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读《论语》(12)
《论语·八佾第三》
3.7 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争,应该算人性本能,只是在不同语境中,它被赋予不同的附加意义。
《道德经》关于“争”有两段经典论述:
其一: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22章)
其二: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7章)
这两章集中表达了道家的无为主张。其一所谓“争”都是处身狭隘的缺失,太过炫耀,自以为是,反而无果;相反,一切不争,便无对手可能争,教人心胸开阔,以不争处世,以不争对人,有四两拨千斤的功效。其二虽然字面无“争”,其实也在谈“争”,说先谦逊退让反而进步领先,将个人生死私利置之度外,反而得以保全。
道家尚无为,而成有为,儒家则尚有为有不为。比较而言,前者强调以退为进,后者强调主动选择。比如《八佾》“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这一章,就以具体场景表达了儒家的君子之争在于选择什么时候争,争什么,什么时候不争,什么不必争,是主动清醒的认知后的作为。
单引号关于“争与不争”,还有两句流行的诗句:
我和谁都不争,
和谁争我都不屑。
这两句诗本来是英国诗人兰德的创作,但更多人知道是因为杨绛先生的翻译,所以误以为是杨绛的人生格言。这两句诗通常爱被年轻人引用,以示洒脱,但其实常常是用作精神胜利法,因为你去看那些被引用的语境,明明说着“不争”,却在前言后语来龙去脉里到处埋伏着“不服气”“要争一争”的潜台词,事实好像总是争而不得,于是只好来一句“和谁争我都不屑”,以保全面子。
中国文化的传统认知里,仿佛与人争,是上不得台面的,因为那样会显得你不够大度,不
够宽容,不够有涵养,或者“吃相难看”,然而追溯历史,我们看到历史有载的所有进步与进化,好像大多因为某些“争”,有了鲜明结果。于是,新潮的思想主张又开始有了野蛮生长的走向,比如赤裸裸地表达野心,有时会显得更有理想,为梦想去奋斗,可能失败也要争一争才甘心,终于成了另一种狂热主流。我们每个人耳目灌盈的成功学,即为“争”的一种时代哲学。
《奇葩说》辩论里气场强大的学霸辩手詹青云有一段特别精彩的辩词,金句频出,其中有一句:年轻人是要为这个世界拓宽边界,是让所有的人都有机会把道路越走越宽,是趁着年轻,我偏要勉强。
此处有掌声。高育良 高小凤
因为这里所谓“勉强”的“争”,指向趁年轻要多加尝试多加争取的积极选择,换言之,如果你“争取”的目标是正常的,是合理的,是有益成长的,便是可以提倡的,它与那些基于功利欲望的“争”有本质的不同,与那些自以为是自欺欺人的“争”也不可同日而语。
任何人都有一争高下的人性,如果这是本能,孔子所谓“君子之争”就是本能的升华,是一种自我琢磨与克制。
必需脂肪酸争还是不争,要看对象为何:涉及原则底线,必须寸土不让;涉及竞技,也要力求高强,比如那个兵乓球赛场上伊藤美诚的争,我们大可滤去情绪意气,看作纯粹的竞技挑战,而中国乒乓团队就理性地接受了挑战,你想争那好我们也好好准备迎接挑战,这种技艺之争,不争不是怯懦就是虚伪李英爱老公争的是技艺高强,不争的是胸怀气度。当然,新奥运会的口号在原有的“更快,更高,更强”之上,又加了一句“更团结”,代表新的竞技理念的世界共识,而这种共识有趣地回归到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君子之争”。
关于君子之争,孔子认为要赢得起输得起,且不忘归礼。竞技如射箭可以争,但须礼让有加,“揖让而升,下而饮”, 赛前升堂不忘揖礼,赛后下堂依然可以把酒言欢。本届中国奥运团队在具有特殊意义的赛场上下便有许多漂亮行为:胜不骄,会去主动关怀落败对手;败不馁,即使受到不公正待遇,也能坦然应对,由此也获得赛场内外的国际赞誉。
日常工作生活,难免有争,我们大概可以常常提醒自己的,是宁与君子争在光明正大,不与小人计较短长,因为小人之争容易走调旁开,一不留神就旁逸斜出太多,那些小招数,小伎俩,温良君子,纵然技艺有成,也招架不来的。
3.8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
傅若真“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孔子对《诗经》的重视类似今天我们教孩子说话,但凡发声,总希望他们说得文雅些,有意味些,至少不致粗鄙,所以有时教学生作文,也会顺嘴提到一点,如果你的成语用得巧妙,表达效果是可以以一当十的,注意,不是用得多,是用得巧妙。因为每则成语几乎都浓缩了一些背景故事意义,用得巧妙时,就可言简意赅。而孔子教弟子言语,也多次提及《诗经》的活学活用,他曾对儿子孔鲤说过:不学《诗》,无以言。虽然有些严苛,但表达了他所持的言语标准。在《学而》篇,孔子与弟子子贡谈论贫富礼乐问题,子贡联想到《诗经》里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就得到老师大赞;《为政》篇,孔子又以一言概括《诗经》曰:“思无邪”,因此,在孔子的教化体系里,他希望学生无论言语,为学或为政,都能秉承“思无邪”的精神,思想纯正,合乎礼乐,守持正道,而这正是他以为的《诗经》的核心意旨。
这一回,孔门文学科高材生子夏跟老师请教《诗经》中的句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这描绘美人顾盼流转,神采照人的句子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老师一言以蔽之:绘事后素。
半脑哥子夏会意,进而联想到“礼”,追问老师:礼后乎?貌似追问,其实是心有灵犀,他想跟老师切磋自己的一个心得:要学礼,是要有铺垫的,才能登堂入室。而这铺垫,过往篇已经有过阐述,大略是先有为人孝悌,孝父母,敬兄长,事君王,爱众人。先做人,后为学,学什么?学礼。这是一种儒家修习的路径,是由内而外,由亲至疏,由家到国的顺序,是倒错不得的。如果有人做人无礼,不讲孝悌忠诚,却要大嚼“礼义”,不过是欺世盗名罢了,所以孔子强调“绘事后素”。
基于《诗经》赞美庄姜美貌贤惠的原意,孔子是说,庄姜的美,基于她纯正的本美好。历史上的庄姜,出身高贵,出嫁风光,本来可以母仪一国,却遇人不淑,嫁给的卫庄公贪好姬妾美,冷落了正妻庄姜,于是民间为国母不平,借赞歌庄姜的美丽端庄来讥刺国君不正。端正夫妻伦理也是儒家重视的修身原则,所以孔子对庄姜的赞誉,超越了字面的美,更强调其内在的品格,子夏由此想到学礼的基础也是做人的品格,与老师一拍即合,难怪老师要夸奖他:子夏啊,你启发了我,来来来,咱们再谈谈《诗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