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之外
春风来了,细细的柳丝上不知从什么地方送来些嫩黄。定睛看去,又说不定是嫩黄,却有些绿的意思。他们的腰好软呀!轻风将他们的下梢一顺地托起,姿势整齐而好看。默默之间,又一齐垂下了,仿佛小女郎梳齐的头发。
两行柳树中间,横着一道溪水。不知由谁斟满了的,碧清的水面几与岸道相平。细的匀的皱纹好美丽呀!仿佛固定了的,看不出波波推移的痕迹;柳树的倒影清清楚楚可以看见。岸滩纷纷披着绿草,正是小鱼们小虾们绝好的住宅。水和泥土的气息发散开来,使人一嗅到,便想起这是春天特有的气息。温和的阳光笼罩溪上,更使每一块石子、每一粒泥砂都有生活的欢乐。
溪旁的岸上,柳丝的底下,一顺着经过的是华丽的车辆:马拖着的,轮子着地丝毫没有声息,滑一般的过去。白铜的轮辐耀人眼睛;乌漆的车箱光亮到可以代镜子;巨大的玻璃,明呀,明呀,明到说不出。人拖着的,一样的轻快非常。洁白的坐褥,花纹的车毯,玩具似的手撤的喇叭,都是精美不过的。还有仗机器力鼓励着的,仿佛神异的巨兽,极阔的身躯,圆睁的眼睛,滚一般的飞奔而来,刚到眼前,又滚一般的飞奔而去,小了,小了,
不见了,却还隐隐听得他的奇怪的吼叫。
那些车辆里面,坐着满心装着快乐的人。快乐也有分量的,所以拖车的马出汗了,拖车的人气喘了,运车的机器也发出轧轧的疲倦的声音了。但是,坐着的人只顾怀着他们满心的快乐。他们将笑容向四围,欢愉的眼光看着柳绿,恬静的沉思对着溪水,又时时仰鼻吸气,尝尝芳春的滋味。于是,其中肥胖的先生们脸肉宽弛而抖动了;老太太们眼腔叠皱,干瘪无齿的嘴大张了;年青女郎们手帕舞动,歌声徐发了;小儿们跳跃不歇,张臂欲下了。此时拖车的马出汗愈多,拖车的人气喘愈急,运车机器的轧轧的声音也愈疲倦。
she 解散他们到什么地方去呢?溪水转折处,是一所花园。春风来了,睡着的花园醒了。他那初醒而还带倦意的姿态,他那甘芳的新发的气息,他那小伴鸟儿们的低唱,都足以招引他们的踪影。况且他们是满心装着快乐的,知道他那里是快乐的银行,自然都向他奔了,犹如每一滴水总喜欢归到海里去。
长儿站在花园门口已经两三天了。他听了邻家伯母的讲述,猜想这花园里面一定是仙人的境界,要进去逛逛。他和父亲是不容易见面的,他起身的时候,父亲睡得正浓;等到同邻儿们玩了半天之后回家,父亲又不知去向了,直到他眼皮沉重时也不见回来。所以他只得
向母亲说明。他母亲是给人家洗衣服的,大青布的围裙常常沾得全湿,十个指头黄黄地发肿。她听了长儿的话,便发怒道,“花园?你配逛花园!”以下不说了,照常搓着手中的衣服,肥皂水刻刻飞溅开来。
长儿不敢再开口,可是他实在不明白母亲的话,为什么他不配逛花园?谁才配逛花园?关于这些问题,邻家的伯母没有说及。除了邻家伯母,更没有懂得道理的人了,他这样想。他就默默地怀着这个疑惑,睡他的觉,做他的梦,以及……
他的脚下仿佛有魔法似的,不知不觉,将他的身体载到了花园门口。阔大似墙的门开着,望进去只见密密层层葱葱绿绿的树。己身和树林的中间并没什么阻隔,也不见旁边有什么人或东西。他就奔进去,步子比平时的奔跑更高更快。
不知身体的哪一部分给什么东西绊住了。用力舞动也脱不脱,头脑却昏昏了。模糊地听得一个声音道,“和谁一块的?”他才看清楚旁边站着一个大汉,自己的右肩膀给他抓住了。这个可怕的大汉,脸皮很粗糙,与橘皮相仿;鼻头和鼻的四围红得像转了的蜡烛;眼珠很大,瞳子的光正射着自己呢;右肩膀上那只手也大得厉害,右肩膀给他抓住了,仿佛捆上了几十道麻绳,紧胀得难受。
华为云空间长儿心里恐吓,答不出话,只瞪着两只眼睛。那个大汉推动他的肩膀说,“我问你,你和谁一块的?”长儿的喉间忽然润滑了,答语便漏了出来,“我和自己一块的。”这句话引得那大汉笑了,笑的面孔更可怕,说道,“既然一个人来的,买了票子再进去!”
祝寿语“我不要买票子,我到园里去逛逛。”长儿说着,欲脱身就跑。那个大汉怒了,瞳子的光更为明亮,鼻头部分的红也扩大了范围,大声喝道,“小流氓!要想不出钱逛园么!快与我去,不用装什么假!”大汉说罢,就放手一推。长儿的身体摇摇地倒退了几步,终于站不住,一跤坐在地上,两手自然而然向后支撑着。这一来,引得门外的许多车夫狂醉一般的笑起来了。
长儿听见了多人的笑声,才看见花园门外有这么多的车辆,这么多的人。他觉得不好意思,慢慢地爬了起来,勉强微笑着,装作没事的样子。其实他正在留心许多人的眼光;到一个时候,他以为他们都不注意自己了,便飞快地溜走了。赶到家里,母亲依旧洗她的衣服,不问他什么。他也不向母亲说什么。
关于七夕节的古诗仙人境界似的花园总系着他的心。停不多时,他觉得家里没趣,又走出了门。任两条腿走去,偏偏不到平日捉迷藏的树林中或者滚铁环的空场上,却又到了花园的门口。他有了先
前的经验,不敢便奔进去。那个大汉又兀然地坐在门旁那所屋子里。他只在门外悄悄地走来走去,有时伏在歇着的人力车的背后,有时坐上了马车后面的小椅,有时竟大胆地在门旁张望。直到车辆的轮子转动,转得一轮也不留;暗黑隐没了园门,大汉的屋里放出一星的火光,他才回到家里。明天起来了,照常做他的功课,在园门外来去。
一辆马车在花园门外停了;那匹马立足未稳,向后挪了几挪。马夫跳下来,开了车箱的门,一位先生、一位夫人扶了两个孩子走出来。长儿一眼注视着这两个孩子,更不见有其他的人。“他们穿着闪烁发光的衣服、长过了膝的袜,阔而着地有声的鞋子。他们的面孔多红呀,头发多光呀!他们走进园门去了,一跳一跳地,多自由呀!大汉在哪里了?为什么不出来抓住他们?他们走近了密密层层葱葱绿绿的树林了,进去了,……”长儿这么想着,很奇怪,觉得自己的身躯也走进了树林了。多么欢喜呵!想望了好久,此刻竟如愿了。他就在树荫下奔过去。
深的树林似乎没有尽头的,一棵一棵的干木仿佛顶住了天的柱子。在树枝上面,有许多松鼠跳跃往来;更有红脸的猴子坐在那里、挂在那里,正像演把戏的人所牵的一样。他更看见奇异的事情了,水果铺子里的红的黄的紫的种种东西,怎么都生在那些树枝上头!他便
想,大约水果铺子里到这里来采的。现在何不也采些吃吃呢?正想举起手来,身体给一辆刚到的人力车一撞,他才醒觉了;原来他还站在园门口,没有走进花园。
他呆呆地看着四围,却没有看见什么。人力车第二回撞到他身上时,他不自主地偏过了一点。忽然眼前一耀,一件可爱的东西出现了。这是一束鲜红的花,从园门里出来,近了,近了,近到他的身边。花的一瓣瓣都在抖动;闻到一种说不出的香气。可是,要时间就过去了,远了,不见了。他想,“这是花园里顶好的东西,我要取得一点才好。刚才没有拉住了,真是可惜!不要紧,花园里的花多着呢。我采一束,供在母亲的床头。再采一束,预备演戏时扎在帽子旁边扮小英雄。更采一束,种在家的门口,让他永久开着……”很奇怪,他已在花园里的花圃旁边了。
红的花堆得山一般高,他眼里只看见红。忽然花笑了,默默地对他笑。从笑着的花脸上,滴下一滴一滴香甜的水。流到地面,凝成红的香糖。他舌根起了甘甜的感觉,想拾一些送到嘴里,却又见是红鲜的果子,并不是香糖。他想果子也好,便拾了一满怀。更想花儿不可不采,又放下了果子采花。一枝半开的,正好插在母亲的床头,便采了。一枝细小的,正好扎在帽子旁边,便采了。一枝繁茂的,正好种在家的门口,也举起了手想采了。忽然给汽车的吼叫唤醒;原来他还站在园门口,没有走进花园。
这是何等的怅惘!香糖没有了,果子没有了,只有舌根的甘甜的感觉似乎还留着。他向园里望去,依旧只见密密层层葱葱绿绿的树林。树林里面,音乐声透出来了。“鼓的声音清脆而圆滚。喇叭的声音仿佛水牛的长鸣。长笛的声音最尖锐,他似乎是率领其他乐器的样子。还有敲击钢铁的声音,比铁铺子里的好听些。这大约是那些穿蓝衣的音乐队员吹奏给游客们听的。那个吹喇叭的,面孔一定胀得像河豚了。那个吹长笛的……”很奇怪,他觉得在园内一个亭子旁边了。他就倚在栏杆上,欢欢喜喜地听着。
在亭子里面吹奏的都穿着蓝的衣服,胸前和肩臂绣着好看的花纹。乐器发出金的光,将那些人耀得花花烂烂的。他们奏了一曲小调儿,又奏了一曲时行的山歌。忽然改奏戏腔了,正是庙场里听惯的那几句。他跟着乐声唱着,乐声也奏着他的声调。“开步走,开步走。”音乐队在花园里的草路上走着,他领了头。他举起了手指挥他们转弯,身体给从花园里奔出来的两个孩子撞了个旋,他才觉醒了;原来他还站在园门口,没有走进花园。
朱莉娅 罗伯茨那两个孩子就是先前进去的,他们游罢了花园出来了,手里各握着许多糖果。他们撞了长儿,好像没有这回事;很骄傲地跟着父母跨上马车,车轮便软软地转动了。
长儿怅怅地望着远去的马车,又回头看看园门以内。他似乎逛过了花园了。但是,他终于
没有知道这是怎样一个花园,虽然只隔一道围墙,而且园门还洞开着呢!
一九二二,三,二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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