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水浒传》人物论的心学解读
作者:刘浩
来源:《求是学刊》2016年第05
        要:金圣叹的《水浒传》人物论包含着深刻的心学寓意。金圣叹的心性论源于浙中派的王畿和泰州派的王艮。他非常推崇自性呈露的大自在境界,但同时不废礼法,以礼法作为良知天则的补充。金圣叹认为人生而孝弟,故其人物论特别注重对人物孝弟心性的阐发,能否至诚地展现孝弟天性是金圣叹品评人物高下的重要尺度。朝廷奸佞的迫害使梁山好汉心中积聚了怨毒,遂迷失了本性,走上了反抗的道路。金圣叹通过对《水浒传》人物像的批改,展现了人性堕落的过程。这一主题反映了金圣叹思想保守落后的性质。
        关键词:金圣叹;心性论;孝弟;怨毒
        作者简介:刘浩,男,南京信息工程大学语言文化学院教师,南京师范大学博士后研究人员,从事明清文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7.4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504201605-0124-07
        “独恶宋江出自金圣叹之批语:《水浒传》独恶宋江,亦是歼厥渠魁之意,其余便饶恕了。”[1]3册,P29)金圣叹独恶宋江也就成了学界热衷讨论的话题。而实际上,金圣叹对梁山好汉的态度要复杂得多。他由衷地赞赏武松、李逵的为人,誉之为天人”[1]3册,P515)和先天之民”[1]4册,P681),但同时又称他们是犬彘不食的恶物”[1]3册,P17);他厌恶宋江的虚伪,称之全劣无好”[1]4册,P643),但又欣赏其权术,感慨真好宋江,令人心死”[1]3册,P414),何物小吏,使人变化气质”[1]3册,P415)。金圣叹《水浒传》人物论这种自相矛盾的表述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心理动机?他在著述中反复强调他批诗、批小说、批戏曲用的是一副手眼”[1]2册,P855),可见其文学思想是一贯的,我们不能简单地把看似矛盾的表述归结为他率性而作造成的疏漏。以往研究常将焦点引向对金圣叹政治立场的讨论上。有学者认为金圣叹是封建地主阶级的代表,梦想着有个嵇叔夜横空出世杀尽梁山好汉,这反映了他维护封建伦理的险恶用心[2](《论金圣叹》,P542);有学者认为金圣叹同情底层革命,他保留了原著中最具革命性的部分,独恶宋江只是一种必要的政治伪装[3]。从论争的效果来看,对金圣叹政治立场的分析始终无法圆满地解释金圣叹《水浒传》人物论中的自相矛盾之处。陈洪指出金圣叹的政治立场相当复杂,他不满于清廷的残暴,内心向慕五柳先生,但始终无法忘怀于功名。顺治帝的一句评赏
点燃了他长期压抑的建立功业的渴望,使得他的政治立场最终难以形成一贯。[4]P142)因此,以政治立场为切入点解读金圣叹的《水浒传》人物论是非常困难的。
        朱东润在《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中说:要之读金本《水浒传》者,不妨当作圣叹自作,一切圣叹对于小说之见地,处处可窥,至其对于文学之价值,虽有独见,对于批评之使命,则欠忠实,此亦无可讳者。”[5]P334)朱先生所言极是,与其说金圣叹欲解读《水浒传》原著的本意,不如说他欲借此来表达他自有的一套哲学观念。因此,我们欲解释金圣叹《水浒传》人物论的寓意,首先需要阐明他的哲学思想,在此基础上寻其批评话语背后的思想逻辑。金圣叹一些主要的文学批评范畴深受阳明心学的影响。陈洪说:金圣叹的忠恕说受到王学,特别是泰州学派的影响,甚至说其中带有罗汝芳等人观点的印痕,当非牵强之词。”[4]P170)吴正岚指出,金圣叹的忠恕说对王畿、李贽的思想是有所吸收的。金圣叹以有不善,未尝不知来反对好善恶不善的修身方法,与王畿主张先天正心的思路基本相同;李贽推崇真心的倾向,也影响了金圣叹忠恕说对至诚的重视。[6]本文就从金圣叹的阳明心学思想入手,谈一谈金圣叹《水浒传》人物论的哲学寓意。
        一、金圣叹的心性论
        金圣叹的心性论分为本体论和工夫论两个方面。金圣叹论本体时说:忠之为言,中心之谓也。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为喜怒哀乐之中节,谓之心。率我之喜怒哀乐,自然诚于中,形于外,谓之忠。”[1]4册,P771)本体无善恶之别,寓于鲜活的生命中,处于圆融无碍的状态。本体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与生俱来的,是不学不虑的良知良能。本体在某种意义上说又体现为天然的尺度。人之所欲为性,当本体发挥作用时,人之所欲便会自然中节,不逾越规矩。金圣叹在《西厢记》批语中提出好即是淫,但此种淫有节度,绝不是欲望的泛滥。他指出莺莺爱慕张生是佳人遇见才子的必至之情,然而莺莺天性矜尚,不会直白地吐露心事。[1]2册,P1018)天性矜尚指的是人天性中的约束力,它不同于礼法,但这种天然的尺度与礼法的规定又是一致的。
        在工夫论上,金圣叹主张要顺随本性的自然呈露,而不杂入后天的意见。他的这一主张深受禅门洪州宗和临济宗思想的影响。他在《圣人千案》中引用了很多禅门公案,以阐释这种自性呈露的境界。《藏头案》讲述了一个小和尚不解离四句,绝百非的含义,逢人便问。马大师不堪其扰,便应了一句藏头白,海头黑。金圣叹评曰:这僧吃江西饭,屙江西屎,随分盐酱,粗过一生便休,问甚离四句,绝百非”[1]6册,P931)他认为纠结于经义不足以悟道,当下生活便是道的呈现。人们只需在生活中的一举手、一投足中去感受道的
运行。马祖道一曰:只如今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7]P468)义玄曰:道流,心法无形通贯十方。在眼曰见,在耳曰闻,在鼻嗅香,在口谈论,在手执捉,在足运奔。”[8]P3)洪州宗的马祖道一和临济宗的义玄都充分肯定现实生活,着力引导人们在现实生活中体悟人生的真实。由于随顺本性没有常法可循,行为主体的性格便常带有令人捉摸不定的神秘感。被金圣叹誉为天人的武松就是这样一种形象。金圣叹评价武松时说:喜则风霏露洒,怒则鞭雷叱霆,无可无不可,不期然而然。”[1]3册,P515)而徐增所见到的现实中的金圣叹又何尝不是如此。徐增说:盖圣叹无我,与人相对,则辄如其人:如遇酒人,则曼卿轰饮;遇诗人,则摩诘沉吟;遇剑客,则猿公舞跃;遇棋师,则鸠摩布算……”[9]P367)可以看出,金圣叹在生活中自觉地实践着自性呈露的境界。
        从理论渊源上说,金圣叹的心性论受浙中派王畿和泰州派王艮的影响较大。王畿认为王阳明的四句教只是水浒传人物评价权法,因此提倡先天正心之学。王畿曰:良知即是未发之中,即是发而中节之和。”[10](《致知议略》,P130)王畿认为本体即是工夫,二者不分先后,因此提倡简易直截的修行方法,直指心性不犯做手”[10](《致知议辩》,P134)。金圣叹主张随顺本性呈露的自然人性论明显受到了王畿致良知说的影响。王艮的学说以安身立本为要。王艮曰:知得身是天下国家之本,则以天地万物依于己,不以己依于天地万物。”[11]P713
但王艮的安身立本思想并非将人导入自利,而是教人把一切过恶归到自身来,从而承担更多的社会责任。因此,王艮有强烈的兼济天下的愿望。他说: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修其身而天下平。”[11]P712)金圣叹也有类似的表述:学者诚得闻此,内以之治其性情,即可以为圣人;外以之治其民物,即可以辅王者。”[1]4册,P771)金圣叹的学说以参赞造化、成己成物为旨趣,明显继承了王艮的观点。
        然而王畿和王艮的理论都存在缺陷。王畿所说的不犯做手大自在境界只有少数上等根器的人才能达到。王阳明很早就洞见了这个问题,他提醒王畿说:汝中见得此意,只好默默自修,不可执以接人。”[12]4册,P1317)到了金圣叹生活的时代,这一矛盾显得更加突出,社会上出现了盲禅猖獗的状况。钱谦益在《天台山天封寺修造募缘疏》中说:上堂下座,戏比俳优。瞎棒盲拳,病同狂易。聋瞽相寻,愈趋愈下。”[13]P1724)很多人并未参透禅机,却袭用了禅宗的形式,以此来欺世盗名,形成了很恶劣的学风。王艮的贵身思想原本建立在主体承担更多社会责任的基础上。但在其后学中,肯定私欲的观点得到了强化,甚至将名教推向了对立面。黄宗羲说:泰州之后,其人多能以赤手搏龙蛇,传至颜山农、何心隐一派,遂复非名教之所能羁络矣。”[11]P703)这种异端彩在李贽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李贽充分肯定人欲,他在《答邓明府》中说:趋利避害,人人同心。是谓天成,
是谓众巧。”[14]P41)在《寄答留都》中说:我以自私自利之心,为自私自利之学,直取自己快当,不顾他人非刺。”[14]P265)李贽肯定人欲、蔑弃礼法的狂人姿态,使得士大夫纷纷予以指责。耿定向称,不讲孝弟忠信,终是禽兽之根骨,不能出类也”[15](《与李卓吾书》,P691)。李贽强调私欲、寡言节制是他与人交恶、到处受驱逐的根本原因。
        基于以上论述,可以看到金圣叹的心性论大体沿用了王畿、王艮等人的观点。但在面对阳明后学所出现的危机时,金圣叹不可避免地要对以往的心性学说进行修正。受钱谦益通经学古、以教疗禅思想的影响[16],金圣叹在崇尚个性的同时,也十分重视礼法。金圣叹认为礼法是道的体现,将礼法作为良知的重要补充。金圣叹认为君子心性至诚,故勉勉于天性”[1]3册,P429)即可;常人难免受私欲的侵扰,故需礼法加以疗救。他说:礼不为我辈设,自是千古透底语,然未尝不为儿子辈设也。”[1]2册,P737)为了使礼法更好地发挥效用,金圣叹还为常人指示了修行的次第。他指出渐修分为三个层次:择善、慎独、止于至善。[1]4册,P770)这是一个从有所取舍到从心所欲的过程。金圣叹重视礼法,但其旨趣仍然落在自明心性上。他说:教之为言,自明而诚者也。”[1]4册,P770)马积高说,金圣叹在讲遂性顺欲的同时,还讲性随习变,故而强调修道之教,但修道的目的却仍是发掘先天的道德素质。[17]金圣叹的这一主张比较符合王阳明的本意。王阳明曾将心性的修养比
作炼金,金的成越差,锻炼的过程就越繁难,但无论怎样,锻炼的目的都是为了求取足金。[18]P63)因此,金圣叹所说的渐修的三个层次就是一个去除私意、私欲,以恢复澄明心体的过程。
        二、天人与孝弟
        在《水浒》人物像中,被金圣叹品为上上人的为数不少,但他却独爱武松、李逵二人,即便是人中绝顶”[1]3册,P31)的鲁达亦有不及之处。从当下的道德立场来看,武松这一形象是存在人格缺陷的。萨孟武说,快活林就是一个近乎托拉斯的垄断组织,施恩从中渔利是靠着自己的拳脚和他管营老爹的政治势力。快活林为一个更凶悍且靠山更强硬的蒋门神霸占是很自然的事。[19]P81)武松帮助施恩夺回快活林,由此卷入了一场强权的博弈,实在算不上英雄之举。我们说人物品第的高下与批点者的评价尺度有很大的关系。武松和李逵之所以被喻为天人先天之民,这与他们孝弟的品性有很大关系。
        吴正岚说:金圣叹的伦理理想是表里如一的真忠孝。”[16]因为重视,金圣叹特别强调人物心性的至诚至诚有如下几个特征。首先,直心而动,不假修饰。武松、李逵、鲁达都是爽直人,每遇不平之事,便以拳脚来解决问题,并甘愿承受由此造成的后果。当鲁达
听说金氏父女的冤情后,起身向李忠、史进道:你两个且在这里,等洒家去打死了那厮便来!金圣叹批曰:快人快语,觉秋后处决为烦。”[1]3册,P93)武松得知施恩快活林被夺之事后说:我却不是说嘴,凭着我胸中本事,平生只是打天下硬汉,不明道德的人。既是恁地说了,如今却在这里做甚么?有酒时,拿了去路上吃。”[1]3册,P532)金圣叹于此处更是连用了三个快人快语,对武松的爽直赞赏有加。牟宗三在《水浒世界》一文中说:当下即是之境界是无曲之境界,明乎此而后可以了解《水浒传》中之人物。”[20]“无曲就是毫不掩饰地将最真实的性情展现出来。牟先生对无曲的境界评价极高,他说:纯直无曲,当下即是,必在极高度的道德含忍中呈现。”[20]我们不妨将其视为天理流行,它是最高本体的自然呈露。其次,无可不可,丝毫不以世俗人眼中的是非为意。武松杀了张都监,逃难途中得孙二娘相助。孙二娘本以为武松不肯扮作行者,心中犯难。不想武松却欣然接受,且安之若命,自此行事便真如行者。鲁达虽是出家人,却偷盗酒器,在销金帐中酣睡,完全不理会释家的戒律。这些情节展现了武松、鲁达自在洒脱的风神。再次,不为财名利所动,直将此等物事视为游戏。金圣叹以为李逵的好处,是处处以银为戏事”[1]4册,P684)。世人常为银子所驱使,迷不知返,故很难明心见性。银子不能收买李逵,这是他的难得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