的指责,更何况是崇尚法天贵真,不拘于俗”①的庄子呢?
    一、诸侯之门,仁义存焉
    庄子指斥礼主要是针对礼的种种弊端而发的。从礼存在的合法性看,世俗的礼往往成了
贪者器(《庄子·徐无鬼》,以下只注篇名)。在仁义礼乐被肆意践踏的现实中,执政的统治者都是大盗,无论圣人发明了什么好的规章制度,他们都会巧妙地据为己有,并用来奴役、剥夺他人,使他人失去自然之性。圣人与禽贪者之间,往往展开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智慧较量。当圣人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而窃之;为之符玺以信之,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胠箧》)。于是,生活中,我们可以看到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同是偷窃的行为,大盗与小偷承受着完全不同的命运。成功的大盗,可以作威作福,号令天下;小偷小摸却要冒着杀头的风险。作为理论的圣人之道表现出了明显的两面性。一方面,普通人得不到圣人之道,固然无以立身处世;另一方面,像盗跖这种恶人,如果没有圣人之道的指导,同样是难以成为大盗的。从现实来看,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胠箧》)。所以,所谓圣人之道,充其量不过是为窃国的大盗提供理论基础而已。
    在历史上,我们可以看到,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胠箧》),仁义仅仅是权势者替别人设置的行为规范;他们自己是不受此约束的,权势者甚至儒家心目中的圣人,本身就是人伦关系的践踏者。庄子对这类言不顾行的儒家礼学理论更加深恶痛绝。dnf推荐地下城昔者桓公小白
杀兄入嫂而管仲为臣,田成子常杀君窃国而孔子受币。论则贱之,行则下之,则是言行之情悖战于胸中也,不亦拂乎!(《盗跖》)无论明君贤臣,还是各代推崇的圣人,他们给人们作出了极坏的榜样。儒家在推行仁义的过程中,明显地执行着双重标准,他们口头上将亲疏、贵贱、长幼等五纪六位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但他们的实际行为却把这些抛在一边。在庄子的慧眼中,尧杀长子、舜流母弟时,他们有谁讲究过什么疏戚有伦呢?汤放桀、武王伐纣时,那里还讲什么君臣之义呢?而王季为适,周公杀兄,不同样是践踏了长幼之序吗?如果儒家所鼓吹那套疏戚之伦,贵贱之义,长幼之序,本身就被儒家心目中的圣人所践踏,那又怎能指望百姓去遵从呢?庄子借盗跖之口,抨击儒家心目中的尧、舜、禹、汤、武王、文王,认为此六子皆以利惑其真而强反其情性,其行乃甚可羞也(《盗跖》)。这里除非议了儒家心目中圣王的非礼行为外,还认为他们所作所为的动机,都是为利所惑,是为了私利而不惜违反人的自然本性,因而,是对人本性的一种侮辱。
    庄子对那些君人者以己出经式义度,人孰敢不听而化诸(《应帝王》)的行为是极为鄙薄的。他认为那些掌权者往往看重自己的权力,凭借一己的好恶,对于敢于不顺从自己意愿的不合作者,则大开杀戒,这是一种典型的欺德行为,尤其在他们自己的作为与
其言论背道而驰的时候,更是如此。在庄子心目中,圣人之治不是靠外在的规矩强民就范的,而是让百姓依据自己能力的大小去干他力所能及的事情。因而,庄子不主张用仁义之类的东西来救世,认为那是多此一举。他认为,爱民,害民之始也;为义偃兵,造兵之本也(《徐无鬼》)。因而要求让百姓充分发挥自化的功能。
    在庄子看来,百姓是易治的,百姓的要求是很低的。一旦统治者爱之则亲,利之则至,誉之则劝,致其所恶则散。爱利出乎仁义,捐仁义者寡,利仁义者众。夫仁义之行,唯且无诚,且假乎禽贪者器(《徐无鬼》)。利仁义者众就是说庄子并不是反对仁义本身,而是感慨于仁义成了人们取利的工具,这样后世若出现人与人相食的惨剧,那正是尧这类统治者畜畜然仁(《徐无鬼》)的结果。庄子把神农氏时代的治道与尧舜禹文王的仁义礼乐治道相较,认为神农氏的作法更符合人性,更能体现道的精神。在神农氏时代,他们对神按时祭祀,极尽恭敬,却不祈福;对人民,极尽忠信,却并无他求,这种治世策略,真正地体现了礼学的精神,因为它是一种尽义务的治道,而不是强扰百姓的治道。
    二、性情不离,安用礼乐
    由于礼往往被权势者用作实现自己贪欲的工具,导致了礼的制度设计与践履礼的主体人
的性情之间存在着严重的背离关系。一般情况下,庄子是通过否定仁义、肯认性情来表达他对礼乐制度的外在形式的否定态度的。
    庄子对于儒、墨各家的治世学说,均持否定的态度,认为儒墨所鼓吹的仁义,其效果与动机是完全相反的。《在宥》篇称:昔者黄帝始以仁义撄人之心,……于是乎……天下脊脊大乱,罪在撄人心。黄帝行仁义的初衷是想治好天下,结果把人心扰乱,仁义不足以收服人心,尧舜以下,就企图以礼乐刑罚整肃人心,而使用礼乐刑罚的结果,人心更加动荡不安,就连君主也忧栗乎庙堂之上,这种人心摇荡,所换来的只能是人的本性的沦丧,是人的异化。从文明的发生意义上看,有虞或黄帝的世代也就是庄子心目中以仁义挠天下的时代,也即是人类自身试图用文明将自在人世间加以改造的开始。于是,人的本性的沦丧与文明的诞生一同来到人间。当人性被外在的物性所支配时,撄人心也就成了文明的基本功能。
    庄子指斥以仁义易其性,他是把仁义看作相互对立的存在,内属于人,仁义非人性所固有,是人性的附加物。即使有曾参、史鰌这种属其性仁义者,仁义之于个体的人来说,也不过如枝生一指的特殊情形,而不是人性的常态。真实的人性,庄子从常
识的角度作了阐发,它通常表现为对于声、滋味,权势的爱好,人们往往是心不待学而乐之,体不待象而安之。夫欲恶避就,固不待师,此人之性也(《盗跖》)。但是,人的这类性情,并不是庄子所要满足的,相反,它们是庄子要摒弃的。因为满足这类性情,仅具有为形体打算的意义,但它们适足以伤害形体本身。庄子说,夫天下之所尊者,富贵寿善也;所乐者,身安、厚味、美服、好、音声也;所下者,贫贱夭恶也;所苦者,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耳不得音声;若不得者,则大忧以惧(《至乐》)。人们为形体所做的种种打算,在庄子看来,正是愚蠢透顶。虽然庄子对世俗所为性情作的打算是瞧不起的,但在礼学史上,却开启了荀子的称情立文的思路。庄子所提出的人情说有着浓厚的任性命之情的意味,他称述人之情:目欲视,耳欲听声,口欲察味,志气欲盈(《盗跖》)。在承认人的生理器官耳、目、口、舌等的自然感受方面,庄子的观点与儒家的制礼理论尤其与荀子没有太大的差别。但庄子要求任情、不受外在规范的束缚,使人以此通道、通德,这一点又恰为荀子所扬弃,荀子要求满足人的感性愿望,但又将这种感性的生理感受,看作一种必须予以规约的恶,不能任其泛滥。全球奶粉排名
    在这里,庄子将人情划分为世俗的耳目之欲与通道的性命之情两个层次。他把耳目之欲看作是防碍性命之情的恶。性命之情与耳目之欲处在相互排斥的状态,人们若盈耆欲,
rank函数长好恶,则性命之情病矣;相反,若黜耆欲,掔好恶,则耳目之欲病矣(《徐无鬼》)。在这种人生两难的选择中,庄子对于耳目之欲采取坚决摒弃的态度,对性命之情则持完全肯认的心态。在后来的儒家代表人物荀子那里,他将庄子的性命之情耳目之欲混称之为人情,并认为需要礼的节文来制约它。
    庄子认为礼乐制度对人的性情的背离,表现在相反的两个方面。一是儒家用世俗之礼来满足人的耳目之欲,以此达到媚世、谀人的目的,这种以制度的形式使人的性情发生背离,具有莫大的危害。庄子从人生的普遍经验出发,揭示了世人的共同心理,即不愿他人说自己是一个巧言令、曲学阿世的马屁精,但人们往往又不自觉地充当着谀人者的角。他认为谗媚有谀人媚世的两种形式。在人世中,垂衣裳,设采,动容貌,以媚一世,正是儒家所倡导的用礼来满足人们耳目之欲,这是一种媚世的行为。庄子以为阿谀奉承一个人是可耻的,阿谀天下同样也不怎么高尚,它依然是一种可耻的行为。不过,庄子对儒家以礼为旗号来鼓动天下,主要不是作一种道德判断,而是作一种自然生命判断,在于它是否有损于人的性命之情,是否有利于人们全性保真。
    儒家用礼乐制度来使人的性情发生背离,主要表现在五个方面:一曰五乱目,使目不
明;二曰五声乱耳,使耳不聪;三曰五臭薰鼻,困惾中颡;四曰五味浊口,使口厉爽;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飞扬。此五者,皆生之害也。(《天地》)礼乐制度恰恰是在满足人的耳目之欲上下功夫,这种把自然人性中的欲望推到极至的作法,其后果是鼓动天下大多数人,虽不像曾参、史鰌那样具有优于仁义的禀赋,却纷纷向曾、史的做法看齐,天下喧攘,如簧如鼓,以奉不能企及的法式,这就大大地扰乱了人的本性。在《骈拇》篇中,庄子认为枝于仁者,擢德塞性以收名声,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而曾、史是已。在制度的鼓励下,人们内心只得忍受趣舍声等欲望之火的煎熬,外表又依靠皮弁、鹬冠、搢笏、绅修以规约人们的行为,儒家的礼乐文化使人们睆睆然在纟墨缴之中而自以为得(《天地》)。但一般人生活中要忍受的礼乐约束,是自由的吗?是人的正常生存方式吗?在庄子看来,人的这种生存境遇与罪人披枷戴锁,虎豹装进兽槛是没有两样的。确实,在世俗之礼的支配下,人们内心要遭受取舍、声这些是非、欲望的煎熬,外在的肉体又要被皮弁、鹬冠等绳纟墨捆绑,在这种内外双重的约束之下,人的精神自由就被世俗之礼蒸发殆尽。故目之于明也殆,耳之于聪也殆,心之于殉也殆。凡能其于府也殆,殆之成也不给改。(《徐无鬼》)人们很难明白个体的种种特异才能,适足以损害自身的道理,他们仅是在感官的泥潭中打转。事实上,即使百分之百地满足了人的所有本能需要,
也并没有完全解决的问题,这是因为人最迫切的热望与需要,并不是那些根植于肉体的东西;而是那些根植于他生存特质里的东西,用庄子的话讲,就是人通乎道、合乎德的性命之情。
    庄子认为礼乐以制度化的形式对性情的过分耽溺,是导致性情背离的首要原因,针对这种使性情过分扩张的情况,庄子将仁义礼乐标准重新厘定为德无不容,仁也;道无不理,义也;义明而物亲,忠也;中纯实而反乎情,乐也;信行容体而顺乎文,礼也。礼乐偏行,则天下乱矣。彼正而蒙己德,德则不冒,冒则物必失其性也(《缮性》)。人们失性的原因在于将自己的德性强加于人,礼乐遍行天下,就是用一个模式来规范天下人。用一种德性来约束别人的德性,自然会造成天下大乱。因而,礼的推行,其实质是使人丧己于物,失性于俗(《缮性》)。所以,庄子称夫孝悌仁义、忠信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天运》)。
    “役其德林夕为什么被大陆禁的礼,就是将人的主体性淹没在世俗的繁文缛饰之中,因而人们之间以礼相伪(《知北游》)的现象随处可见。如演门有亲死者,以善毁,爵为官师,其党人毁而死者半(《外物》)。盗跖更以矫言伪行作为痛斥孔子的主要理由,认为孔子修文武之
道,掌天下之辩,以教后世,逢衣浅带,矫言伪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贵焉(《盗跖》)。这种注重仪节技巧,华而不实的礼,不过是人们用以获取官爵与求取富贵的工具。
    庄子还从抑制人性的层面批评了礼对性情的背离。礼既会把个别人的优长确定为天下奉行之法,将耳目之欲鼓动起来;又会忽视物之不齐,物之情也这一客观普遍的事实,将纷繁的人性限定在同一个框框之中,这本身就是对人的不尊重。这种从礼为人性设限的角度来批判社会,很明显地表现出了无君论的倾向。《在宥》篇中,庄子指出:昔尧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乐其性,是不恬也;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是不愉也。夫不恬不愉,非德也。袁立性感图片唐尧这样的贤君与夏桀这样的昏君,一个苦天下,一个乐天下,但都破坏了人的恬愉无为的自然之性,因而没有高低之分路由器账号②。如果说人乐其性代表的是对人性中耳目之欲的过分扩张的话,那么,人苦其性则代表的是礼中对人的性命之情的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