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没有理解错误,余秋雨确定下来的中国文脉之高峰共有17座:《诗经》、庄子、孟子、老子、孔子、韩非子、墨子、屈原、司马迁、曹操、阮籍、陶渊明、李白、杜甫、苏东坡、关汉卿、曹雪芹。
但是,如果你指望从这本厚达425页的精装本中寻觅余秋雨对这些“高峰”的深入研读,并渴望与之对话,或者准备洗耳恭听或醍醐灌顶,那你失算了。
毋庸置疑,余秋雨颇有卓见。如对曹操文学地位的评价,他的“宇宙人生”,超越诸葛亮的君臣视野,超越曹植,《短歌行》超越《出师表》。这都是敢于拨开旧见、能够以“纯粹”的文学标准去审视文字作品的做法;这与夏志清等学者的“挖掘”工作如出一辙。
“研究文化和文学,先做加法,后做减法。减法更为重要,也更为艰难。”这应该是中肯之论。余秋雨视野开阔,敢下论断,时常见其英迈之论,却无故意标新立异之势。比如,先秦诸子的文学冠军是庄子,先秦时期的文学总冠军是屈原,秦始皇统一六国和文字铸就了天下一统的宏
伟气概和中国文脉顺畅流泻的基石,司马迁和《史记》是“我心中永远的太阳”,“盛唐之盛,首先在于精神;大唐之大,首先大在心态”——这些论断或许存疑,但亦有一定道理。“研究佛教是怎么传入的,是一个小课题;研究佛教怎么会传入,才是一个大课题。”(P250)如此论断,让人激动不已!余秋雨是一个绝好的研究生导师。
宏观视野的开阔背后,是微观体察的欠缺,力量分散的写作,让上述论断很难有详尽的“论证过程”呈献给读者。纵观全书,除了首章“中国文脉”有较为详尽的梳理与分析,还有几篇多多少少对某些时代有些“背景层面”的叙述,对作家有些浮皮潦草的讲述,22篇中几乎没有深入触及“中国文脉”的主题词.
而且,“特别敢下结论”的“学术自信”使得余秋雨喜好夸张,有时候有一点虚张声势,也有些模棱混沌。如对韩愈、柳宗元、李煜、陆游、辛弃疾、李清照、文天祥、纳兰性德、黄景仁、鲁迅、沈从文等众多作家的叙述,就是如此。是“高峰”吗,语气很犹疑;不是“高峰”吗,又似乎心有不甘.
余秋雨是个合格的叙述者,老人一般,他可以陪你唠嗑,给你灵感(创见或深入研究的由头),但是他用力太散、视域太宽,反倒未能深入。更细致的工作,需要年轻的后辈去做。
你不能说这样的老人浅薄,他弥足珍贵像夕阳一般温暖醇厚。恰如给出课题的意义,不亚于解决课题。
读者也能读出余秋雨先生写作时的投入。对笔下文字的珍爱,对所写内容的信奉,让人感觉得到作者对自身严要求的精神洁癖。这种挚爱和投入,令人切肤。我印象最深的是余先生对北魏王朝的讲述(P238《走向大唐》),还有对佛教的传入研究(P249《佛教的事》).
在讲到《诗经》时,余秋雨写道,“那里有一种采自乡野大地的人间情味,像是刚刚收割的麦垛的气味那么诱鼻,却谁也无法想想象这股新鲜气味竟然来自于数千年前。”我“更喜欢的,则是它用最干净的汉语短句,表达出了最典雅的喜怒哀乐”(P158)。每个人都可以感受得到余秋雨的欣喜、颤抖和熏醉,且为之感动.
讲到屈原时,作者如此写道,“可惜那儿太寂寞,百里难见人迹,无法奢望长江流域湖湘地区初夏时节那勃勃四野的米香和水声。”(P164)这里的长句,有着浓郁绵长的苦痛,也有着醇厚清洌的纯洁,恰如屈原。
“孔子是堂皇的棕黄,近似于我们的皮肤和大地;而老子则是缥缈的灰白,近似乎天际的雪
峰和老者的须发;庄子是飘逸的银褐;韩非子是沉郁的古铜。”(P135)这当然是一时之感、一家之言,换个人、换个心境,或许我们心目中的颜就变了;但是,余秋雨的这种“转变化”思维最难得,而不只是他的这个论断。我们可以用声音、用气味、用植物、用鸟雀……来譬喻诸子,但是,要知道,开山者是说颜的余秋雨。这就是其价值所在。
同样的语言风致很多地方有体现,比如“宋代是我们大家的,它再乱,也像祖母头上的乱发,等待我们去梳理。”(P304)“浩荡的历史进程容不得太多的单向情感,复杂的政治博弈容不得太多的是非判断。秋风起了,不要把最后飘落的枫叶当作楷模;白雪化了,又何必把第一场春雨当做仇敌。”(P306)
余秋雨的语言也有自己的风格。一眼就可识别出来。它绵厚而不沉闷,沉重而不冗繁,新颖而不轻佻,个性而不张扬。
汪雨个人资料及现状余先生是有这种文字的敏锐感的,他说,“我在传媒上启发年轻人写作少用成语、形容词、对偶句和排比句,回归质朴叙事。这是多么常识性的意见啊,据说却引起一片哗然,都说少了成语、形容词、对偶句和排比句,何来‘文学性’?”(P188)我为这样的“哗然”而羞愧!
但是,遗憾的是,余秋雨却没有践行自己的“文字主张”。其文字虽有突破与个性,但是大文字量的创作,使其难免存在自我的重复和拖沓,书卷气太重,生怕别人不懂,所以非要将自己的想法一股脑地、不留余地地交代给读者
“唐代诗坛有一股空前的大丈夫之风,连忧伤都是浩荡的,连曲折都是透彻的,连私情都是干爽的,连隐语都是亮丽的。”(P280)
“中国文化的最精致部分,就是这样延续的。那是几处命悬一线的暗道,那是一些人迹罕至的险路,那是一番不计输赢的押注,那是一副不可理喻的热肠,那是一派心在天国的醉态,那是一种嗜美如命的痴狂。”(P342)
“这与社会气氛有关。气压总是那么低,湿度总是那么高,天光总是那么暗,世情总是那么悬,禁令总是那么多,冷眼总是那么密,连最美好的事物也总是以沉闷为背景,结果也有点变态了。”(P350)
我们读这些句子,是什么感觉呢?
完满。令人沮丧的完满。
以上述第一句为例。唐代诗坛有一股空前的大丈夫之风,连忧伤都是浩荡的——我们脑海里出现了天涯若比邻、劝君更尽一杯酒、不及汪伦送我情、我寄愁心与明月,这是知己与挚友,离别与征程,烟云飘渺,独自攀登;我们脑海里出现了烽火连三月、纷纷暮雪下辕门、卖炭得钱何所营、卷我屋上三重茅,这是家与国,是价值观与身家性命,是存在意义和梦想寄托;我们脑海里或许还会出现犹是春闺梦里人、江月何年初照人、白云千载空悠悠、自将磨洗认前朝,关于历史无常、宇宙悠远,唐的诗人的确在表达着“浩荡”!余秋雨先生这个“浩荡”下得到位、准确,让人心灵激动、血液奔涌;前面的“忧伤”又是那么低迷、柔软的词语。——两相对照,触目惊心,令人长久地沉思,不可自拔,回味再三。
但是后面接二连三收不住闸的“连曲折都是透彻的,连私情都是干爽的,连隐语都是亮丽的”,看似气势豪迈,实则打断了我刚刚的沉浸,大煞风景而又自以为是地汩汩滔滔。虽然说,后面的句子亦有道理,也能激发读者的思考与感悟,比如一片冰心在玉壶、何当共剪西窗烛、徒有羡鱼情、惟有幽人自来去、蓝田日暖玉生烟,但是这些诗句到底是曲折、私情还是隐语,都已经分不太清楚了,已经完全没有第一眼看到“连忧伤都是浩荡的”这一句时的震惊与浮想联翩并服膺于其“准确性”了——从根本上说,后文的弊病恰在于此,丧失了“准确性”,添加了“炫技性”;或者说余秋雨试图把话说得更明白,没想到却越说越混乱而模糊了。
其实,中国文字的一个很大特点就在于这种含蓄性,一种清晰的含蓄与含混。余秋雨的“句法努力”,违背了这个特点,当然也违背了他自己“少用对偶句和排比句”的句法立场那么余秋雨的“反面境界”可否达到呢?可否为余先生一个反面教材呢?
可以。那就是生于1927年的木心
木心有着谢婉莹的冰心,他的文字极为简单,却深有蕴藉,如佛偈如禅语。可以参看他的《已凉未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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