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伟
女子发髻山西传媒学院传媒
管理系讲师,北京电影学院在读博士。
一个问题:徐克与“新新浪潮”
2010年9月29日,徐克导演、刘德华主演的《狄仁杰之通天帝国》在中国内地上映。该片创下了内地票房3.04亿人民币的成绩(该片投资成本对外宣传为1.3亿人民币),并代表中国电影入围了第67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这个票房成绩同时刷新了导演徐克和男主角刘德华在内地的成绩单。2013年9月28日,也就是整整三年后——虽然大部分买票进入影院的观众不会记得——任何一个日期,在宣传上特意强调“三年后”徐克回归“狄仁杰系列”之作的《狄仁杰之神都龙王》在中国内地上映,并再次被寄予“票房种子选手”的厚望。仅仅几天后,至少是“内地影迷界”已经出现与这种宣传相呼应的“传言”:徐克将会在此后奉上更多的此系列电影。
无论此“传言”是否有人为控制,甚至无论徐克在最开始决定拍摄《狄仁杰之通天帝国》的时候,有没有真的将其作为“一个电影作品系列的开山之作”的考虑,《狄仁杰之神都龙王》横空出世之后,所谓的“狄仁杰系列”电影确实有了可能性。能够称之为“系列”,我们可以预期的至少有如下条件:该系列的下一部
作品,除保证徐克作为导演、狄仁杰作为主角外,在投资规模、演员阵容、视听语言风格、叙事手法、宣传发行手段上,一定有着相继性。能够做到这一点,绝对是个大动作,所以,绝不仅仅是2010年《狄仁杰之通天帝国》的票房成功所简单刺激的结果,也绝不是徐克作为导演个人热情的实践。它所牵涉到的,是一个大问题。这个大问题我们问了好多年,那就是:电影将走向何方?再具体一点,就是当时代走到21世纪10年代,当世界、当中国、当香港发展到今天,香港电影走向何方?更具体一点,当《女人不坏》(2008年/导演)、《深海寻人》(2008年/导演)让我们失望之后,徐克电影走向何方,中国电影的扛鼎类型——武侠片——走向何方?
此处提到“香港电影”,与其说是一个从制作到发行,从内容到宣传都有严格规定的严谨概念,不如说是指对于观众或者影评界能够产生心理影响的一个因素发酵而成的客体。这个因素,就是在大众文化的视野内,对中国内地观众有着号召力(或者至少是知名度)的、数量几乎可以说是固定的一香港导演的执导与创作。徐克,就属于这个体。即使不知道“香港新浪潮”,甚至不必看过《蝶变》,仅“黄飞鸿系列”的传奇性影响,就足以使得内地观众在得知他的影片上映新闻的第一时间,想到“香港电影”四个字。
仕侠: 徐克电影的新“浪花”
——从《狄仁杰之神都龙王》看武侠电影的出路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杨 伟
而这位徐老怪,在自身与自身作品都被写入电影史以及几代人的记忆之后,依然以堪称劳模的精神不断创作。仅从2003年算起,就拍摄了包括《散打》(2003年/监制)、
《七剑》杜汶泽被刘德华驱逐
(2005年/导演、编剧之一)、《铁三角》
(2005年/林岭东、杜琪峰与徐克共同监制并分别导演了影片的一部分)、《女人不坏》
(2008年/导演)、
《深海寻人》
(2008年/导演)、
《龙门飞甲》(2011年/导演)等电影作品。如果说我们能从这些作品中得出什么结论,那么首先是:徐克一直在努力创新,来适应前所未有的电影市场。在这样做的导演,有资格这样做的导演不止一个,不过就成绩单来说,徐克一定是榜首人物。
于是,这位在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在香港电影新浪潮 1中掀起巨浪的人物,简直将热爱香港电影、关心中国电影市场的人们的乐观态度调动了起来:当年一有才华的年轻人(平均年龄30岁左右),在那样的一个电影市场低迷的客观条件下,以全新的技术观念、手段与美学思想、风格为香港电影注入强心剂,为几代中国人制造独一无二的回忆,为票房写下一笔又一笔奇迹,形成所谓的“香港电影新浪潮”,那么多年后,哪怕仅仅是徐克个人,能否有一个“新新浪潮”呢?也就是说,在另一个“艰难时刻”,能否以技术、美学都不愧“创新”二字的面目,让我们甘心臣服呢?
两个往返:从电影到世界或者相反
如果要回到上文提出的问题,必须就两个决定因素进行一番解剖与推理,这两个因素像物与影的关系息息相关。它们就是:徐克的新作品与我们的新世界。这两个因素各自作为文本屹然伫立,在两个文本之间做几个往返之后,或可寻到问题的答案。
由于自1979年(《蝶变》)至1996年(《梁祝》、
《黄飞鸿之龙城歼霸》)的徐克电影“虽未盖棺,但已定论”,我们此处可以就几个关键线索做一个简单梳理,当然,它们之间的逻辑关系并非绝对并列,亦或有“因果”等形式存在:
第一、这一阶段的徐克电影作品,都明确地注重技术手段与镜头语言的创新和风格化,并且观众与评
论界明确地关注到了这两个方面,并将其作为评论或者观赏徐克电影的重要参考指标,《蜀山》至《新蜀山》的缠绵轮回就是最好的证明。
第二、这一阶段的徐克电影,亦有随着年代的进行而不断创新的明确进程感。马蓉图片
第三、这一阶段的徐克电影,在叙事上的成就令人瞩目。不仅影片大都讲述了完整而复杂的故事,而且在技巧上总能有所创新,并由此达成全新的主题表达,《青蛇》、《倩女幽魂》、《梁祝》等就是最佳案例;叙事上如此娴熟的境界当然首先归功于徐克对于剧本的把控。然而无论题材与主题,徐克电影的剧作总是规范而工整,其节奏,结构等等,都遵循了基本的剧作原理,无一例外。
第四、这一阶段的徐克电影,是成熟的类型片,无论它们本身有多么地“超越类型”。而武侠、悬疑、爱情、神怪、喜剧、动作是他的几大标签式类型(当然,这些类型相互叠加)。同时,古装造型、适量喜剧桥段、全新人物性格与关系等,也“一视同仁”地存在于这些类型不同的徐克电影中。
第五、“系列”已经成为徐克和其投资方自觉进行的尝试。
“黄飞鸿”系列的成就斐然,至今少有人敌。
第六、徐克本人非常自觉地追求着艺术与商业的平衡关系。与之相紧密联系的是,徐克本人亦自觉地追求着作者兴趣所在与观众兴趣所在的平衡关系。他显然知道影迷喜爱自己的作品是为什么,他先然
试图利用这一点,引导观众而不失去观众。
第七、在题材选择上,显然,徐克对于中国古代、“过去的时代”充满兴趣。 2
第八、徐克不仅潇洒地在类型与年代间飞翔,且将西方文化营养恰当吸收。仅人物形象塑造而言,一个“十三姨”令“黄飞鸿系列”增不少,而从观众能看到的人物性格到人物背景,到观众看不到的人物在叙事中的地位和作用,都是徐克充满巧思,又绝对谨慎地向西方电影学习的成果。
第九、徐克在进行着创新的同时,执著地进行着“守旧”,并简直以此作为了创新的基础。拍摄《七剑》,拍摄《青蛇》,以进入到“经典序列”中的故事作为题材,然后进行徐克式的创新尝试,所取得的成就是独树一帜的。它也制造了一个绚丽的效果:徐克电影作为文本本身,编新不忘述旧,以刻古而雕今,其内部又是文本与文本环环相扣,再与现实世界这个文本进行一番互动后,生出的诗意无与伦比!
第十、在主题表达上,徐克坚守一些绝对“老套”的情怀——黄飞鸿的民族主义,令狐冲的狭义精神,祝英台的勇敢爱情——将创新暂且不论,徐克一而再再而三地将这些主题放在自己作品中,大张旗鼓地讨论和抒发,完成了一个个独特的寓言。
基于以上十个堪称伟大的特点,徐克电影与现
实世界之间,进行了成功而不卑不亢的对话。《蝶变》或者《笑傲江湖》中的武侠天地,是徐克对于江湖的重新解读。虽然《梁山伯与祝英台》的传说已然与其故事的历史背景相距甚远,但作为“中国古代四大民间传说”之一,它早已进入“历史记忆”序列,与正史地位不相上下。而徐克版电影《梁祝》则重塑了另一个天地。然而,这个天地在徐克巧妙处理中,恰好沟通了历史/历史记忆与现实世界/当代人对于现实世界的认识,完成了两个文本间的顺利往返。
而时间无法抵挡地行进到1999年,《顺流逆流》虽然顶着“徐克回归香港电影” 3之作的大帽子,而且口碑与票房成绩着实不能算差(本片未在内地公映,香港本土票房446万港元),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从那时起,徐克与徐克电影的“经典时期”已经过去。篇首提出的问题摆在面前:徐克的电影走向何方?
我们可以沿着这个线索,将它进一步具体化:徐克还能逐一地、成功地将这十个特点重重印在他的新作品中吗?
一个考量:曙光还是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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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顺流逆流》诞生的1999年流开去,十几部作品的积淀,让《狄仁杰之神都龙王》正式有了回到本文问题的资格。
本片就故事而言,发生在徐克2010年作品《狄仁杰之通天帝国》之前,并且保留了狄仁杰(赵又廷饰)、武则天(刘嘉玲饰)、沙陀忠(林更新饰)等主要人物(且维持了《狄仁杰之通天帝国》中交代的人物关系),以及太医王溥这样的线索人物。 4片中,还是皇后的武则天与高宗决定讨伐扶余国。而唐军战船在海上遭遇“怪兽”袭击,损失惨重。大理寺出面调查。年轻的狄仁杰(赵又廷饰)是初到大理寺还未正式报到的新人,他用“正义必须强求”的信念与姿态积极投身到神都花魁银睿姬(杨颖饰)被劫案之中,同时狄仁杰与自己的上司——大理寺卿尉迟真金(冯绍峰饰)产生了由上下级到暂时敌对再到合作的关系,并逐渐到破案思路,取得武则天信任,破获案件,查出真相,解决危机。
就本片与《狄仁杰之通天帝国》的对比来说,本片不仅仅在投资规模、宣传手法、题材内容、主题思想以及演员阵容水平上确实自觉地与后者进行“系列式衔接”,更在叙事上做了小心翼翼的尝试。最明显的就是太医王溥的存在,让本片的破案思路依然以“医学原理”为基础,而武则天的作用依然是主角
与主角一方命运的决定者、故事进展发生突变的符号、人物性格与命运被凸显的参照物。然而,两个变化也非常明显:第一,相对于《狄仁杰之通天帝国》将案件的真相固定在“当时的朝野因武则天掌权而发生改变”而出现的“国内颠覆者”之上,《狄仁杰之神都龙王》发生在武则天刚刚触碰到朝权的皇后时代,故事的基本逻辑还是和上一部相差无几,案件背后的真相已经化为“中外矛盾”;第二,如果说《狄仁杰之通天帝国》中利用赤焰金龟制成神奇粉末让人自焚夸张而刺激的话,它也仅仅作用于致人
死亡、标明案件之发生上,但《狄仁杰之神都龙王》中的“蛊”则直接作用于活人,并促使茶坊少主元镇(金范饰)变异成浑身鱼鳞兽皮的怪兽,并成为破案的重大线索。元镇与银睿姬之间无论样貌怎样身世如何,“得成鸳鸯何辞死,只羡鹣鲽不羡仙”的爱情理想一贯是徐克电影中的重要引子,也表征了对盛世大唐的浪漫想象。元镇的变异被关逃跑的线索也为最后的大决战发生的地点(海上)以及形式(人龙大战)打下基础,剧作元素的“活跃范围”可谓大大增加。
毫无疑问,就本文第二部分所提出的十个特点而言,《狄仁杰之神都龙王》的产生,让我们在讨论“徐克电影”这个话题的时候,有了去一一对应的机会,因篇幅原因本文将不一一就片中的电影事实进行列举,但可以确定的说《女人不坏》等影片中早已丢失了的“徐克”特征在本片再次惊喜重现。
然而是否就说明本文第一部分所提出的问题已经有了答案?显然不是。因为,这十个特点仅仅是线索,而线索最终指向的才是真相。这十条线索,条条通向最终的那个华丽丽预期:垃圾分类将入法
《狄仁杰之神都龙王》作为文本,与当下的中国现实世界,依然能进行有来有往、不卑不亢的对话吗?
那么,还将有一个问题必须考量:本片(本影片系列)的整体作为一个文本,作为对话的一方,是否有其独立精神。“狄仁杰”便是一把钥匙。
本片与本影片系列的主角狄仁杰,历史上确有其人。他是唐代以及武周时期的一大能臣、贤臣。正史曾极力渲染百姓对他的热爱:即使是在受了来俊臣的陷害,差点丢脑袋后,贬官到彭泽做县令的短短8个月间,不能不说受尽委屈、完全有资格从此放弃自己和朝廷的狄仁杰,却“勤政惠民”,以至于当地至今犹存在狄公祠。《新唐书·狄仁杰列传》更是以“北斗以南,一人而已”来形容狄仁杰的断案才能,且屡次强调他评断冤案的功劳。关于狄仁杰,他历
经宦海沉浮,他在李唐正朔与武则天女主之间痛苦地挣扎、成功的去平衡等等,都使得他的形象异常丰满。而民间由于《狄公案》等作品的流行,对于狄仁杰“神探”的形象尤为热衷和强化。一方面,探案故事的魅力确实有助于狄公形象的普及,而另一方面,百姓对于公正、正义的追求和屡屡失望,促使“青天形象”以其无与伦比的直接性深入人心。
而本片(本电影作品系列)的狄仁杰,显然顺应观众心理,借势民间智慧传统,将狄仁杰这个角的形象明确定位为神探。当然中国的神探与福尔摩斯截然不同,就仿佛中国的侠与罗宾汉气质迥异一样——如果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那么“神探之大者,忠君爱民”也是不争事实——狄仁杰在电影里也是忠于朝廷的,甚至拥有大理寺卿的公务员编制,他在政治斗争中做出的取舍和选择也都以朝廷的稳定和黎民百姓的幸福作为考虑基准。他是神探,又是好官——虽然官场之事未作展开,
“仕”、
“士”这一中国特阶层的特点未作更多阐明,但其根植于儒家思想的基本精神确实存在在狄仁杰的形象塑造中。而徐克基于自己的所长和市场对于他以及香港电影的期待将功夫元素和江湖彩注入到《狄仁杰之神都龙王》的视听语言风格和叙事手法中,又使得狄仁杰确实具有了某些“侠”的特征。甚至片中正负势力的较量和胜负逻辑,完全可以类比于江湖中门派间的明争暗斗与终极对决。
所以,是否可以以“仕侠”——仕即表示他为官身份的一切相关因素,并且包括作为官员的“神探”身份——这一崭新词汇来形容狄仁杰呢?也就是说,虽则从身份上狄仁杰毫无疑问不是“侠”,似乎绝对不该以“侠”字作为与之相关的词汇的中心语,但若前后倒置,以“侠”饰“仕”,本片将如何在类型电影的维度上被辨别?《狄仁杰之神都龙王》的官方宣传将本片类型定位为:
“剧情,动作,悬疑,奇幻”,确实谨慎地以“动作”代替了“武侠”,两者区别巨大,且主要集中在主角的身份设置上,本片作为文本,也的确克制了对所谓“侠”的精神的抒发。但有一点
是可以确定的,《狄仁杰之神都龙王》并不着意于塑造一个为官的男主角狄仁杰,绝对不是中国唐朝版《纸牌屋》。
可见,在对狄仁杰进行定位的时候,我们选择“仕侠”的合理性,大于“侠仕”。也就是说,这个词汇虽然崭新,但是成立。更进一步说,由于塑造了这样一个男主角,《狄仁杰之神都龙王》和“狄仁杰”系列,将具有独立的精神。它在本系列的第二部电影里,未必多么成熟或者确定,却已然合理。以此为
起点,将中国现实社会之影像投射于历史——例如今天的发达与盛世的大唐——将西方文化的种种尝试放置其中,造成奇妙对比——例如将海怪的袭击作为故事起点——然后,再在电影文本内层层相套的文本中进行内部对话——历史上的狄仁杰与评书中的狄仁杰与影片中的狄仁杰——最后将之再次投射到中国现实社会,这样的对话是可以进行的。
只是,它对于观众的刺激显然不够巨大——流泪,崇拜,感叹,这样的直接反映出现在我们看“黄飞鸿系列”看到《男儿当自强》响起的时候,却没有出现在《狄仁杰之神都龙王》的观影现场。
因此,这个对话目前为止不足够有趣、有意义。其原因当然在于,相对于对话的另一方——中国社会现实的强大气场——《狄仁杰之神都龙王》太弱小,它所塑造的“仕侠”狄仁杰在断案之外,再难作为。因此,徐克的电影走向何方?今天,走到了《狄仁杰之神都龙王》,各方面成绩都不差,可是,难复当日之经典。与其说是曙光,不如称为幻觉。但幻觉也是一线生机。香港电影如果重现某个幻觉,中国电影如果亦然,世界电影如果同步…… 那时两个文本的对话将何等滔滔!
《狄仁杰之神都龙王》不是什么“新新浪潮”,最多算是朵浪花。可是世界变了,或许浪潮早已“过时”。徐克再创经典的可能性或许不存在,但既然他可以掬起浪花,更多导演捧出花朵、采下云霞的可能性当然大量存在。那么,徐克|武侠电影走向何方这个问题的答案,将非常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