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学赵元任的比利时弟子:研究甲骨文的神父
原载 陈毓贤 2015年12月6日 澎湃新闻
提起司礼义神父(Paul Serruys,1912-1999),曾认识他的人嘴边都泛起一丝微笑,这笑里有爱,有敬,也有点“此人不可思议”的意味。
七年前加大伯克利校区 C. V. Starr 东亚图书馆建成不久,朗诺与我去参观那美轮美奂的大楼,巧遇该校教中国古代史的戴梅可(Michael Nylan)教授,她请我们吃晚餐,席间问我们夫妇是在什么地方相识的,我说我们在西雅图的华盛顿大学是同学,她问有没有上过司礼义神父的课。朗诺说司礼义是他的文言文启蒙老师,很注重分析文法,替他学文言文打了基础。我脑子里浮现的是个留了山羊须面容严肃颀长的身影,在走廊上擦肩而过,他总若有所思。戴梅可说,“司神父是对我影响最大的人之一。”
楚乔传赵丽颖王妃剧照她接着说:“我从普林斯顿得博士后, 获福布莱特奖金到台湾两年;中央研究院的朋友告诉我说:我若想研究《尚书》,必定要去见见司神父。我打电话和他约了,很诧异他竟住在台北万华区出没的地方,他一开门见到我也非常诧异,几乎马上要把门关上。他那时候已有点耳背,以为来者将是他一位学生。”
黄晓明为baby庆生这也难怪司神父:戴梅可英文名字叫迈克,是个男性名字,开门却见一位金发美女,当然大吃一惊。原来戴梅可母亲多年盼望有个叫迈克的孩子,怀她的时候就决定无论男女都要叫迈克。
“我好不容易说服他每周和我一起读一段《尚书》,第二次见他时,他竟晕倒了,我扶他把头枕在我膝上,他苏醒过来说必定是脑中风,台湾医疗不好,须回西雅图。我相信他其实没中风,而是在台北感到很孤独。我以为司神父和我从此无缘相见了,不料数年后康达维邀我到华盛顿大学演讲,又见到他。我那几天几乎全跟他在一起,因发现他居然对女权运动发生了兴趣,多年在教堂听妇女告解让他深感天主教对妇女不公平。他不但对女权理论涉猎很深,而且付诸行动;天主教视堕胎是伤天害理的事,女人堕胎会被驱逐出教会的,但若有妇女因故堕胎向他告解,他就说:'我赦免你,你的罪咎让我担当吧。’ 他在西雅图开心多了,可惜梵蒂冈拒绝把他的书从台湾又运回西雅图。没有他所需要的书在身边,他便无法作研究,不能在西雅图终老。”
诚然,司礼义在西雅图是不会寂寞的。司礼义是华盛顿大学汉代学者康达维(David Knechtges)的论文导师之一,康达维的夫人张泰平博士是司神父的学生,他们婚礼是司
钢铁雄心4礼义主持的;同系语言学家罗杰瑞(Jerry Norman)是司礼义在加大的同学;多年跟司礼义学甲骨文的高嶋谦一(Ken-ichiTakashima)则在不远的英属哥伦比亚大学执教。
司礼义与华盛顿大学七十年代的同事:语言学家罗杰瑞Jerry Norman、负责汉语教学的严复孙女严倚云 、教汉语的何恺青和罗杰瑞夫人陈恩绮,以及当时的学生——罗格斯大学教授史皓元Richard VanNess Simmons。此照片原刊于1993年何恺青编的《严倚云教授纪念文集》。由作者提供。
到网上一查,发现国内研究甲骨文的学 者,对卜辞里“其”字的用法有个所谓“司礼义法则”,还见到司礼义八十六岁在比利时逝世时,他另一位学生——现已退休的爱荷华大学古汉语及藏文教授柯蔚南(South Coblin)——在H-Asia 网上发表的悼文。柯蔚南另有长文在《华裔学志》介绍司礼义的生平:
司礼义生长于比利时西佛兰德区一个酿啤酒致富的家,兄弟妹七人。比利时人有讲法语的、德语的、以及与荷兰语相近的佛兰德语的,而司礼义就读的学校只教法文、德文、拉丁文和希腊文;他为佛兰德语被歧视感到愤愤不平,一度在佛兰德人自主运动中很活跃。复杂的语言环境也引起他对比较语言发生兴趣。
受了利玛窦和南怀义(Theophile Verbist)的启发,司礼义十八岁时和大他一岁的哥哥司律思(Henry Serruys)一同加入“圣母圣心会”。圣母圣心会(Congregatio Immaculati Cordis Mariae,简称CICM)是南怀义为要在中国办孤儿院1862年创办的,成了比利时教士到海外传教的遣使会,此会后来衍生了相应的ICM修女会,并扩充到世界其他地方,教士和修女也不再限于比利时人。
司礼义的哥哥立志学汉语和中亚语文,他则学汉语和藏语。经数年训练后, 他1936年到达北京,次年被派往桑干河上的西册田。这时山西省各大城已被日军占领,乡下却是游击队和强盗横行的地方, 司礼义和各方周旋对弈,照顾当地教徒,闲来则研究当地方言。研究方言是内陆教士的例行工作,然而司礼义对此事似乎太热衷。有个严冬深夜,他被唤到一个小村落替一位老人行临终涂油仪式,没想到此人活过来了,对司礼义徒然远道而来非常内疚,用很花俏的语言向他道歉和致谢,司礼义听不懂,周围的人便翻译,他马上把随身带的簿子掏出来,细心把老人的话语记下,于是教会里广传司礼义对濒死人关心远不及他对语言的兴趣。他如此自我辩解:“学术研究是一种崇拜。不论当事者自觉与否,基本上是一种对神的追求;当神向我们揭示大自然和人的规律时,我们就越发体验到造物者的荣耀和大爱。”
对司礼义来说,各方言微妙复杂的语法都彰显造物者的伟大。他研究方言发现教堂里用的弥撒曲、祈祷文、教理问答等有许多地方译错了,不仅是语言问题,也因误解了中国的风俗习惯,得到上司的允许开始研究婚丧仪式,最早的著作就是与这些民俗有关的方言,引起著名语言学家李方桂的注目。
司礼义与其他天主教教士1943年3月被日军送入山东潍县的外侨集中营;经梵蒂冈代表交涉,8月得以回北京,白天可自由行动,傍晚向日军报到后就不准外出。 这段日子倒让司礼义有机会和不少中国学者以及在华汉学家接触,其中以曾在周口店参与发掘“北京人”的法籍耶稣会教士和古地质学家德日进(Pierre Teilhard de Chardin)对他影响最大,包括信仰方面。战后他被派往河北张官屯,这一带在共产党势力范围内,教友不敢公然和外国教士来往,他便专研四书五经,因怕抄家和偷窃把珍贵的书藏在粪坑底下。他1947年奉命回北京,有两年在南怀仁书院教书并在辅仁大学选课。
1949年从中国撤退的圣母圣心会教士和修女大多到其他国家工作了,一小部分则被挑选到国外深造,司礼义和他哥哥决定到美国。司律思去了哥伦比亚大学,司礼义选择加大伯克利校区,师从赵元任和哈尔滨长大的俄人卜弼德(Peter Boodberg),他终于可任意探索
各种令他执迷的语言问题,并在卜弼德的指导下研究中国古文字。他1956年获博士,论文是“从《方言》了解汉代的地方话”,三年后出版。他读博士不需圣母圣心会资助,因他在临近镇上的圣玛丽教堂当司铎,完成博士又获古根海姆奖,并继续在该教堂工作,他后来喜欢对人说: “我在中国十二年,在圣玛丽教堂十二年。”
乔治城大学1962年聘了司礼义负责中国语文教学。将近三年后夏威夷大学打听他愿不愿意跳槽,他和李方桂商量,李方桂执教的华盛顿大学恰好有个缺,马上发了正式聘书把他抢走。司神父在华盛顿大学十六年,教文言文和中国文字学。
司礼义教文言文的方式是每学年选一本不同的先秦书,和学生一起试图分析其文法;多年的教学相长,让他对中国古代文法有了相当清晰的理解。
怎么在淘宝上开网店文字学课他则从《说文解字》切入,要求学生细读本文与注疏,然后分析字形如何从钟鼎铭文演变而来,又追溯到甲骨文。他坚持看懂古字并不是最终目标,最终目标是能够把这些古字依上下文解读。他另开了西周钟鼎文和东周钟鼎文两门课,后来又开课教甲骨文。
司礼义写了不少重要的文章与书评,1974年在《通报》发表的“殷商甲骨文语言研究”确实
是划时代的。他已着手撰写一部关于钟鼎文的大著,可惜沉迷于甲骨文后把此计划放弃了。
更令人惋惜的是:精力充沛而学问正登上高峰的司礼义,到了当时的法定年龄1981年很不甘愿地退休了。他失去和学生磨砺的机会,尝到被推往边缘的尴尬,毅然不顾朋友的劝告把书运到台湾,离开西雅图。他在台北重返阔别了二十年的圣母圣心会,打算以中央研究院通讯院士身份继续爬梳甲骨文,无奈不能适应台湾的生活。退休十八年中,他始终无法重构他的理想生活:就是周围有和他谈学问的人,身边有所需要的书,并和其他教士一同起居享受信仰生活。
司礼义遗照,戴梅可提供。
我很后悔我大学没选司礼义的课,至今看文言文一知半解。回顾他的哥哥司律思研究蒙古及元明历史亦成绩斐然,也许是唯一能了解司礼义的人。他正于1983年,就是戴梅可在台北初见司礼义那一年去世,必增添他的孤独感。为多听听司礼义的事,我今夏约了戴梅可相聚。
戴梅可说她和司礼义在西雅图重晤后,便和他保持联系;听他说不能作研究很苦闷,为运书直接向教宗请愿也无济于事,便对他说普林斯顿大学图书馆的中国古籍特别齐全,不妨搬到普林斯顿;她那时已在布林茅尔学院教书,但仍有栋房子在普林斯顿,是她用早逝的母亲遗产买的。司礼义果然在当地圣保罗教堂觅得一职,该教堂的住持司铎是一位研究中东语言的耶稣会教士,有地方给他住,但没地方让他静心做学问。戴梅可请住在她房子的男朋友腾出房间来给司礼义做书房,如此三年之久;一直到圣保罗教堂的主持司铎退休了,新来的和司礼义意见相左,圣母圣心会又施压要他归队。司礼义问戴梅可他若归国她肯不肯暑假到比利时一个月,他已完成一篇分析《诗经》文法的长文需要人打字;结果戴梅可和他另一位私淑女弟子——现在里海大学执教的柯鹤立(Constance Cook)——到比利时替他打字。
戴梅可回忆说:“我到了比利时非常生气,他不经我同意把我预定的旅馆退掉,安排我住进圣母圣心会修女院。我一向对修女非常反感,因我父亲是天主教徒,把我送到修女办的小学读书,修女们告诉我不信天主的人都要入地狱,我病重的母亲不是天主教徒,让幼小的我很恐惧。然而这些修女都平易近人,进餐时欢天喜地互相关怀;我曾到教士院与司神父同进餐,那里男士却各吃各的。我发现圣母圣心修女专到别人不愿去的地方做没人愿意做警匪电视剧大全
的事——到台北万华区替提供医疗服务,到美国南部帮助无证移民;刚果数次动乱,圣母圣心会的修女被乱刀砍死的不知其数。我问她们年轻时若有现在的就业机会,还会不会选择这条路,她们异口同声说没有遗憾,但换个时代就很难讲了。此后我每年捐钱给圣母圣心修女会,最近一次到比利时,修女院的中年院长向我道谢后,感伤地说,'你知道吗?这是个濒危灭绝的团体。老的一个个逝去,很少年轻的进来。’”
萧敬腾经纪人恋情戴梅可又说:“涵盖许多种文字和术语的《诗经》稿完成后,他和我商量投什么刊物,我提议投瑞典的《远东古物博物馆学报》,评审都通过了,该学报却拒绝发表,因董事都是高本汉的学生,而他处处批评高本汉错了,至今仍未发表。我暑假继续到比利时和他同读《尚书》,高嶋谦一每年也去看他,他到了我便躲开观光去。司神父死前我们已把整部《尚书》只差一章就读完。他是因抑郁而拒绝进食饿死的,天主教不准自杀,但拒食饿死不算。”
我和多年没见的柯蔚南(他曾撰写司礼义小传)联络上了,他来电邮说:“司礼义未回比利时前常常到我们家短住,和我的太太孩子像一家人那么亲密;我两个儿子至今很怀念他。那时司礼义已偶尔出现抑郁症候,我提议他请医生开药控制,可惜当时圣母圣心会坚持这
种情况应以祈祷静修解决,直到司礼义在世最后一年才准许用药物,对司礼义说来得太迟了。该年冬,修道院有个神父去世,卧房空出来,司礼义搬了进去。那卧房较宽敞,可是门窗不密,冬天很冷,他着了凉得了肺炎,治好后元气却已大伤。司礼义最后心情那么低沉,我和静惠一想到就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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