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果蛋糕的好天气原文
想象一下十一月底的一个早晨。二十多年前冬天来临的一个早晨。设想边远小镇上一座四散延伸的老房子里的厨房。黑的大火炉是这个厨房的一大标志,但厨房里还有张大圆桌,壁炉前放着两把摇椅。今天壁炉发出季节到来的呼叫。
鹌鹑蛋罐头一个白头发剪得很短的妇人站在厨房的窗前。网球鞋,夏天穿的印花布裙外罩一件不成形的灰毛衣。她个头很小,精神饱满,像只矮脚母鸡;但由于小时候的一场病,她的肩膀有点佝偻,怪可怜的。她的脸很独特——和林肯的脸不无相像,一样因风吹日晒而略显粗糙,但很精致,骨肉停匀;眼睛像雪利酒一样的泽,怯生生的。“哦,老天,”她大声说,呵出来的气烟雾般弥漫在窗玻璃上,“这是做水果蛋糕的好天气。”
她对谁说话呢?我。那时我七岁,她六十多了。我们是表亲,很远的表亲。从我记事起,我们俩就住在一起。房子里住着别的人,就是一些亲戚。他们有权对我们发号施令,还常常把我们弄哭,但大体上我们俩不太在意他们。我们是彼此最要好的朋友。她叫我“巴迪”,为了纪念她以前最好的朋友。那个巴迪在十九世纪八十年代死了,当时她还是个孩子呢。她现在也还是个孩子。
“我没起床就知道,”她从窗边转过来,眼中闪动着兴奋,意味深长。“教堂的铃声又冷冽又清楚。鸟儿也不唱了,它们都飞到暖和的地方去了。肯定是的。哎,巴迪,别吃饼干了,去推我们的小推车。帮我把帽子出来。我们要烤三十个水果蛋糕呢。
一直都是这样:十一月一个早晨到来,我的朋友仿佛代表官方,宣布这年圣诞季的到来。对节日的想象使她精神振奋,心中的火焰因为圣诞季来了而燃烧:“这是做水果蛋糕的好天气!去推我们的小推车。帮我把帽子出来。”
帽子到了,一顶宽边草帽,装饰着天鹅绒做的玫瑰,因为在户外带而褪了:它以前属于一个满时髦的亲戚。我们一起推那辆小推车,一辆破旧的婴儿车。我们把它推出花园,推进山核桃树丛。这推车是我的,就是说,我出生时人家买给我的。它由柳条编织成,不过柳条都松散了,推车的轮子摇摇晃晃像醉鬼的脚。但这辆推车可是个可靠的伙伴:春天,我们推它到树林里,装上花啊草啊羊齿植物,回来放进阳台上那些陶罐里;夏天,我们在推车里堆放野餐用具和甘蔗做的钓鱼竿,推到小溪边去;冬天它也能派上用场:从院子里装柴火拖到厨房;当奎尼的暖床:奎尼是我们养的橙白斑驳的小花猎犬。它得过犬热病,还被响尾蛇咬过两次,都挺过去活下来了。现在它就在推车旁边小跑着呢。
三小时后,我们回到厨房,推回来堆满一车的风吹落的山核桃。捡这些山核桃可把我们累得腰酸背痛:在落满冰霜的草丛里,要出潜藏其中的它们很不容易(大多数果实都被果园主人摇下来卖掉了,我们可不是果园主人)。咔咔嚓嚓!核桃壳敲碎发出轻轻雷击般的响声,嘎吱嘎吱听起来很欢快。象牙光泽的山核桃肉散发出甜美的香气,油滋滋的,在牛奶玻璃碗里堆成座小山。奎尼求我们给它点尝尝,我的朋友就时不时偷偷给它一丁点,但我们俩是绝对不可以吃的。“我们可不行,巴迪。我们要是一吃,就肯定停不了。这些山核桃还不见得够做三十个水果蛋糕呢。”厨房渐渐暗了下来。夜把窗玻璃变成了一面镜子:我们在炉边火光中敲碎核桃壳时,窗玻璃上我们的影子和升起的月亮交织在一起。最后,明月高照,我们终于把最后一颗山核桃的壳丢进壁炉,都松了口气,看着它烧掉。推车空了,碗却满满的。
我们吃了晚饭(冷饼干,火腿,黑莓酱),讨论明天的事。明天,我最喜欢的事就开始了:大采购。樱桃,柑橘,姜,香草,夏威夷的罐头凤梨,橘皮,葡萄干,栗子,还有威士忌,对了,还有大量的面粉和黄油,许多鸡蛋,香料和调味料:哇,我们得匹小马驹来把推车拉回家才行。
本兮男朋友
但采购前,有个钱的问题。我们俩都没钱。除了家里人偶尔给点零花钱(给我们一角钱镍币他们就认为是给了笔大钱),或者我们自己干各种活儿赚钱:卖捐赠品,卖成桶采来的黑莓,一罐罐自制的果酱,苹果冻,桃酺,采摘花束供人家葬礼或婚礼。有一次,我们中了五块钱,是全国橄榄球比赛的第七十五奖。我们俩对橄榄球可一无所知。只不过我们听说什么比赛就参加:现在,我们寄希望于给新上市咖啡取名的大赛,要是中了有五千块奖金呢(我们建议取名为“A.M”(万福玛丽亚);但犹豫了一下,因为我的朋友觉得有点亵渎神,所以改为“A.M!阿门!”)。老实说,我们唯一真正赚过钱的事业是奇趣展览,两年前在后院树荫下办的。所谓奇趣幻灯,放华盛顿和纽约城市风光的幻灯片,那是一个去过这些地方的一个亲戚借给我们的(她发现我们借来的用处后大发雷霆);所谓趣是一只长了三只脚的鸡,我们养的一只母鸡孵出来的怪物。这附近人人都来看,我们收参观费,大人一角钱,小孩两分钱。等那富有感召力的展览物死去我们的奇趣展览馆被迫关门时,我们已经整整赚了二十块大洋。
每年我们总能用尽各种方法,筹到这么一笔圣诞存款,作为水果蛋糕基金。我们把这些钱放进一只古旧的珠子钱包,藏在我的朋友床底那只夜壶盖住的地板中一块松动的木板下。这只钱包绝少从安全藏身处取出,除非要把钱存放进去,或者每周六取出一点来;因为每
周六,我获准拿出一角钱去看电影。我的朋友从来没有去过电影院,也没打算去:“我情愿听你讲故事情节,巴迪。那样我会想象得更多。还有,我这把年纪的人可不能太挥霍我的视力。蒙主圣恩时,我才能把他看得更清楚。”除了没看过电影,她没做过的事情还有:下馆子,到离家五里地外的地方玩,收发电报,读小报和圣经以外的文字,化妆,赌咒骂人,有意撒谎,对挨饿的小狗袖手旁观。但这些事情她倒真的都做过:用锄头打死全乡有史以来见过的最大的响尾蛇(尾巴上有十六个环呢),吸鼻烟(偷偷地),教蜂鸟在她指头上站好(只是试试),讲鬼故事(我们俩都相信世上有鬼),讲的你在七月里身上也会冒冷汗,自言自语,雨中散步,种镇上最美的日本山茶花,知晓每一种古老的印第安偏方,包括除疣子的那种。
现在,吃完了晚饭,我们回到房子很远那头的房间,我的朋友睡在里面一张放着皱巴巴的被子,漆成粉红的铁床上,那是她最喜欢的颜。我们沉浸在秘密策划的喜悦中,悄无声息自秘藏处拿出珠子钱包,将它里面的钱一股脑儿倒在被子上。有紧紧卷起来的纸币,像五月的花蕾一样鲜绿;灰暗的五角钱,沉甸甸的像死人的眼珠。可爱的一角钱镍币,最有活力,晃起来叮当作响。五分钱和两分半的硬币,磨得很旧,滑溜溜的像河底的石子。但最多的还是一堆讨厌难闻的一分钱。去年夏天,家里其他人和我们定下合同,讲好我们
每打死二十五只苍蝇就给我们一分钱。啊,去年八月那场大屠杀:多少只苍蝇归天了!但干这个活儿我们一点都不得意。现在我们坐着数一分钱硬币,倒像是在数那些死苍蝇。我们俩都没有数字头脑,慢慢数,数一阵子忘了,再重来。按照她的结果,我们有12块7角3分;按我的则正好13块。“我真的情愿你数错,巴迪。我们可不能和13扯上关系。蛋糕会发不起来。要么人吃了会死。天,我从来没有想过十三号那天起床。”没错,她每个月十三号那天总是赖在床上。于是,为了安全起见,我们拿出一分钱,把它丢到窗外。
做水果蛋糕的所有配料中,威士忌是最贵的,也是最难搞到的。州法律禁止售酒。但人人都知道可以从哈哈先生那里买到。第二天,买好一般的配料后,我们去哈哈先生做生意的地方,“罪孽深重”的地方(大伙儿这么说):河边一家卖炸鱼薯条还可以在那里跳舞的咖啡馆。我们为同样的目的来过几次;但前几年卖酒给我们的是哈哈太太,一个肤碘暗的印第安妇女,头发铜棕,死气沉沉的。其实,我们从没见过哈哈先生,但我们听说他也是个印第安人,他身材高大,脸上有道刀疤。他们叫他哈哈是因为他阴沉沉的,从来不笑。快要走到他的咖啡馆时(一座很大的木屋,光秃秃的灯泡连成链缠绕其上,立在河边泥泞的树荫里,灰蒙蒙雾一般的树枝下爬满苔藓),我们放慢了脚步。连奎尼都不再小跑,粘在我们身边了。有人在哈哈的咖啡馆里被谋杀碎尸了。他是被敲中头部死的。下个月要上
法庭审问。当然这些都是晚上发生的,那些彩灯泡照射出奇怪的影子,留声机呜咽悲诉。白天,哈哈咖啡馆看起来破败荒凉。我敲了敲门,奎尼叫唤着,我的朋友问:“哈哈太太?有谁在家吗?”
脚步声。门开了。我们的心一惊。是哈哈先生!哈哈琼斯本人!他身材高大,但没有刀疤;不笑。不,他闪着撒旦似的眼神看着我们,问:“你们哈哈干吗
好一会儿,我们都呆掉了,说不出话。这会儿我的朋友总算发出点声音,顶多像耳语:“可以的话,哈哈先生,我们想买一夸脱您最好的威士忌。”
他的眼睛又闪了闪。你相信吗?哈哈笑了!还笑出声来。“你们俩谁是喝酒的大男人?”
“是用来做水果蛋糕的,哈哈先生。烹调用。”
孔雀蓝配什么颜
小别离演员表这话听得他收住了笑,他皱起眉。“可不能这么浪费我的好威士忌啊。”不过,他走回阴暗的咖啡馆,几秒钟后,手上拿了瓶雏菊黄的没有标签的酒出来了。他对着阳光让我们看它的成,说:“两块钱。”
我们付给他的尽是些一毛钱五分钱一分钱的硬币。突然,像玩子一样,他摇着手中叮当响的硬币,和颜悦地建议:“这么跟你们说吧,”一边把那些硬币倒回我们的珠子钱包里,“只要做好蛋糕给我一只就行了。”
“真的,”我的朋友在回家路上感慨,“好人还是有的。我们要在给他的那只蛋糕里额外多放一杯葡萄干。”
黑炉子装进煤和柴火后象只点着蜡烛的万圣节南瓜一样发光。打蛋器旋转着,调羹在碗里把黄油和白糖拌匀,香草使空气变得甜甜的,姜使空气有点辛辣;能融化一切的诱人香味充满厨房,弥漫了房子,随着烟囱和烟一同飘向世界。四天后,我们大功告成。三十一个蛋糕,因为加了威士忌而湿润,晾在窗台上,架子上。
蛋糕给谁呢?
如何处理好人际关系
朋友呗。倒不必是比邻而居的朋友。其实,大部分是给我们仅有一面之缘的人,甚至是我们从没见过的朋友。我们喜欢的朋友。像罗斯福总统。像瑞夫兰一家和鲁西夫人,去年冬天要去波尼欧路过我们这里,在此布道的浸礼会牧师。或者是每两年来到我们镇上的磨刀
向海岚
人。或者是阿波拿派克,从美孚开六点钟的公交车过来的司机,他经过时会在尘土飞扬中和我们相互挥手。或者是年轻的韦斯顿夫妇,他们是加州人,一天下午他们的车在我们门口抛锚了,我们和他们在阳台上聊天,那一个小时的聊天很愉快(韦斯顿先生还帮我们拍了张照片,我们俩唯一拍的照片)。是不是因为我的朋友太害羞了,才只和陌生人,这些仅有一面之缘的朋友成为真正的朋友呢?我想是的。还有,我们保留的白宫信笺写的感谢便条,时不时和加州和波尼欧的联络,磨刀人寄来的一分钱的贺卡,这些让我们觉得和外面丰富的世界联系在一起,生活不仅仅是厨房和从厨房窗户看到的那一片天空。
现在十二月光秃秃的枣树枝摩擦着窗玻璃,发出吱吱声。厨房空了,蛋糕不见了;昨天我们把最后一个蛋糕送到邮局,邮费掏空了我们的钱包。这让我有点沮丧,但我的朋友坚持要庆祝一下——用哈哈先生酒瓶里的最后两寸高的酒。奎尼分到满满一勺,倒在它的咖啡碗里(她喜欢菊苣口味的浓咖啡)。我们俩分剩下的,倒进装果子冻的玻璃杯。我们都对不加任何东西的威士忌感到紧张;尝了以后觉得表情乖张,肩膀酸痛。但渐渐我们唱起歌来,两人同时唱各自的歌。我不知道唱什么歌词,只是“来吧,来吧,到黑暗小镇的舞会来。”但我跳舞:我就是想跳舞,当个电影里的踢踏舞演员。跳舞的影子在墙上摇晃,我们的歌声震得瓷器颤抖,我们咯咯笑,仿佛有人跟我们挠痒痒似的。奎尼躺在地上打滚,爪
子在空气中乱抓,黑的嘴巴好像笑得拉长变宽了。我觉得身体里很暖,和劈开的原木一样崩出火星,像烟囱里的风一样自由。我的朋友围着锅炉跳华尔兹,手指头轻轻拈起印花布裙的两端,当它是舞会穿的裙子似的:指给我回家的路,她这么唱,她的网球鞋在地上发出嘎吱声。指给我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