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东南飞(并序)》的第八自然段中有这么一句话:“人贱物亦鄙,不足迎后人,留待作遗施,于今无会因。时时为安慰,久久莫相忘!”很多版本都翻译为,刘兰芝的这些东西留给了焦仲卿作纪念。比如北京出版社出版的《高二语文教材知识详解》翻译道:“人卑贱物品也被轻视,不配送给后来的人,留着作纪念吧,(我们)从此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让这些物品留下)时时作为(你的)安慰,(你)永远不要忘记我!”再如,百度上择取的大众翻译也是这么认为的:“我人低贱,东西也不值钱,不配拿去迎接你日后再娶的妻子,留着作为我赠送(给你)的纪念品吧,从此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时时把这些东西作个安慰吧,(希望你)永远不要忘记我。”我认为均不妥。
刘兰芝的这些嫁妆在她和焦仲卿临别之际将会留给谁,文中交代得很清楚。她说:“人贱物亦鄙,不足迎后人。”很显然,她是不可能把这些东西留给焦仲卿的。虽说刘兰芝没有直说不留给焦仲卿,而是说“不足迎后人”,即不打算让后来的新媳妇看到,但事实是假如焦仲卿和“
后人”结了婚,同餐同宿,那这些留下来给焦仲卿的东西,“后人”不可能看不到。况且留下的又不是一丁点,而是“箱帘六七十,绿碧青丝绳,物物各自异,种种在其中”。如此大张旗鼓地把前妻的衣物置于室内,恐怕非焦仲卿所能办到的吧。即使他敢,那聪慧体贴的刘兰芝也不会那么做,因为她知道,这是多么影响焦仲卿和他“后人”的生活啊!毕竟,她还深爱着焦仲卿,因为驱逐她的不是焦仲卿而是焦母,后文为证:“新妇谓府吏:‘感君区区怀!君既若见录,不久望君来。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可见,刘兰芝对焦仲卿是多么的爱,爱他就要为他着想,所以这些东西留给焦仲卿是不妥的。
理由二,诸家翻译都认为,刘兰芝留给焦仲卿的这些东西是为了让他做个纪念,那么既然是纪念,一个具有典型意义的代表物足矣,比如一个香囊,一个定情物之类的。何必大费周折,什么葳蕤自生光的绣腰襦,什么四角垂香囊的复斗帐;还有六七十个箱帘,甚至恨不得“物物”、“种种”的都留给焦仲卿,真让人搞不懂是临别留念还是分家扔破烂。况且这些大多是衣物,留给一个大男人做什么,焦仲卿用不上,“后人”也自有“后人”的衣物,难道刘兰芝自己不穿了吗?所以我认为,这些衣物不是留给焦仲卿的。
理由三,刘兰芝是个敢爱敢恨的刚烈女子,对于焦母“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的故意刁难,刘兰芝一针见血地指出:“非为织作迟,君家妇难为。”而对于焦母的无理取闹“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明显地是一种强加之罪,刘兰芝则针锋相对地指出:“奉事循公姥,进止敢自专?昼夜勤作息,伶俜萦苦辛。谓言无罪过,供养卒大恩。”这样“仍更被驱遣”,于是她毅然决然地说:“何言复来还!”可见刘兰芝是个多么个性强烈又很有主见的女子。所以依据刘兰芝的性格,既然焦母对其不仁,她何必对其有义呢?她完全没有必要把自己的一身财产留给一个看不起她的家庭(虽留给的不是焦母而是焦仲卿,可他们毕竟生活在同一个大家庭里啊),完全没有必要把东西留给一个她不再回来的家。况且这些旧物留给焦家不光让焦母看不起,而且可能时时招致焦母在背后的唾骂。我想聪慧的刘兰芝是不会做此傻事的吧。当然了,刘兰芝虽然对焦母的所作所为实施了理由充分的反驳,但我国自古就有的长幼有序、尊老敬老的传统美德使刘兰芝最终礼貌地和焦母决裂了:“上堂拜阿母。”念阿母毕竟是个老人了,年老体衰,实不忍让其再挑家务,有着菩萨心肠的刘兰芝,虽在遭遣上怨恨阿母,但老人毕竟是老人,做儿女的于心何忍啊,于是“念母劳家里”也就成了刘兰芝贤惠孝顺的最佳注脚。刘兰芝在大问题上原则性很强,在小问题上又不犯糊涂,这么一个女子怎么可能再留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给她的“前夫”。
或许会有人问,既然不是留给焦仲卿,那干嘛还交代得那么清楚呢?还一样一样地念叨给焦仲卿听,这不是临别交代赠送清单又是什么。非也。第一,文章如此铺陈交代是本文的一个写作特点。比如,文中不止一次地提到“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目的是补充正文之不足,交代背景,从侧面来反映或衬托。而文中经过刘兰芝之口娓娓道来的“妾有绣腰襦,葳蕤自生光;红罗复斗帐,四角垂香囊;箱帘六七十,绿碧青丝绳,物物各自异,种种在其中”,目的首先是说既然我们的缘分已尽,这种种东西徒留无用,空自伤怀,我人走了,东西会一件不落地带走。这显示了刘兰芝性格的刚烈。同时,作者再次有意无意地衬托了刘兰芝的贤惠和勤劳:她把家务打点得井井有条,勤劳的双手换来箱满柜满的衣物,如此好媳妇让人遣之何忍。况且未过门的“后人”品行又不知如何,她是不是像刘兰芝一样会持家尚不可知,如此仓促遣之,岂不是个让人后悔不已的决定?可见,作者在此用心良苦,并不是简简单单地作个临别交代。
第二,这是一种心理战术,因为刘兰芝知道驱逐她的不是焦仲卿而是焦母,焦仲卿还依然深爱着她,她之所以临别唠叨,一一话别,无外乎想通过旧物来提示彼此之间的感情——这一件是什么时候做的,那一件是什么时候穿的,往事历历在目,物物凝结着彼此的感情,览物生情,于心何忍。既然彼此都深爱着对方,焦仲卿何不再向焦母求求情,再反抗激烈点。
总之,以上推论是合情合理的,因为本文遣词造句上有个特点,那就是话外音特别多。话里有话,弦外之音不绝于耳。比如,刘兰芝临别“上堂拜阿母”时说的话几乎句句耐人寻味。“昔作女儿时,生小出野里。”我是来自农村的野丫头,不知礼节,而所谓门当户对,我这样的野丫头也只能配得上你家这样的“贵公子”了。“本自无教训,兼愧贵家子。”我的所作所为你和你的儿子最清楚,是我愧对尊家还是尊家负我你最清楚。我们都知道,人在出离愤怒时和对于蛮不讲理者惟有自责以责人,刘兰芝在此对于焦母的专断无话可说,惟有尽力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揽,这也是人之常情。“受母钱帛多,不堪母驱使。”明则是理由充分,活该被遣,暗则话里藏刀,将彼此之间覆罩的供外人旁观的亲情面纱撕得粉碎。原来我虽为你家明媒正娶的媳妇,实则是你用钱买来的奴婢,日日供你“驱使”。这样也就将焦母的形象公之于众,塑造了一个骨子里不服气的刘兰芝。最后,刘兰芝仍不忘长幼有序的传统美德,痛心地说:“今日还家去,念母劳家里。”这是刘兰芝发自内心的怜母之语,因为毕竟老母年岁大了,做子女无论如何不能丢手不管,一走了之。这是传统文化影响下每一个中华儿女几乎成为本能的反应。但同时,也不排除刘兰芝在此有点以德报怨的味道。下面与小姑话别时的“泪落连珠子”则泪流多端,有无端遭遣委屈之泪,有真情告别伤感之泪,有无家可归弃妇之泪,有忍无可忍发泄之泪,有哀己不幸恨世之泪,有怒其不争怨夫之泪,总之,泪流千千,有恨
有爱。紧接着的叙事描写“新妇初来时,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驱遣,小姑如我长”,用白描手法来写小姑的成长,实则是对岁月流逝的感叹,看看小姑长这么大了,刘兰芝好歹也嫁到焦家几年了,几年的日夜相处,那感情岂能说断就断啊,你焦母难道就那么狠心?更何况几年来我刘兰芝即使没有功劳还没苦劳嘛?……由此可见,《孔雀东南飞(并序)》里的文辞不是简简单单的对译就可以了,而是以一对多,以一抵篇。如此之多的画外之音寓于篇中,那我对“留待作遗施”有他解也就无可厚非了。
既然刘兰芝的嫁妆不是留给焦仲卿的,那“留”、“遗施”又该作何解?我认为是留给她自己的,“人贱物亦鄙,不足迎后人。”还是留给我刘兰芝自己当作纪念吧,“时时为安慰,久久莫相忘”。毕竟“同是被逼迫,君尔妾亦然”,我们“誓天不相负”,我们“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我们彼此的感情还很深厚,而非彼此情薄,夫妻感情破裂所致的劳燕分飞。在分别之际留点纪念品这也是人之常情。
当然,根据话里有话的原则,此举还可解作这是刘兰芝做出的一个好听的说法:明则说你还是给我留下个纪念品吧,实则指我刘兰芝尚深念旧恩,看你焦仲卿,看你焦母心有何感。这样翻译我想是说得通的吧。
(作者单位:西南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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