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日之後(2003年4月21日) 

十几年来,我都活在负债的状态中,总是欠欠欠,欠这个那个歌手的歌词。 

多庆幸这次没有。在张国荣最後一张专辑灌录过程中,分给我的词,我都写完了。从1995年他复出乐坛开始,我替他打造了大量不同风格的歌词,飞扬、缠绵、妖媚、忧郁、沈溺、喜悦、悲伤,转眼8年,至此画上了句号。 

可遗憾的是,在最後的五首歌的歌词里,我依然按以往路线在感情世界中唱游,并没有写下一些心灵鸡汤式的歌词。监制曾经提醒我,别写太悲的东西,我也没特别放在心上,忽略了当时他心境上的需要。 

我忽然很内疚,写下了那么多勾引听众眼泪的歌词,究竟对这个世界有什么意义? 

罗兰巴特在“恋人絮语”的名句:“眼泪的存在,是为了证明悲伤不是一场幻觉。”但让我证明了
失恋的真实,对听众又有没有帮助?如果发泄真有疗效,我更希望将来可以将功补过,在每首伤感的情歌升华出快乐的力量。这是4月1日後我最大的领悟。 

物件会消失,事件却永存。特别是音乐,特别是歌词,母带完成,发片之後,要修改已来不及。 

我会警惕自己,往後无论如何匆忙,都不可以写下让自己事後後悔的歌词。因为生命无常,音乐的生命却无限。我们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流动中的片段成为定格,只能重温,不容再造。   
离开戏院之前(2003年4月28日) 

电影必需要配乐,许多电影主题曲却可有可无。 

理论上,当剧情去到一个情绪触发点,无需对白交代剧情,就会播出歌曲。所以,写电影歌得了解整部电影主题,风格,剧情及歌曲落点,以致最重要而永远最备受忽略的:从哪句歌
词唱起? 

歌词可以很长而在电影出现时间有限,导演和观众也没有空间去铺排消化歌词,有没有当场就地催泪就靠起唱那几秒间的几句了。 

这样说来,写电影主题曲歌词好像需要看完整套电影,消化再思考,商讨再设计才得以完事。 

但实情是:写过那么多电影歌,有机会在落笔前看过的寥寥可数。大多只能收到一到两页的剧情大纲,然後抓住电影名称写下去。侥幸的是主题曲多而要配合场面的插曲少,电影出来以後不知情者一般都会以为有关单位事先经过良好沟通。 

不幸的是:大部分电影主题曲其实只是片尾曲,在电影结束出字幕时聊备一格,而大部分观众那时已争先恐後鸟兽散。基於这个大多数观众对电影不够尊重的小小坏习惯,曾经想尽办法用文字跟电影结合的心血都注定是过眼云烟。所以下次当你看完电影,可不可稍息,安坐,
欣赏字幕及留意随身协带物品後才施施然离去,满足一下幕後工作者的虚荣。 
为生活配乐(2003年5月5日) 

流行音乐流行过就不再流行,不再流行才有机会停留在某个时空里面,成为当时生活的标记,替个人历史配乐。 

中学毕业後第一次到国内旅游,地点:杭州。住宿:杭州饭店。拍下了不少风景照,但都没有明信片专业,不如不拍。吃了很多顿楼外楼,但口感已经忘记。惟一永志不忘的是在西湖划艇的时候,从随身听传来的音乐。主唱:安全地带。 

玉置浩二欲断难断的气声,在沿岸忽明忽隐的单车影子中转动。西湖印象,此後就有了日本的风味。而我想起安全地带,也就一定记得西湖。酒红的心如果一直停留在排行榜上,记忆的编排系统恐怕就不会那么精准了。 

两年前住所大门密码是92什么的。我常常搞乱了。92跟93没什么分别,但只要记住张学友的
每天爱你多一些,92年就变得立体起来。那一年,每天爱你多一些简直成为香港的市歌,只要想起这首歌,连当年的爱情、工作及身体状况都有了很细致的轮廓。 
   
似水流年,什么都可以忘记,但只要记得罗文的小李飞刀,我就想起当时父亲在饭桌上经常大发雷霆的克难时期。 

我想,这个境界,是莫札特不能比拟的。 

流行曲也可以成为经典,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二十三年前(2003年5月12日)   

最近香港三联书店出版了一本叫《香港词人词话》的书,刊登了我生平第一首歌词,那是拿了去参加比赛的,叫《昨天园外》。我自己都忘得一乾二净。早已遗失了的作品竟就此重现於世,得多谢作者黄志华。
整整二十三年後重看,真的是要多惭愧有多惭愧:“夜深人静小小女孩看天,细数奇妙星光处处闪。问它何日光辉变渺小,问句它怎么眼前空中照。” 

现在看来,才明白什么叫为文造情,作为一个城市人,抬头看天怎能看得见星星,用星星偶然作比喻的工具是可以的,写一个女孩举头看星就未免太做作虚假了。还有:“点点浪花,随著海潮,秋千睡梦间,在风里摇。”(是这样的,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歌词总离不开浪潮)亏作者黄志华说这首词“企图把一个女孩子的成长过程及其中的心理变化描绘出来”。试问一个在成长中的中学生又如何能够真实写出成长的心理?我们总在长大後才明白成长是怎么一回事,总在失恋後才看透恋爱的微妙。 

当然这种惭愧之後也有偷偷欢喜,对过去作品不满,证明这二十三年没有白活,总胜过留在原地对旧作沾沾自喜。 

正如那首歌词所写:“你我无法求望星光重耀,你我惟有回望天真的年月快乐多少,风车一转一转像以往消失了。”天真纵然不知所踪,贪新忘旧不失为进步的动力。
他快乐所以我快乐(2003年5月19日)   

不止一次收到陈奕迅的留言,内容总是:我现在在录你写的XXX,非常快乐,谢谢。 

他快乐所以我快乐。并非因为得到歌手致谢的虚荣感作祟,觉得熬夜没有白费,而是为乐坛有这样的歌手而快乐。 

要喜欢做,一件事情才会做得好,已经成为我的座右铭之一。但这中间还有很多不同层次。一个歌手喜欢唱歌可以因为表演欲,因为实在自觉唱得好,不唱,就浪费了天赋的嗓子,也可以纯粹当唱歌是娱乐事业的起点,并非终站。 

喜欢做一件事也可以喜欢到穷凶极恶,如何如何牺牲生活,挨穷吃苦练气再碰运气,坚持理想不斩楼兰誓不还一副革命烈士模样。这种精神固然值得尊重,但在娱乐圈,竞争力如血液一样已成为生存必需品。我们反而忘了最基本但最高的境界——在过程中快乐。歌手在颁奖礼台上细诉感受,要多少血多少汗多少泪,要多辛酸有多辛酸。成功有时候不难,但在过程
中快乐且遗忘了结果,才是天生艺术工作者具备的素质。吃苦谁不会?快乐却不是超强意志力所能强求的。  林夕写的歌

乐坛可能有很多奋斗心、上进心强的人,但却很少有单纯在流行曲中到快乐的人。多几个陈奕迅,让人感受到做音乐并非上商业战场拼个血肉模糊,而是用优雅的姿态流连在游乐场,市场再不景气,音乐的生命却是永续的。 
1:1480(2003年6月9日)   

看张纪中版射雕英雄传的拍摄纪实,内有主题曲变迁录,提及主题歌经3轮评选,由专家一致决定拍板采用,看得胆战心惊。最有兴趣知道那些评选的专家是什么人,如果事先让我知道写完了主题曲要经过这样子严格的评核,我会吓得一愣一愣,什么都写不出来了。 
   
不是说没有自信心不够专业精神,但时至今日,你交一首歌给我,事先声明打算成为该年度金曲,歌手得靠这首歌再起风云之类,我还是会给压力压得写不出应有水准。 
   
还有更骇人的是,射雕片尾曲《真情真美》是从1480首作品中选拔出来改编的。天,1480首,谁有能耐逐一看完,然后一槌敲定。 
   
台湾唱片制作也有比稿这个习惯,就是说,发词的时候同时发给很多专业写词人写,然后看哪个入围。我不晓得这算不算是千锤百炼精益求精的工序,也不计较那些落选词人的自尊放哪里去,但与其天女散花碰一个适合的词,为什么不跟其中一个作词人好好讨论想要什么,不对写到对为止(如果对那作词的有基本信任,双方又有足够沟通能力的话。) 
   
比稿太像现实世界:一将功成万骨枯。成为那1480分之一当然自豪,但其余1479又情何以堪。比稿令创作成为一场你死我活的零和游戏,于创作空间有碍。要逼出好作品,总有较人道的方法。 

 

林夕(200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