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九成宫醴泉铭》成碑以来,历代学书者奉之圭臬者极众,学于《九成宫醴泉铭》而成书家者不胜枚举。明赵崡(1564-1618)《石墨镌华》卷二评:“欧书皇甫君遒劲,此碑婉润,允为正书第一。
”明王世贞(1526-1590)《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百三十五评:“独《醴泉铭》遒劲之中不失婉润,犹为合作。
”《九成宫醴泉铭》高华庄重,法度谨严,用笔方圆兼济,结构精绝,上承下覆,左揖右让,左敛右纵,体态修长,中宫收紧而主笔外展,寓险峻于平正之中,融丰腴于瘦硬之内,含韵致于法度之外,南派书风之和雅与北派书风之雄劲,在此碑中得到了完美的体现。清翁方纲(1733-1818)《复初斋文集》卷二十二《九成宫醴泉铭跋》:“惟《醴泉铭》前半遒劲,后半宽和,与诸碑之前舒后敛者不同,岂以奉敕之书为表瑞而作,抑以字势稍大,故不归敛,而归于舒欤?要之合其结体,权其章法,是率更平生特出匠意之构,千门万户,规矩方圆之至者矣。斯所以范围诸家,程式百代也。善学欧书者终以师其淳古为第一义,而善学《醴泉》者,正不可不知此义耳。”对《九成宫醴泉铭》的结体和章法给予很高的评价。
笔者多年临习《九成宫醴泉铭》,对此碑结构空间的审美有较为深刻的认识和自己独特的感悟。通观《九成宫醴泉铭》,欧阳询(557-641)在整碑章法和单字的结构空间处理上蕴含着形式美法则,赋予《九成宫醴泉铭》多样统一的美学理念:章法平齐庄重,笔画布白均匀;在字形体
态和笔画斩斫中熟练运用了黄金分割法则,韵律自然;笔画与笔画的关系处理上批亢捣虚,险峻挺拔;
在字势的运动变化和角度变化上运用了焦点透视理论,增强了字体空间变化和视觉冲击力。今试对《
九成宫醴泉铭》结构空间之美作一浅析,实非笃论高言,恳期方家教正。
古希腊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 ,约公元前570-约公元前490)学派把美学视为自然科学的一个组成部分,认为美的本质在于和谐。现代数学家们推断当时毕达哥拉斯学派甚至掌握了黄金比例这一美学原则,对哲学家、科学家和艺术家影响很大。人类在创造美的过程中,对美的形式和规律进行总结与抽象概括:对称均衡、单纯齐一、调和对比、比例、节奏韵律和多样统一,是谓形式美法则。唐代书家对前人的书法进行了总结,在书法结体和用笔上都实行规范化和精微化,因此,唐楷在视觉感受上表现出大小相等、上下平齐、用笔应规入矩的趋势。欧阳询在《九成宫醴泉铭》的书写上也最全面地执行了形式美法则,用笔精确谨严,起收转折,法度森严,在字、句、行和整体章法中都尽善尽美地贯彻了“在统一中求变化,在变化中求统一”的美学法则。
《九成宫醴泉铭》是奉敕之作,为了庄重和严肃,全碑都进行了精心设计。章法上力求行列统一,碑身行文二十四行,满行五十(最下一行有脱损)字,刻有界格,碑文分为碑题、撰文者、正文、铭词、书写者五部分,碑题与撰文者占一行,正文十七行,铭词和书写者六行。碑文布白均整,行距字距疏朗,由于欧楷字体有修长的特征,所以行距略显宽绰;内容平齐庄重,虚实相参,具有齐一、调和、统一的形式美感,全文五处空白与十二处“空抬”,一如“棋眼”使全碑血脉通畅,气韵萧然。碑额阳
文篆书“九成宫醴泉铭”六字,碑首六龙缠绕,与碑身连成一体,碑身高度约占整碑三分之二,碑的宽度约为全碑高度的三分之一,这些比例都接近黄金分割比例,整碑下部略宽,整块碑巍然静穆,浑厚庄重,尽显皇家气象。
《九成宫醴泉铭》碑文在基本笔画形态上进行了高度的统一。汉字是由数十种笔画构成的,而归纳起来不外乎侧(点)、勒(横)、弩(竖)、趯(钩)、策(提)、掠(撇)、啄(短撇)、磔(捺),是谓“永字八法”。在基本笔画形态变化上,欧阳询将横画衍化为平横、右尖横和左尖横三种,在用笔上起收明确,提按分明,在结体中各有所当;竖的
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结构空间审美浅析
殷赵伟杰
摘要: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在结构空间处理上蕴含着多样统一的美学理念:章法平齐庄重,笔画布白均匀;在
字形体态和笔画勾斫中熟练运用了黄金分割法则,韵律自然;笔画与笔画的关系处理上批亢捣虚,险峻挺拔;在字势的运动变化和角度变化上运用了焦点透视理论,增强了字体空间变化和视觉冲击力。文章以深刻的认识和独特的感悟,以期从结构空间的角度浅析《九成宫醴泉铭》的审美涵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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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九成宫醴泉铭;空间结构;审
【书法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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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9
变化也有三种,谓垂露、悬针、曲头;撇捺亦各有三变,分别为短撇、直撇、竖撇,直捺、平捺、反捺,起收当位亦各有不同,特别是反捺和长点的交混使用,化捺为点,意在笔先,颇为此碑一大特点;点的变化有七种,长点、撇点、挑点、垂点、瓜子点、竖点和曲抱点,其用笔起收无逾横竖撇捺起收提按交互使用之法,左映右带,顾盼生姿,变化极为丰富;钩法十种,各具形态,通观整篇,向左出钩的收法基本一致小心收敛,均为笔向左下顿挫,再左侧水平出锋,短小精悍,可提千钧,极具力度,如弧弯钩、刀钩、左耳钩、右耳钩、单耳钩和横折钩,横钩折亦属此类,但是在书写时应注意钩画的出锋方向、力度和角度等细微变化,而右侧或向右上出钩的钩法出锋方向、力度和长度等则变化较大,极为生动,如戈钩、心钩、竖弯钩、右向钩,特别是竖弯钩,行笔曲圆,基本为不脱隶意的凫尾钩;折法十种,短折、竖折、高折、左短折、右角折、斜角折、走之折、长弧折、横钩折、竖弯折,皆为横竖撇等组合笔画,这些看似极端单纯化地笔画形态,完全来源于欧阳询遵从的完美的美学理念。
《九成宫醴泉铭》笔画的起行收和组合上均以视觉上的统一为主,变化为辅。所以应当特别强调的是,在学习《九成宫醴泉铭》时,要注意仔细观察分析欧阳询的用笔变化,包括每个笔画的起行收力度、角度和映带关系等,切忌笔画符号化。由于整碑笔画形态在视觉上高度统一,随之而来的是笔画粗细和偏旁部首的统一,整碑笔画粗细变化不大,单字中笔画主次分明,所谓肥瘦适中,骨肉匀称;同一部首形态在不同字的书写上也以统一为主,只有仔细比较观察才能领略其微妙的变化,例如“氵”“亻”“扌”等部首,其他部件也是如此。表现尤为突出的是“空心口”和“实心口”。所谓“空心口”是指包含部首为“口”的字,在全部碑文各个字中的形态基本统一:第一笔曲头竖,出锋起笔,藏锋顿笔收笔,状若垂露,第二笔横折,起笔与第一笔起笔处虚接留空,第三笔起笔实接第一笔顿笔处,上托第二笔藏锋收笔,整个口字的书写如封似闭,浑厚沉劲。“实心口”则是指全包围结构的字,这类字在《九成
宫醴泉铭》中的书写中大部分四角封闭,与“实心口”有很大区别,最后一笔与第一笔或托或接,特别是第二笔横折收笔垂出,特征明显。即使全文出现最多达38次的“之”字,其外部形态基本一致,也全部遵循形式美法则:在统一中求变化,在变化中求统一。所谓“一点成一字之规,一字乃终篇之准”,全面诠释了“唐人尚法”的时代特征。细观《九成宫醴泉铭》中的这种对字体的规划统一,并不是机械地整齐划一,欧阳询在这种统一中使笔画在长短粗细、弧度力度、起收转折、入笔角度等处理上进行了微妙的表现,使同样部首的字和重复字增加了齐整美和调和美,充分体现出欧阳询对楷书的把握和心动御
控制力以及深厚的美学修养。北宋朱长文(1039-1098)《续书断》云:“及晚益壮,体力完备,奇巧间发,盖由学以致之,《九成宫碑》、《温大雅墓铭》是也。其正书,纤浓得中,刚劲不挠,有正人执法、面折廷诤之风;至其点画工妙,意态精密,无以尚也。”
张韶涵身高《九成宫醴泉铭》在空间布白上进行了高度的统一。清姚孟起(生卒不详)《字学臆参》云:“初学临书,先求形似,间架未善,遑言笔妙。”欧阳询:“初学之士,先立大体,横直安置,对待布白,务求其均齐。”都强调对结构空间的经营,尤其是欧阳询提到的“对待布白,务求其均齐”在《九成宫醴泉铭》中得到了全面贯彻。特别是横画和竖画较多的字,或这个字的横距或竖距都基本均等,或者一个字中的几个部件的横距惑竖距各成系统,基本均等,如“何”字四纵三横距离均等,布白谨严,疏可跑马,密不透风。有些字的起收转折处理上也采取统一变化的原则,比如在起笔、收笔或转折的处理上,把这些点安排到一条直线上或一条有规律的弧线上,并且有的字的这些点的距离基本对称或均等,这类字的结体极具收放、聚散的构成形式美感,如“之”字的三个笔画的起笔,基本在一条直线上,且起笔点的距离均等;再如“克”第一、三画起笔和第六画收笔均在一条直线上,且三点距离均等;又如“阙”“而”“类”等字的底部收笔笔画较多,这些笔画的最低点形成一条有规律的弧线,且距离基本均等。《九成宫醴泉铭》随势赋形,左右相背,上收下放,间架开张,气象庄严。在外形的处理上,长扁正斜,大小疏密,通过笔画的收放聚散、部件的错位展敛等方法,增加字的外形的变化,如圆形、菱形、不规则三角形和多边形等,打破字形的方严刻板。而有些笔划的易变则丰富了空间的变
化,如“甘”字中间的横画变为斜点,“上”字短横变为挑点,不但使字产生灵动感,而且丰富了空间分割,体现出欧阳询高超的空间结构经营水平和审美意识。评书 单田芳
欧阳询楷书最为严谨,堪称楷书结体的最高境界。《九成宫醴泉铭》在字形上汲取发扬了东晋王献之(344-386)《洛神赋十三行》体势秀逸、匀称和谐、遒劲有力的特点,一改大部分魏晋碑帖中扁方之姿而成修长体态,既是创新,又是向小篆结体的复归,篆隶兼备,古意盎然。《九成宫醴泉铭》在字形体态和笔画斩斫中自然而生动运用了黄金分割法则,笔画的斩斫都在约三分之一或约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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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处,而这些点的位置比例与整个笔画的比例非常接近黄金分割比例,这个比例被公认为是最能引起美感的比例。如“人”字两笔交点即是撇之黄金分割点,如“不”字四画,有实接,有虚指,四个笔画在斩斫位置上形成三个连续的黄金切割点,刚柔相济,既飘逸灵动,笔意连绵,又起收分明,提按峻拔。少至两笔互交,多至数十笔结构,小到偏旁部首,大到空间分割,《九成宫醴泉铭》中凡有斩斫,莫不遵守黄金分割法则,极力展现视觉和心理上对美的要求。
唐孙过庭(646-691)《书谱》云:“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九成宫醴泉铭》是“既能险绝”之后的平正,即平正与险绝的统一。险绝峻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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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成宫醴泉铭》空间结构的又一特点,而这一特点是欧阳询对武学原理在书法结字上的独到理解和运用。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用笔劲拔宽和,结构内敛外展,犹如一套拳法或剑法,优美而刚劲,若峭壁断云,若斧劈华山,若金鸡独立,若黑虎掏心,批亢捣虚,法度谨严。唐张怀瓘(生卒不详)《书断》:“真行之书,虽于大令亦别成一体,森森焉若武库矛戟……”自隋至唐,民间尚武,“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便是唐朝民间尚武的真实写照。从隋末唐初武学第一人李靖(571-649)、少林僧昙宗(生卒不详)到开元李嗣业(?-759)、裴旻(生卒不详)等,武学名家辈出,即如盛唐之际善舞剑器的公孙大娘(生卒不详)也成就了三圣之道。欧阳询聪司绝伦,博览经史,尤精三史,出身地方豪族,将门之后,祖父、叔祖和父亲皆为统兵刺史,即使不习武功,对武学原理上的认识也要高于常人。西汉司马迁(公元前145-?)《史记·孙子吴起列传》:“救斗者不搏撠,批亢捣虚,形格势禁,则自为解耳。”“批亢捣虚”,意指攻击敌人的要害或防守漏洞,这一武学原理被欧阳询运用到书法结体之中,在《九成宫醴泉铭》中有诸多体现:笔画皆在要害处虚接实斫,如《九成宫醴泉铭》中“亻”旁,撇或如鹰掠长天,或如鹰踞古松,而竖或如剑指颈项,或如拳崩胸腹,如“休”字第一二笔笔意如是,而第三笔之横亦如利剑,虚指“亻”旁虚接处,将“批亢捣虚”演绎得一丝不苟。整个碑文似此结体规律俯拾皆是。在书写用笔上,欧阳询并非一味刚
猛,而是刚中带柔,有些笔画在书写时由至刚转为至柔,一如“百炼钢顿成绕指柔”的武学境界。武学原理的运用是《
九成宫醴泉铭》结字险绝峻拔的主要因素,清梁巘(1717-1788)《评书帖》:“人不能到而我到之,其力险;人不敢放而我放之,其笔险。欧书凡险笔必力破余地,而又通体严重,安顿照应,不偏不支,故其险也,劲而稳。
”其笔画上表现出的空谷坠石、万钧弩发、千里阵云、劲松倒折,增加了其结构空间中险绝
沙尘暴是怎么形成的
拔的意象美。
南朝宗炳(375-443)《画山水序》:“今张绡素以远映,则昆阆之形可围于方寸之内。竖划三寸,当千仞之高;横墨数尺,体百里之迥……”论述了远近法中形体透视的基本原理和验证方法,并阐述了近大远小的基本规律,对具体表现方法和初步领会到的透视原理十分透彻精辟地做了概括,提出了空间的处理方法,为中国画论中最早对焦点透视现象的描述。欧阳询在《
九成宫醴泉铭》结构空间处理上继承并创造性地运用了绘画上的焦点透视原理和散点透视原理,增加了字的态势变化和字的维度空间变化,打破了书法平面空间的视觉阈限,左敛右纵的结字特点不但使字的外形产生丰富的变化,也使字的空间产生了多维度变化,使整个碑文既有横看成岭侧成峰的齐一静态美,又有远近高低各不同的变化动态美。正如宗白华论及中国绘画的空间意识:“中国画的透视法
是提神太虚,从世外鸟瞰的立场观照全整的律动的大自然,他的空间立场是在时间中徘徊移动,游目周览,集合数层与多方的视点谱成一幅超象重灵的诗情画境。”《九成宫醴泉铭》中大部分字形左敛右放,特别是有横画的字,除了个别字横画向右集中,大多字的横画向左侧消失于一点,即使有些竖画也是左短右长,有的强烈明显,有的含蓄内蕴,形成右大(高)左小(低)的字形特点,在视觉上产生近大远小的透视变化,在平面空间外开拓了深度空间的视觉感受,如“九”“寿”“高”“视”“其”“井”等等,不胜枚举。其变化程度和方向的不同则增加了字势和维度空间的丰富变化,使整个章法和每个字的空间结构形成仰观俯察上下流转般的动态的空间变化。
现代刘正成(1946-)《书法艺术概论》:中国汉字数万单字,最难在结构各异,其视觉造型的魅力亦在此,而又施以笔法,得其“险劲”,尤难。纵观古往今来书法,其结字准确无误而得“险劲”之美者,欧阳询堪称冠绝。
参考文献:
[1]赵崡.石墨镌华[M].上海:中华书局,1985.
作者单位:
玉林师范学院美术与设计学院
【书法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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