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驼岭岭上一支送葬的龙杠队伍中,有一位鲜为人知的女领杠人。为了恪守“决不能让这个姓氏先于肉体消失”的这句家族誓言,她不能拥有自己的爱人,不能生养自己的骨肉,却扮演起了夭折的弟弟槐生的角,然而欲望和嫉妒的火焰却驱使她走向悲剧……
夜风轻飘飘地吹拂着,空气中飘荡着一种金铃子和田禾相混合的香味,到处飞扬着悦耳的鸟叫虫鸣,摇着蒲扇坐在槐树下,从密叶缝里看那一点一点剩下一片乌蓝的天;除了夜游的东西,什么都睡着,大去火生哥的时候啊,总是拉着我,“槐生,你就倚在骆驼的身后,不要做声。”
山野上被日光蒸发起的水气消散了,山谷中的岚风带
着浓重的凉意,驱赶着白的雾气,向山下游荡;而山峰
的阴影,更快地倒压在村庄上,阴影越来越浓,渐渐和夜混为一体,但不久,又被月亮烛成银灰了,虽有金铃子一类的草虫“咝咝”的叫声,但声音那样的细弱遥远,像是在说梦话呢!你听,有人病了,风在不停地咳嗽,苦艾草叶在不停地流泪,我不过是一只反舌鸟儿,白天躲进厚厚的云层晚上才敢出现在你的面前,我属于黑暗呀,只有那暖夜沉默的黑暗团团围着,那做巢在忍冬花丛里的反舌鸟,偶然从小梦里醒过来,唱出羞怯的调子。然后,仿佛又是完全地静默了。我听大的话,鼓弄着手里的赖葡萄。它金黄
的外壳,上面鼓凸着大小不等的颗包,有些像苦瓜。掰开,里壳是金橙,里面躺着无数鲜红的籽粒,绒绒地聚在一起。它叫金铃子,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那时,我们却是叫它赖葡萄。越是近茅厕猪圈一类的地方,长得越盛,果也越多。至于为什么叫它赖葡萄,没有太确切的解释。用火生哥的说法,因为外壳长满小包,像人脸上的痘坑或麻子,乡里方言,麻子即赖子,所以就叫它赖葡萄了。这个说法其实只解答了一半。赖是回答了,可葡萄是怎么回事?想来,应该是因其味美,将之想象成葡萄的口感了。既然屈之水葡萄一等,叫个赖葡萄也算抬举它。可是我知道的金铃子像一只袖珍型的小蟋蟀,玲珑小巧,逗人喜爱。具有金属的光泽。后来,我是知道
槐花儿香飘驼岭岭
钟惠芳
金铃子和赖葡萄还是不一样的呀,大的名字叫田禾,声音像金铃子呀!他们却要叫我赖葡萄呀!
  夜,挟着凉爽的微风,吹过滴着露珠的高粱叶,吹过哗哗作响的槐树,那弯曲的伸展在黑夜中的土道,那发散着馨香气味的野花和树叶。天空却以更深的灰抛
出内心的苍老,一只盘旋的反舌鸟必须在天黑之前到巢穴,而夜从沙漏中流走的那一部分早已了无痕迹,就像走在皮肤上的风声。我没有听大的话呀,偷偷地看火生哥那紫黑发亮的皮肤,胸脯上的
肌肉似高高低低翻滚的黄土,大的面庞像肉红烧着的太阳,他们说话的声音似乎还能闻得到一股焦味儿,苦艾在风中发出噼啪折断的脆响,风在皮肤上呻吟。  金铃子迟早会取走落在我眼中的影子。
秃鹫总是成集合在死尸旁边,就像坏人般纠合在一起。它们在绕过山梁时开始学舌,影子变得坚硬。大说,爹是梦见秃鹫从头顶飞过去不久后离开人世的。  山九爷长着秃鹫般锐利而褐的眼睛,这个穿着又脏又旧衣裳,秃顶又驼背的家伙,是他把我带走“决不能让这个姓氏先于肉体消失”。 山九爷拉着我僵硬的手臂,脸像破裂的棉布片,冬日的严寒使它冰冷冰冷的。而我则像秃鹫项上的羽毛般被缠绕在山九爷的肩头。  山九爷在梁上很有威望,因为这山里山外就只有他家才歇着一抬龙杠。“背崖洼洼上来了/对面峁上下来了/枣树林林过来了/噢号号过来了哟号号/把咱的硪儿唱上天哟/硪在空中闪几闪哟/你把你的眼窝往硪上看哟/小心砸了你的脚片片/这些个娃娃往后站哟/我们的硪儿胡跳弹哟/碰了你的小脸脸哟/你妈妈又来寻麻烦/哎……硪儿在空中闪/噢号号……嗨!”在龙杠黄褐的胸脯里,摆上一副亡灵的肝肠。我听得真切,我听得痴呆,我听得发疯。八个人抬,每人肩上一根杠,手持一根杵,(一种竹子做的杆,上端箍有铁叉,下端箍有铁钉,歇气时用来支撑所抬棺木。)人人打着赤脚。我躲在山九爷的腿边边哦,望见古铜的背脊,望不见天哦!娘呀,我紧紧抱住九爷的腿,尿顺着裤管往下淌呀,娘!  山九爷在八人中最前面做领杠,因他走在最前面,道路看得清。后边的人是看不到前方道路的,所以一切行动只有听他发出的号子指挥,才能保持步调协调一致,所抬棺木才能平稳。 “天上明晃晃哟”, “地
上水荡(凼)荡(凼)哦”。 “两板夹一缝哟”,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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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就接“踩板莫踩缝哟”。 “腰杵地哦”,“歇歇脚哟”。这时大家就用腰杵支撑着龙杠,一手扶腰杵一手擦擦汗。“起哟”,大家随和“起哟”。山九爷喊“烂草鞋”(方言,此处鞋发嗨音),大家和“提起来”。八人异口同声 “嗨啧,嗨啧” 的号子声,一路小跑。脚下发出整齐的、节奏分明的踢踏声,那是天堂和地狱的连接音。我甚至相信,我真正听到了来自天堂和地狱之歌,因为在这样一个凌晨,我被山九爷从床上拽起的时候没看见一张口一个胸膛和一张脸,我使劲揉搓着眼睛,只看到无垠的田野里,耸立着无数高大而又漆黑的铁犁,看到破败的山冈,嶙峋瘦骨的牯牛咀嚼夜草在交配,看到黄褐的蛮荒,骚动的血脉。
小麦拔节的时候,万劫不死的魂灵破云裂石,山九爷把腰杵塞到我的手里,那年我十八。爹从四川贩盐到云滇时也是十八,娘是彝人爹属汉,我还是汉人呀。云滇之地聚居着回、藏、苗、瑶、白、基诺、独龙、德昂、普米、布朗……二十多个民族,他们各自有不同的孝歌,我们都要学着唱。记不清喊过多少回,我喊得真切,我唱得痴呆,我吼得疯狂,但不会忘记大诉说爹死前的模样,一把褐的短刀刺入他的下部,他死时眼睛望着川蜀的方向。哦,我喊得真切,我唱得痴呆,我吼得疯狂。 
谢芳个人资料于是,我用冰冷冷的面孔对着死去的僵硬身躯,换上寿衣,用稻草扎好他的双腿,用钉子钉好他的棺木,我也可以做领杠了,“哈腰哩哟挂,嘿呦!搂起了钩哟,嘿呦!挺起个腰来,嘿呦!抬起个头,嘿呦!向前走哟,嘿呦!跨个门槛,嘿呦!嘿嘿呦!……”哭天嚎地地亲娘娘!爹死的时候娘哭我没哭,弟死的时候娘哭我也哭。爹从四川背盐娘在驼岭岭卖,大会唱娘教的歌啊,我也会,可是我不能唱啊,我的娘,因为我叫槐生啊,我的娘。听声声小道士的锣儿敲破烦人的耳膜,小道士用尿尿湿我的挽腰裤,他的腰间挂着绣荷包。我要在腰间别上爹留下的烟锅,我用烟锅烫他的阳物。
  黄土的小道曲折着,崖壁阴阴处潜藏着灵魂的怯弱。麦地在你身后,岩缝深处的黑夜停满乌鸦。正月头娘给我娶回哑阿珠,她除了有聋哑的亲娘舅没有爹和娘,她的眼睛像小河里淌着水啊,我的娘。竹楼里跳动的烛光像哑阿珠的腮畔,月光下你美得像竹林里绕着绿的雾啊,我的娘,可是,我不能要了哑阿珠,我把我的身体脱给你看啊,胸脯上是娘缠上的厚厚的粗麻布,我的蓝的挽腰裤里只有格姆山山腰的山洼洼呀,我的娘!“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想起我的姑娘在何方,哥像月亮在天上走,妹啊,
山下小河淌水清又清啊……”,小道士的歌声像极小的果刺倾了灵魂里的隐忧穿进石隙,我只能深深的低首,压着黯黯的情绪侍立在窗户看时,只隐隐地望见了对面“死”的洞穴。有月光的黑夜只幽深的描画醒着的只有孤愤的人! 娘说死掉的弟叫槐花,为槐花送葬时用夹杠,我叫槐生。村里人也都说死掉的是槐花,因为送葬时用的是夹杠,所以叫我槐生。“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想起我的姑娘在何方,哥像月亮在天上走,妹啊,山下小河淌水清又清啊……”,娘在隔壁间用夜壶冲出嗵嗵的声响。
“太阳把一件光衣/披到地上/是我的白头发/在生长/跪拜之时/才明白/是我在披麻戴孝;白的孝衣/极热地蒸发/地上的水汽/风吹起唢叭/是天哭出了声音/眼泪啊/瓢泼洒下;两天两夜/我只有听这天乐的份/孝子啊/竟是老父/死前种植的庄稼;老人是一粒种子/我该庄严地把他们播下/期待结籽的时候/饭桌上/晚辈们围吃着/老去者心中生长的/玉米和豆角……”
  我们蛇行经过更险的悬崖,沿着岩壁褶缝万顷的颤动,发出富有韵律激溅的声音,突出一角的岩石上下都空空的,好像秃鹫翼浮在天宇中一般。旋风把黄沙抛到天上,一股黑风盖到头顶上,迅速向四面扩展,天黑了下来,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驼岭岭的巅峰上岩石发出嘎啦的摧裂声,小道士的声音中断了,“槐生! ——槐生! ——拉我一把呀!……”声音被风干了,残叶缀在枯枝上,他从黄昏飞向了黑暗。
狂风涂抹黑暗,生命也是这般的不分明地在黄尘里。“哈腰哩哟挂,嘿呦!搂起了钩哟,嘿呦!挺起个腰
来,嘿呦!抬起个头,嘿呦!向前走哟,嘿呦!跨个门槛,嘿呦!嘿嘿呦!……”哭天嚎地的亲娘娘!哑阿珠的衣服里藏着个那样的绣荷包,泪水滑向她木棉花一样开放的乳房。四面八方都可以听到持久不息的秃鹫振动翅膀的扑棱声,我们拄着腰杵围成一大圈,小道士的戏衣像毒蛇缠绕着牯牛的身躯,“羔羊知跪乳,犊牛自立爬。报恩比禽鸟,反哺称乌鸦。母苦儿未见,儿劳母不安……”,“昨日星辰梦魂中,吾见恩爱同林鸟,亦见鸳鸯戏水中。双宿双飞同林鸟,潇洒不祸巢中雏;一唱一和好鸳鸯,情始情终愿归一……”幽怨之声似毒虫般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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秃鹫钩曲锋利的双爪狠狠地抓起混沌破裂时虚无的宁静,怎么会有那么多无聊的伤感把白骨堆在高山之巅的旷野里。那里的风会把白骨洗白,把爱和恨掩埋。风不停地吹动树叶,我想象,心灵把树叶摇动,把草吹到石头旁,把生命的颜涂抹在事物上,最后又把它们抹去。这是一种力量,我从其他秃鹫、从其他生命的眼睛中也看得出来。“小道士可不可以用龙杠来送葬?”哑阿珠的手语只有我能看懂。心灵是多么忧伤啊,这种忧伤到底起源于哪里,到底是被谁所控制,我一直在寻着它,但也许永远也不到了。我的目光像秃鹫般毒视着堆积豺狼和豹子们的白骨,驱散最后消逝在驼岭岭上的阳光。
哑阿珠从冬到春都在针尖上回想那个铁一般死在锁里的誓言,那个已经离去的爱她的男人。忘记了竹楼
外大地已从冬寒里苏醒复活过来,被人们砍割过陈旧了的草木茬上,又野性茁壮地抽出了嫩芽。缓缓悦耳的驼铃声由远而近,金铃子已经在草丛中弹动它粗绿的后退,抖落后翅上最后一缕冬霜。
这是我和阿珠成亲的第二个年头,大田禾回来探亲,骑着高傲的骆驼,前面环抱着他们的儿子叫天,后面环抱着她俩的是火生哥。冷血动物都停止了冬眠,骆驼的双眼像牛车的轱辘,似乎不再是以前那样安详的态度。它咀嚼的时候,上牙和下牙交错地磨来磨去,大鼻孔里冒着热气,白沫子沾在胡须上。它咀嚼的声音让我想起牯牛的交配和折断的艾草,我似乎没有看见他们一家人,眼睛只眺望着远方,透过漫天的尘沙。
夜风弥漫在空中,织成了一张柔软的网。春寒刺入肌骨,到处都有蟋蟀凄切的叫声繁密如落雨。草木,都不是像在白天里那样地现实了,每一样都保守着它的秘密。间或有一只草莺“落落落落嘘”啭着它的喉咙,雾霭就像寡妇的丧服,覆盖着幽冥的竹楼。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娘抱着叫天絮絮着明年为孙子取下的名字,只有阿珠去抱草料喂火生哥的骆驼,娘拉着我和田禾促膝到幕亮时分。我站在廊前,听着外面风中一块破布似猎物受伤的呻吟。  碧绿的湖水犹如一面马蹄状的大镜子,湖上的野花已经在绽放着紫的幽香,初寒而平静。阿珠到湖边浣洗衣物,叫天蹦跳着去湖畔草丛中捕捉金铃子,手里提着个小竹笼。湖面除了阿珠抓破的微波,到处是一片宁静,这宁静有如死亡带给受尽苦难的病患者的一种无休止的安宁。金铃子怎会跳向湖面的水草,叫天在湖水中挣扎的呼喊声我在高处顺风清晰地窥听。阿珠像匹疯掉的野母马,冲回我的面前比划着,我装做没有听懂的样子。
她拽着火生的手狂奔到湖边,除了叫天子在天上盘旋鸣叫,湖面宁静得像块墓地。把叫天从湖水里拖上来时,白沫子顺着嘴角往外汩。
田禾病倒了,她的脸烧得彤红,嘴张着,鼻子吃力地煽动着,眼睛却闭得紧紧的,颧骨高高地凸起,像驼岭岭上新垒砌的坟茔。娘用了好些汤药,她才微微睁开眼睛,脸像缠着绷带,眼睛没有光彩悲凉无神地望着灰白的竹楼顶,她绝望了。
“田禾”,火生哥一次次呼唤着她的名字,她似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用一双蜡球似的呆滞的眼睛望着火生。然后两眼无力地闭着,呼吸十分微弱。
田禾整夜整夜地喃喃自语,整个竹楼似乎被鬼魅笼罩一般。母亲说叫天是暴死,小孩的怨鬼更重,谁最疼他,他就会久久地缠绕不离,我不禁浑身战栗。
“暹罗国有个古老习俗,只要在寿棺里待上一夜,以欺骗死神,消除厄运的仪式,就可以摆脱厄运、招来好运。”娘早年在贩盐的同行口中听过这样一种说法,“我迟早也是要用的,槐生先购置回来救急吧!”“嗯!”我是这家里的男人,男主人,一切大事必交由我去办理。
  山九爷以下,槐生是有头面的人物,我购置的梓木棺材材头上碑厅鹤鹿,琉璃瓦大厅上空展翅腾飞两
只雪白的仙鹤,大厅两旁是苍簇盛旺的青松柏树,大厅前面是芬芳百艳的青青草地,草地的中间是通往大厅的石阶路径,清洁幽雅,犹如仙境居室,一庄清静别墅,材头正顶上书“安乐宫”三个大字将材头图与棺身相扣。棺材两侧分画两条腾云驾雾的黄金龙追逐戏弄宝珠,龙的周围画“暗八仙”,材面上有“寿山福海”。这是最体面的寿馆,岭上的人都瞠目啧叹。田禾去后能够与身相伴这么多的财物,也就能够安心地走上黄泉路了。
  田禾终日昏昏欲睡,我和火生将她放置在寿棺中。第二日,未开启寿棺,一条红的蛇即先从缝隙中爬将出来,田禾真正走上黄泉路了。
狂风追赶着麦秸,我蛰伏在土岗上聆听来自地狱的声音,田禾在呼唤我的名字,声音像闪电划过蜘蛛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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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指尖触到我,抚摸我的身体便窥见白的骨……我和小道士在山间行走,爬行入到穹窿似的墓穴,叫天在摆弄着白骨,向我投来冷冷的笑,似一只尖利的爪猛地将内脏从我胸腔中剖出……我蓦地从床上坐起,夜间便不再能安睡,有一条蛇一直缠绕在我心间。“我去后是否可以睡龙杠?”山九爷闭着双眼,没有回答。
  道士吹打哀曲,小道士的兄弟手执引魂幡开始设坛,在槐生的四周出现五彩的莲花,一道白光从缓缓打开的地门里透出,霎时光芒包围了槐生,地府里的人来接槐生去投生了,道士告诉正在流泪的鬼老妪,用五彩雪莲为他开路,来世他一定还记得你这个鬼母,你也应该去你应该去的地方了。说完袖子一扬,鬼母就消失了。而他就一直住在这个山洞,山洞里有紫气飘出来,在洞的中央,有一个鹤发童颜穿着道袍的人,是小道士……他要主宰槐生的灵魂,差使苦役,投入油锅……过奈何桥时被打下血池,蛇吞狗咬……小道士,要将槐生的头、手、脚抛入迷魂汤……
  槐生的身体莫名地疼痛,在白天幻觉也不断出现,要将哑阿珠当鬼母啊,哑阿珠的发丝一根根掉,纠缠住了槐生的挽腿裤啊。她的肚子一天天隆起,我在竹楼梯上向他步步逼近,“决不能让这个姓氏先于肉体消失”。 哑阿珠不断向我做着手语,竹栏杆摇晃发出吱嘎的声响,仿佛要撕裂我的鼓膜,“住手!”娘站在廊头咆哮“你是槐生——!”我的目光像秃鹫般毒视着堆积豺狼和豹子们的白骨,“山九爷,我要睡着龙
杠返回川蜀的方向!”山九爷褐的眼神撕扯开我胸前的绷带,撕裂我格姆山山腰的山洼洼啊,那褐的眼神像一把褐的短刀,我看见了,在阁楼的夹缝中别着一把褐的短刀,虽然,它的颜和竹楼一个模样,可是,娘,为什么我要叫槐生?
纵是冷峭的暮冬的女人,穿上属于自己的婚礼服饰也是最美时候。云滇这里的少数民族女孩穿上她们的婚礼服饰,麻布圆领、大襟短衣、围裙上刺绣着各种彩花纹,镶金丝银线;大出嫁时高高盘起的头髻扎着红头绳;脖上挂珠宝流苏,全身佩挂叮当作响的银器……满目绚丽,像驼岭岭上漫山遍野的鲜花,万紫千红,生机一派,槐生站在高高的驼岭岭望见长长的送喜队伍,裙裾飘飘,裙裾飘呀飘,飘呀飘,有一个破碎的魂灵,散布在荒野的枯草里。
  杠队里的人很久没有看见过槐生笑,是一直几乎难见到槐生的笑,那笑也是受伤的鹰缠绕枯黄的藤萝。在歇杠的时候也没有人见过槐生袒露过后背,却能看见一副破裂的胸膛,没有人在暗地里议论,目睹多少悲欢离合,死亡的袒露也只是一种破裂的遮蔽。今日里杠队迎头逢到喜队,槐生生平第一次让道,他看着新娘,脸上闪过一丝笑意“槐生仍是喜欢女人!”槐生的双腿很有力量,就算在狂风暴雨中行进也没有半点迟疑,双臂上有厚厚的黑汗毛,但没有胡须,槐生的一切都像那黝黑的驼岭岭,埋葬着许多不知名的灵魂,“槐生仍是想要女人!”
  火生哥守孝还没有离开,夏夜他半倚在竹椅上,深褐的肌肉托起罗德尔像阿地热斯那直立的茎。我褪去我厚厚的棉衣,一层层剥脱胸前的绷带,我袒露出自己的整个身体,“哥啊,哥啊,我是槐花。”我要把我的身体最后交给火生。……他刺入了我的身体……那把褐的短刀……
  高高山上哟——,一树喔——槐——哟喂,手把栏干啥——,望郎来——哟——喂——。娘骂女儿呀,你望啥子——哟——喂——?哎——!我望槐花——啥——,几时开——哟——喂——。
  槐花绽放了,血的花瓣雨滴到挽腿裤上,一点点晕开……
“哥啊,哥,我是槐——花……”
  哑阿珠从竹楼上纵身跳下,银铃声伴着岭上的驼队渐渐远去……
乘波音747客机飞越秦岭,太阳在前方刺目地闪烁,金亮的光芒把足下无边无际的白云镶边抛光,景观万分奇丽。
  有牧鸭人、牧羊人、牧马人,有牧云人吗?
  我把头贴着机舱玻璃,瞪大眼睛望外瞅。现在,一双赤足,在空中奔跑,挥着一根长长的金鞭,“叭”地一抽,惊得白云团团飘飞。这时,再吹响一管玉箫,唱起心歌:
荣华富贵呀飞呀飞,世上的人呀追呀追。
  古人有云:“荣华富贵如浮云。”形容得可真妙,你站在地上看天上的云团,洁白飘逸,你仰着望得脖子云空思絮
蒋  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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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深秋,在乌鲁木齐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都市,孤馆寒窗下我面对浴室的镜子,看到一个迷茫的人脸上还泛着三更的酒红,那竟然就是我呀!我对镜子里的自己说,做点什么吧。
我在电脑里到了自己存下的《安徒生童话集》。我要感谢乌鲁木齐赐予我如此从容的心境和无限宽裕的时间,让我从《海的女儿》到《丑小鸭》,再从《天上掉下的一片树叶》到《豌豆上的公主》,逐一看个通透。三十年来没有再触碰过的情节,在乌鲁木齐的深秋,日日夜夜伴我,当然也包括一杯制作不太精良的铁观音。四十岁的人了,看看童话,其实也好理解。人世间的率真和狡诈,阴谋与友善在我们的童话里随处可见。安徒生,这个棺材板上出生的天才,我读出他自己才是那只美得惊艳的丑小鸭和那片天上掉下的树叶。想想自己匆匆走过的四十年,人生道路上的驿站何其多啊,只有乌鲁木齐的深秋,契合了我此刻的心境,让我能够重拾纯净的心灵来体会和审视普遍意义上的美与丑。
  此时的乌鲁木齐,已是深秋,满庭的落叶窸窸窣窣地低语。
  好不容易从纯情的可以荡涤心灵灰尘的童话里拔身出来,已经是呆在乌鲁木齐的第十一天。同行的同事大多不愿再在宾馆里闲呆着,我也有些想出门走走。作为亚洲大陆的中心,全世界距离大海最远的城市,乌鲁木齐市区里
乌鲁木齐之秋
刘建斌
酸,可一阵风将它撩为片片丝丝,瞬息变得无影无踪。你料不准哪朵云会散,哪朵云会变成雨,哪朵云里会钻出一只小鸟。人到了半空中,更觉得浮云靠不住,它了无边际的弥漫,制造了一片干干净净的白茫茫,使你自认为完全可以相信世上还有另一个生存的空间,或者说现在你生存所在的是肉体的世界,还有另外的属于未来的灵魂世界,在那里你会感受许多今生今世未曾知觉的种种神妙。信吗?但是,只要你跳出机舱,试着在看似富有弹性的所在试一试,它不仅护不着你的身体,甚至托不起一张手绢,一片鹅毛。我滋生百般惆怅:
荣华富贵呀飞呀飞,何时放下来歇一歇?  生命就只有几十年。几十年一过去什么都化为乌有,后人的祭奠、赞誉与问候安详的话音,全都看不到,听不见,一切都坠于沉寂,了无知觉的沉寂,这是多么的
悲哀。如果是这样的结局,人的生命又真的是来无影去无踪,那么珍惜今世该是何其重要,从起点到终点不过三万左右个昼夜,荣誉、金钱、财产以及种种其它的奢望与拥有,实属留之多余,弃之不惜。难怪,古今无数叱咤风云
的豪杰也不免低调心弦:“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于
是,我惊觉世间的许多童话、神话及其宗教,包含着应当珍重的合理层面,一旦删刈干净,人世太乏味,人生太可怜。从西天取回大乘真经,以普渡众生于将溺苦海,实际上是顶可爱的想象,唯愿其真,不愿其假。我的心随着一曲飘至耳畔的优美音乐,虔诚的祈祷:    愿用家财万贯,买个太阳不下山……
歌声情感真挚,深深打动过我的心。可只有到了飞机上,到了白云端,到了上天亦不能下地亦不能的位置,才能体验到人生需要进一步解放被束缚得太多甚至囚禁得太久的思想,认识被荒唐掩没的真实,被愚昧放逐的机遇,以及被偏见窒息的创意。也许我们哪一位祖先或是现在的某一位同胞,一语中的地言中生命的真谛,却让人视为异端侧目横眉地斥责过。人类或许无数次接近飞跃的边沿,但由于种种巧合与人为阻挠导致退却,最终对生命的认知失之交臂,要转上经过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乃至几亿年才能返回起始点的弯路,也可能错过一次就等同于错过永远。    真当显出万能身,善良呼唤随处应。
当认定上帝不存在,当人生注定短暂,尘世凡俗能不能终于涉过一条生命的界河,从此岸到彼岸,并且生活不再需要年月日计算呢?途径,是的,走向超越的途径,有吗?无人回答,无人能回答。飞机在疾
驶着,头前的太阳依然鲜亮,足底的云朵却不知去向,俯首可以看挺大挺大
的地球平原,房屋像火柴盒,江河像条飘带,道路只是一抹白痕,从高处看低处一切都变态。我们对生活的解释,不也会是由于所取的角度差异推出的答案也就五花八门吗?其实,我们往往在扮演盲人摸象的角,最后茫然不知所措,只好摸自己的脑勺。
  假使,你曾经乘飞机越过大山大地大海,那么,我有理由请求,你千万要宽容各种各样无恶意的独特观点,也许就是其中备受嘲弄的一个,它是永恒的坐标。  最聪明的是人,最愚笨的也是人。人与人聚在一起,简单的答案也会变得异常复杂。
  在空中,我一声叹息。机舱外几朵晚霞飘浮,美妙绝伦,凄艳莫名。
方阵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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