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金圣叹的《水浒传》人物论包含着深刻的心学寓意。金圣叹的心性论源于浙中派的王畿和泰州派的王艮。他非常推崇自性呈露的大自在境界,但同时不废礼法,以礼法作为良知天则的补充。金圣叹认为人生而孝弟,故其人物论特别注重对人物孝弟心性的阐发,能否至诚地展现孝弟天性是金圣叹品评人物高下的重要尺度。朝廷奸佞的迫害使梁山好汉心中积聚了“怨毒”,遂迷失了本性,走上了反抗的道路。金圣叹通过对《水浒传》人物像的批改,展现了“人性堕落”的过程。这一主题反映了金圣叹思想保守落后的性质。
关键词:金圣叹;心性论;孝弟;怨毒
作者简介:刘浩,男,南京信息工程大学语言文化学院教师,南京师范大学博士后研究人员,从事明清文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7.4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504(2016)05-0124-07
“独恶宋江”出自金圣叹之批语:“《水浒传》独恶宋江,亦是‘歼厥渠魁’之意,其余便饶恕了。”[1](3册,P29)金圣叹“独恶宋江”也就成了学界热衷讨论的话题。而实际上,金圣叹对梁山好汉的态度要复杂得多。他由衷地赞赏武松、李逵的为人,誉之为“天人”[1](3册,P515)和“先天之民”[1](4册,P681),但同时又称他们是犬彘不食的“恶物”[1](3册,P17);他厌恶宋江的虚伪,称之“全劣无好”[1](4册,P643),但又欣赏其权术,感慨“真好宋江,令人心死”[1](3册,P414),“何物小吏,使人变化气质”[1](3册,P415)。金圣叹《水浒传》人物论这种自相矛盾的表述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心理动机?他在著述中反复强调他批诗、批小说、批戏曲用的是“一副手眼”[1](2册,P855),可见其文学思想是一贯的,我们不能简单地把看似矛盾的表述归结为他率性而作造成的疏漏。以往研究常将焦点引向对金圣叹政治立场的讨论上。有学者认为金圣叹是封建地主阶级的代表,梦想着有个嵇叔夜横空出世杀尽梁山好汉,这反映了他维护封建伦理的险恶用心[2](《论金圣叹》,P542);有学者认为金圣叹同情底层革命,他保留了原著中最具革命性的部分,“独恶宋江”只是一种必要的政治伪装[3]。从论争的效果来看,对金圣叹政治立场的分析始终无法圆满地解释金圣叹《水浒传》人物论中的自相矛盾之处。陈洪指出金圣叹的政治立场相当复杂,他不满于清廷的残暴,内心向慕五柳先生,但始终无法忘怀于功名。顺治帝的一句评赏
点燃了他长期压抑的建立功业的渴望,使得他的政治立场最终难以形成一贯。[4](P142)因此,以政治立场为切入点解读金圣叹的《水浒传》人物论是非常困难的。
朱东润在《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中说:“要之读金本《水浒传》者,不妨当作圣叹自作,一切圣叹对于小说之见地,处处可窥,至其对于文学之价值,虽有独见,对于批评之使命,则欠忠实,此亦无可讳者。”[5](P334)朱先生所言极是,与其说金圣叹欲解读《水浒传》原著的本意,不如说他欲借此来表达他自有的一套哲学观念。因此,我们欲解释金圣叹《水浒传》人物论的寓意,首先需要阐明他的哲学思想,在此基础上寻其批评话语背后的思想逻辑。金圣叹一些主要的文学批评范畴深受阳明心学的影响。陈洪说:“金圣叹的‘忠恕’说受到王学,特别是泰州学派的影响,甚至说其中带有罗汝芳等人观点的印痕,当非牵强之词。”[4](P170)吴正岚指出,金圣叹的“忠恕”说对王畿、李贽的思想是有所吸收的。金圣叹以“有不善,未尝不知”来反对“好善恶不善”的修身方法,与王畿主张先天正心的思路基本相同;李贽推崇真心的倾向,也影响了金圣叹“忠恕”说对至诚的重视。[6]本文就从金圣叹的阳明心学思想入手,谈一谈金圣叹《水浒传》人物论的哲学寓意。
一、金圣叹的心性论
金圣叹的心性论分为本体论和工夫论两个方面。金圣叹论本体时说:“忠之为言,中心之谓也。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为喜怒哀乐之中节,谓之心。率我之喜怒哀乐,自然诚于中,形于外,谓之忠。”[1](4册,P771)本体无善恶之别,寓于鲜活的生命中,处于圆融无碍的状态。本体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与生俱来的,是不学不虑的良知良能。本体在某种意义上说又体现为天然的尺度。人之所欲为性,当本体发挥作用时,人之所欲便会自然“中节”,不逾越规矩。金圣叹在《西厢记》批语中提出好即是淫,但此种淫有节度,绝不是欲望的泛滥。他指出莺莺爱慕张生是佳人遇见才子的必至之情,然而莺莺天性“矜尚”,不会直白地吐露心事。[1](2册,P1018)天性“矜尚”指的是人天性中的约束力,它不同于礼法,但这种天然的尺度与礼法的规定又是一致的。
在工夫论上,金圣叹主张要顺随本性的自然呈露,而不杂入后天的意见。他的这一主张深受禅门洪州宗和临济宗思想的影响。他在《圣人千案》中引用了很多禅门公案,以阐释这种自性呈露的境界。《藏头案》讲述了一个小和尚不解“离四句,绝百非”的含义,逢人便问。马大师不堪其扰,便应了一句“藏头白,海头黑”。金圣叹评曰:“这僧吃江西饭,屙江西屎,随分盐酱,粗过一生便休,问甚‘离四句,绝百非’?”[1](6册,P931)他认为纠结于经义不足以悟道,当下生活便是道的呈现。人们只需在生活中的一举手、一投足中去感受道的
运行。马祖道一曰:“只如今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7](P468)义玄曰:“道流,心法无形通贯十方。在眼曰见,在耳曰闻,在鼻嗅香,在口谈论,在手执捉,在足运奔。”[8](P3)洪州宗的马祖道一和临济宗的义玄都充分肯定现实生活,着力引导人们在现实生活中体悟人生的真实。由于随顺本性没有常法可循,行为主体的性格便常带有令人捉摸不定的神秘感。被金圣叹誉为“天人”的武松就是这样一种形象。金圣叹评价武松时说:“喜则风霏露洒,怒则鞭雷叱霆,无可无不可,不期然而然。”[1](3册,P515)而徐增所见到的现实中的金圣叹又何尝不是如此。徐增说:“盖圣叹无我,与人相对,则辄如其人:如遇酒人,则曼卿轰饮;遇诗人,则摩诘沉吟;遇剑客,则猿公舞跃;遇棋师,则鸠摩布算……”[9](P367)可以看出,金圣叹在生活中自觉地实践着自性呈露的境界。
从理论渊源上说,金圣叹的心性论受浙中派王畿和泰州派王艮的影响较大。王畿认为王阳明的四句教只是水浒传人物评价“权法”,因此提倡先天正心之学。王畿曰:“良知即是未发之中,即是发而中节之和。”[10](《致知议略》,P130)王畿认为本体即是工夫,二者不分先后,因此提倡简易直截的修行方法,直指心性“不犯做手”[10](《致知议辩》,P134)。金圣叹主张随顺本性呈露的自然人性论明显受到了王畿“致良知”说的影响。王艮的学说以“安身立本”为要。王艮曰:“知得身是天下国家之本,则以天地万物依于己,不以己依于天地万物。”[11](P713)
但王艮的“安身立本”思想并非将人导入自利,而是教人把一切过恶归到自身来,从而承担更多的社会责任。因此,王艮有强烈的兼济天下的愿望。他说:“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修其身而天下平。”[11](P712)金圣叹也有类似的表述:“学者诚得闻此,内以之治其性情,即可以为圣人;外以之治其民物,即可以辅王者。”[1](4册,P771)金圣叹的学说以参赞造化、成己成物为旨趣,明显继承了王艮的观点。
然而王畿和王艮的理论都存在缺陷。王畿所说的“不犯做手”的“大自在”境界只有少数上等根器的人才能达到。王阳明很早就洞见了这个问题,他提醒王畿说:“汝中见得此意,只好默默自修,不可执以接人。”[12](4册,P1317)到了金圣叹生活的时代,这一矛盾显得更加突出,社会上出现了“盲禅”猖獗的状况。钱谦益在《天台山天封寺修造募缘疏》中说:“上堂下座,戏比俳优。瞎棒盲拳,病同狂易。聋瞽相寻,愈趋愈下。”[13](P1724)很多人并未参透禅机,却袭用了禅宗的形式,以此来欺世盗名,形成了很恶劣的学风。王艮的贵身思想原本建立在主体承担更多社会责任的基础上。但在其后学中,肯定私欲的观点得到了强化,甚至将名教推向了对立面。黄宗羲说:“泰州之后,其人多能以赤手搏龙蛇,传至颜山农、何心隐一派,遂复非名教之所能羁络矣。”[11](P703)这种异端彩在李贽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李贽充分肯定人欲,他在《答邓明府》中说:“趋利避害,人人同心。是谓天成,
是谓众巧。”[14](P41)在《寄答留都》中说:“我以自私自利之心,为自私自利之学,直取自己快当,不顾他人非刺。”[14](P265)李贽肯定人欲、蔑弃礼法的狂人姿态,使得士大夫纷纷予以指责。耿定向称,不讲孝弟忠信,“终是禽兽之根骨,不能出类也”[15](《与李卓吾书》,P691)。李贽强调私欲、寡言节制是他与人交恶、到处受驱逐的根本原因。
基于以上论述,可以看到金圣叹的心性论大体沿用了王畿、王艮等人的观点。但在面对阳明后学所出现的危机时,金圣叹不可避免地要对以往的心性学说进行修正。受钱谦益通经学古、以教疗禅思想的影响[16],金圣叹在崇尚个性的同时,也十分重视礼法。金圣叹认为礼法是道的体现,将礼法作为良知的重要补充。金圣叹认为君子心性至诚,故“勉勉于天性”[1](3册,P429)即可;常人难免受私欲的侵扰,故需礼法加以疗救。他说:“礼不为我辈设,自是千古透底语,然未尝不为儿子辈设也。”[1](2册,P737)为了使礼法更好地发挥效用,金圣叹还为常人指示了修行的次第。他指出渐修分为三个层次:择善、慎独、止于至善。[1](4册,P770)这是一个从有所取舍到从心所欲的过程。金圣叹重视礼法,但其旨趣仍然落在自明心性上。他说:“教之为言,自明而诚者也。”[1](4册,P770)马积高说,金圣叹在讲“遂性顺欲”的同时,还讲性随习变,故而强调“修道之教”,但修道的目的却仍是发掘先天的道德素质。[17]金圣叹的这一主张比较符合王阳明的本意。王阳明曾将心性的修养比
作炼金,金的成越差,锻炼的过程就越繁难,但无论怎样,锻炼的目的都是为了求取足金。[18](P63)因此,金圣叹所说的渐修的三个层次就是一个去除私意、私欲,以恢复澄明心体的过程。
二、天人与孝弟
在《水浒》人物像中,被金圣叹品为上上人的为数不少,但他却独爱武松、李逵二人,即便是“人中绝顶”[1](3册,P31)的鲁达亦有不及之处。从当下的道德立场来看,武松这一形象是存在人格缺陷的。萨孟武说,快活林就是一个近乎托拉斯的垄断组织,施恩从中渔利是靠着自己的拳脚和他管营老爹的政治势力。快活林为一个更凶悍且靠山更强硬的蒋门神霸占是很自然的事。[19](P81)武松帮助施恩夺回快活林,由此卷入了一场强权的博弈,实在算不上英雄之举。我们说人物品第的高下与批点者的评价尺度有很大的关系。武松和李逵之所以被喻为“天人”、“先天之民”,这与他们孝弟的品性有很大关系。
吴正岚说:“金圣叹的伦理理想是表里如一的真忠孝。”[16]因为重视“真”,金圣叹特别强调人物心性的“至诚”。“至诚”有如下几个特征。首先,直心而动,不假修饰。武松、李逵、鲁达都是爽直人,每遇不平之事,便以拳脚来解决问题,并甘愿承受由此造成的后果。当鲁达
听说金氏父女的冤情后,起身向李忠、史进道:“你两个且在这里,等洒家去打死了那厮便来!”金圣叹批曰:“快人快语,觉秋后处决为烦。”[1](3册,P93)武松得知施恩快活林被夺之事后说:“我却不是说嘴,凭着我胸中本事,平生只是打天下硬汉,不明道德的人。既是恁地说了,如今却在这里做甚么?有酒时,拿了去路上吃。”[1](3册,P532)金圣叹于此处更是连用了三个“快人快语”,对武松的爽直赞赏有加。牟宗三在《水浒世界》一文中说:“当下即是之境界是无曲之境界,明乎此而后可以了解《水浒传》中之人物。”[20]“无曲”就是毫不掩饰地将最真实的性情展现出来。牟先生对“无曲”的境界评价极高,他说:“纯直无曲,当下即是,必在极高度的道德含忍中呈现。”[20]我们不妨将其视为“天理流行”,它是最高本体的自然呈露。其次,无可不可,丝毫不以世俗人眼中的“是非”为意。武松杀了张都监,逃难途中得孙二娘相助。孙二娘本以为武松不肯扮作行者,心中犯难。不想武松却欣然接受,且安之若命,自此行事便真如行者。鲁达虽是出家人,却偷盗酒器,在销金帐中酣睡,完全不理会释家的戒律。这些情节展现了武松、鲁达自在洒脱的风神。再次,不为财名利所动,直将此等物事视为游戏。金圣叹以为李逵的好处,是“处处以银为戏事”[1](4册,P684)。世人常为银子所驱使,迷不知返,故很难明心见性。银子不能收买李逵,这是他的难得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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