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青春之歌走向顶峰之路
)))5春江花月夜61300年接受史考察
陈文忠
张若虚5春江花月夜6被闻一多先生视为中国诗歌史上/以孤篇压倒全唐0的/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0，又被称为中国/抒情诗的最好标本0。然而，其迄今1300年接受史，并非/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0。诞生后近400年无处寻觅，到宋代借郭茂倩5乐府诗集6方重现诗坛，又近500年后在5诗薮6中得到第一次阐释。胡应麟之后的400年才真正进入接受史的黄金时代。5春江花月夜6的接受史为何如此跌宕起伏?明清之后的诗评家如何细读这篇抒情经典?从上世纪40年代延续到80年代的/宫体之辨0应当怎样理解?这是5春江花月夜61300年接受史中颇为有趣的问题。
/春江花月0何处寻?
唐宋两代是5春江花月夜6接受史的第一阶段。分而论之，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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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差别：唐五代近250年，只传文名，不见诗名；两宋金元400年，虽见
诗篇，不见诗评。
张若虚的文名，散见于身后的笔记、史籍，共有三处记载。最早
提到张若虚的是晚唐郑处诲的5明皇杂录6；其次是成书于五代后晋
的5旧唐书6卷一九〇5文苑中#贺知章传6；最后是成书于北宋仁宗
时期的5新唐书6卷一四九5刘晏传6附5包佶传6。这三则材料透露
了多方面信息。首先，这位被闻一多视为/初唐双峰0之一的诗人两
5唐书6中均无传，其名字仅依附于他人传记才得以留传。其次，止
于兖州兵曹又/恃才浮诞0而/流落不偶0的张若虚，虽正史无传，却
/位卑而名著0。这位/文词俊秀、名扬于上京0的吴越之士，当时已
被列为/吴中四士0之一。但在唐代文献中，始终未见5春江花月夜6
的篇名。他的作品似乎在唐代就未编集成书，这极大的影响到诗人
作品的传播与传世。
宋代郭茂倩是5春江花月夜6传播接受史上的莫大功臣。今人
见到的5春江花月夜6最早文本即载于郭茂倩5乐府诗集6第47卷。
此卷收录清商曲辞吴声歌曲5春江花月夜6包括张氏之作，共5家7
篇。但这篇杰作只是静静地躺在5乐府诗集6中，无人过问。除郭茂
倩5乐府诗集6，宋金元三代的唐诗选，尚未见一书选载张作。宋代
诗话大盛，前代与时人的名篇佳句无不进入诗话家的阐释视野。然
而在数百种宋人诗话笔记中，均未见只言片语论及5春江花月夜6的
诗意和诗境。元代的数十种诗话、诗格著述，同样如此。
初唐诗坛,/春、江、花、月0作为一组青春洋溢、充满时代朝气的
母题意象，反复出现在诗人笔端，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名篇佳句。
然而，此一将/春、江、花、月、夜0五字炼成一片奇光的长篇杰作，却
默默无闻、几乎失传。面对中国诗歌史上/抒情诗最好的标本0，唐
宋金元诗评家的集体性盲视，令人唏嘘不已。倘若郭茂倩选诗稍
严，一个伟大青春时代的文学象征就会从此沉入诗海，销声匿迹。
明月楼李嘉诚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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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什么是艺术作品的存在方式?杜夫海纳5审美经验现象学6把/艺术作品0和/审美对象0作了区分，认为前者的/文本性存在0只具有潜在价值，后者的/心灵性存在0才实现其真正价值。从盛唐至宋元，张若虚的5春江花月夜6湮埋在少数几个选本中，没有留下任何一位有名有姓的可靠接受者，因此它只是一篇具有潜在价值的/艺术作品0，没能成为真正的/审美对象0。
从/诗之旁流0到/竟为大家0
从明初高棅5唐诗品汇6到万历年间胡应麟5诗薮6，从选家到诗评家，此一诗篇终于从文本性的/艺术作品0成为心灵性的/审美对象0。同时，自明代以降的接受过程也是其被经典化的过程。
高棅的5唐诗品汇6中5春江花月夜6是以低调入选的。5唐诗品汇6/七言古诗0一体共13卷,5春江花月夜6被置于第13卷/旁流0
中。尽管如此，高棅在5春江花月夜6接受史上仍有重要意义。5唐诗品汇6的精选不同于5乐府诗集6的广采。选择即评价，高棅可谓5春江花月夜6接受史上第一个自觉读者。5春江花月夜6接受史的真正转折点，当在16世纪中叶的嘉靖时代。其标志是后七子领袖李攀龙在5古今诗删6中再选此诗。此后的百年左右,5春江花月夜6
接受史出现了第一个高潮。
清初选家不减晚明热情。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的重要唐诗选本，无不选录此诗。清代选家兼选评于一身，在明代选家基础上对诗境和诗艺作了更深入的阐释，形成了5春江花月夜6接受史的第二个高潮。经历晚明和清初的两个接受高潮,5春江花月夜6的经典地位已牢固确立。
在诗歌接受史上，评家大多晚于选家。但在经典地位的确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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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中，评家的作用往往超过选家。万历胡应麟、乾隆贺裳和清末王闿
运，是经典化进程中最值得重视的诗评家。他们从三个不同角度,
由品赏风格到定为/名篇0，再到推为/大家0，构成了5春江花月夜6
经典化进程的三部曲。
如果说高棅是第一位别具慧眼的自觉读者，那么将近200年后
的胡应麟则是第一位别具慧眼的审美阐释者。5诗薮6内编卷三七
言古体曰:
张若虚5春江花月夜6，流畅婉转，出刘希夷5白头翁6上，而世代不可考。详其体制，初唐无疑。
这段评论是5春江花月夜6阐释史的开篇，虽寥寥数语，却内涵丰富。
首先，胡氏从审美直觉出发揭示了歌行/流畅婉转0的风格特，这
也是其作进一步判断的立论基础；其次，他论定5春江花月夜6与5代
悲白头翁6风格相似，而艺术性则/出刘希夷5白头翁6上0。这一论
断既具有翻案性质，又初步确定了5春江花月夜6的经典意义，为后
来者奠定了阐释基调；再次，由于5春江花月夜6/世代不可考0，他便
根据作品的文体风格或体制格调，进一步推断作品的创作年代为
/初唐无疑0。
胡应麟评语中,/流畅婉转0和/初唐无疑0是关键所在，它体现
了阐释者对5春江花月夜6既充分肯定，又有所保留的谨慎态度。遍
览5诗薮6，胡应麟评论唐人歌行,/流畅婉转0绝非轻许之词。但胡
应麟对5春江花月夜6的推许又是有所保留的，即所谓/详其体制，初
唐无疑0。唐诗阐释史中，初、盛、中、晚既是一个时代概念，又是一
个价值概念。他认定5春江花月夜6/初唐无疑0，同样既推定其创作
年代，又论定其风格境界。换言之,5春江花月夜6的/流畅婉转0，止
乎/才藻0而未达/风神0，更未抵李杜歌行才藻、风神和气概的浑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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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化合。
过了将近150年，贺裳在5载酒园诗话6把5春江花月夜6的经典地位又提高了一步。5载酒园诗话又编6专论唐诗，贺裳把张若虚列为/盛唐0第一家，曰:
5春江花月夜6，其为名篇不待言，细观风度格调，则刘希夷5捣衣6诸篇类也。此诚盛唐中之初唐。且若虚与贺季真同时齐名，遽
分初盛，编者殊草草。吾读诗至贺秘书，真若云开山出，境界一新,
毋宁置张于初，列贺于盛耳。
贺裳的这番议论并非直承胡应麟而来，但二人的见解则有异同相间之处。首先，起句便由胡应麟对作品审美风格的描述变而为对作品经典地位的论定。贺裳认为/其为名篇不待言0，可以说是对5春江花月夜6此前350年/声誉史0的总结。其次，论及作品的/风度格调0，贺裳的见解同胡应麟基本一致，即所谓/刘希夷5捣衣6诸篇类也0。/5捣衣6诸篇0，当指5捣衣篇6、5公子行6和5代悲白头翁6等刘氏歌行名篇。贺裳论刘希夷诗风,/多倾怀而语，不肯留余0。5春江花月夜6既然与刘氏歌行同为一/类0，同样存在/倾怀而语，不肯留余0的不足，尚未达到盛唐澹远含蓄的艺术境界。其三，正是基于上述看法，贺裳又把5春江花月夜6定为/盛唐中之初唐0。这就是说,
虽若虚与知章同时齐名，但诗风与希夷相类的张若虚尚未达到贺知章的高妙境界，故毋宁置张若虚于/盛唐中之初唐0，而列贺知章于/盛唐中之盛唐0。这里的初、盛之分，更是一个价值判断。
贺裳之后又经过150年左右的审美沉积，到清末王闿运,5春江花月夜6终于获得/大家0的称誉。王闿运在5论唐诗诸家源流(答陈完夫问)6评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