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的旧城改造与古都风貌保护
王文元
一、东京是新城还是旧城
1945年二战结束前,东京遭到毁灭性的轰炸,如今的建筑物十有八九是新建的,但因此就断言东京是新城,未免过于武断了。判定新城、旧城的标准在于文化传统是否保留完好,这是最关键的,市容市貌不过是文化传统的载体。可以肯定地说,东京是一座古古香的旧城,虽然她远不如世界名城罗马、巴黎的历史悠久。这一判断有以下三个依据:一是东京建筑物的风格与历史是一脉相承的,现代化进程并未破坏东京的传统神韵。东京的特点鲜明,不仅为日本人认同,同样为外国人认同,初来这里的外国人一般是不到似曾相识的感觉的。二是东京的文化传统保留得较为完整,城市的民俗风情浓厚,特别是作为传统活动,年中行事完好地保留了下来。传统节日也保留着原来的功能,传统节日的场面与几百年前并无两样。三是东京现在的功能分区与历史形成的格局没有太大的变化,基本上保留了原貌。皇宫坐落在市中心,连护城河都保留原样,古建筑落绝大部分还在,比如著名的浅草寺商业街就保留得完好无缺。因此,东京算得上一个传统的旧城。
二、东京旧城保护的主要措施
东京的旧城保护,得益于以下四个措施:一是土地制度。日本没有实行彻底的土地私有,名义上土地归国家所有。但是在使用权上是高度分散的,没有个人、企业或机构占有大量土地的情况,这是旧城风貌得以保留的最基本的保证。在土地垄断的场合,垄断者可以对城市进行主观的改造,个人意志很容易强加给城市;土地分散,辅之以法律法规,就比较容易保持城市的风貌,不使其发生过大过激的变化。因为一个个土地所有者只占据一小块土地,左右不了城市的总体布局。在这种场合,听从市场与客观规律主宰就成为可能。二是以法律、法规作为城市规划的保证。每次修订城市规划都出台相应的法律文件及细则,使得城市规划有法可依,得以落实。《城市规划》法律文件是城市发展建设法规中的宪法,在宏观上规范人们的行为,起到提纲挈领的作用。细则很详细,比如什么地点允许建筑物建多高、地下建多深都有具体规定,违章必究。绿地、停车场、体育设施、文化设施、自行车存放处等都有明文规定。三是征用土地尽量回避古建筑,回避墓地,回避文物,回避寺庙神社,回避年中行事(祭祀等传统活动)用地。所以在现代化的东京市内仍保留着大量静谧的墓地、庄重的寺庙、明治维新时代的人物雕像,以及木塔、灯笼、袖珍园林、石碑等文物。更重要的是,还经常能够看见身着传统服装的熙熙攘攘的人,作为人文景观,这同样昭示着东京的古都风貌。日本人对城市墓地所
持的理念尤其值得注意,他们认为保留墓地,今人与古人共同享有城市的阳光雨露,有利于历史的连续,有利于避免今人暴戾恣睢,惟我独尊,草率地以自己的生命为价值基准。如果那样的话,必然产生每一代人都只考虑自己一代利益的可怕后果,历史就被割断了。四是硬件与软件有机结合。古都风貌的硬件指城市的建筑形式、建筑物布局以及土地配置具有古韵古风,软件指通过文化习俗与价值理念将古韵古风功能化。两者脱节,就算有数千年历史,也算不上真正的古都。而东京虽然仅有数百年历史,却是典型的古都。东京的特质恰恰在于软件。可以说历史上,东京没有发生过破旧立新、新事新办、移风易俗之类的事情。人们年复一年地沉浸于作为道德载体的年中行事给他们带来的欢乐之中,数百年不变。古都形象就是在这样一种硬件软件完美结合中形成的。
三、东京旧城保护的模式
简单地说,东京是通过拆除旧建筑达到保护旧建筑物目的的。这多少有些令人费解,然而是实情。定期或不定期将有价值的传统建筑物拆除然后按照原样重新翻建,这种做法成为惯行,极为普遍。有时建筑物还没有到危险期就先行被拆除了,所以日本人心中几乎没有危房的概念。关键在于,新建筑完全保留旧建筑的风格,甚至与原来的一模一样。对传统只求神(风格
样式)似不求形(材质),是日本人的共识。这种理念的典型事例可举如下两件:第一件是伊势神宫。这座历史悠久的代表性神宫,自古就形成20年一迁宫的定例,不管原物是否损坏,是否有重建的必要,严格按照20年一重建的原则行事。翻建的办法并不是先拆后建,而是先建后拆,先在旧宫旁边建新的,新的落成之后即拆毁旧的。所以,伊势神宫在相隔一二十米的地方,20年为周期轮换着,几百年来从无打破定例者。第二件是东京大铁塔。东京大铁塔与巴黎埃菲尔大铁塔齐名,建于20世纪50年代。其牢固性与美学价值为专家所普遍认可。铁塔经受了飓风、地震等自然灾害的考验,依然巍然不动,成为东京的象征之一。然而从80年代起拆除大铁塔的呼声日盛,要求当局在旧铁塔旁边重建一个新的,然后把旧的拆除,奔走呼吁的不乏知名学者、市政官员与资深政要。他们惟一的理由就是容忍不了一个建筑物几十年材质不更新小学二年级语文教学工作总结,他们害怕铁塔随岁月流浙而逐渐变丑,不再受人青睐,因此会永久地失去它。只是由于建铁塔耗资巨大,又难觅拆毁的理由,大铁塔才幸免于难。就这样,在东京,旧城改造绝不意味改变模样,通常仅意味材质上的变化,因此旧城风貌完美地保留了下来。在保护古都风貌上,首要因素并不是法制健全,毋宁说传统文化起到了更大的作用。传统文化在客观上需要一个相对保守的环境,需要把大家的意志与精神一脉相承地传递下去。城市建筑风格的朝三暮四不利于这种传递。传统文化来源于生活,日本人古代的建筑物是以木结构为主的,易腐朽的木
很酷的签名材很难长时间保留,加上有地震等自然灾害方面的契机(如前所述这种契机也是重要的因素)。地震基本上是有周期的,大的地震之后重建是普遍的
做法。日本人从古代就形成一个不成文的惯例:每隔60~70年左右就把旧房拆掉,然后盖新房。拆除下来的木板或做他用或为炊事之薪。执是之故,东京形成了相对稳定的建筑风格,战争、自然灾害或个人好恶都改变不了它。百姓认可
这种风格,通过它享受认同带给他们的快乐,并自觉维护之。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四、东京旧城保护的理念
东京的旧城保护主要不是通过法制(当然也离不开这个因素),那么主要是通过什么因素呢?理念。东京市政当局始终抱定这样一个理念:城市发展既不能采取摊大饼的方式疯狂地扩张外延,也不能采取威尼斯完全不发展的方式原封不动,更不能采取以新换旧破坏传统的方式让旧城风貌荡然无存。东京必须走既发展经济、不断扩大城市容量,又保留旧城风貌的路子。矛盾显而易见:城市规模不断扩大难免破坏旧城风貌,发展经济难免把城市总体规划引向功利的轨道。一个发展,一个保护,似乎很难两全,但东京居然做到了。东京保留了旧城风貌,这是有
目共睹的,东京城市发展同样不容置疑。从实际功能看,东京圈(这是日本人喜欢使用的词汇,意思是实际上的东京地域,与行政地域相对应)现在已经有3000万人口(一说4000),但生活在东京旧城中的不过几百万人。许多上班族在行政意义上的东京上班聂鑫照片,却居住在东京圈(东京附近的琦玉县、千叶县、神奈川县等地)。便利快捷的轻轨交通缩短了地理上的阻隔一朵玫瑰花代表什么,这些人进入东京城里以后大多钻入了地下乘坐地铁到达工作地,所以不至于造成城市的过分拥挤。这种灵活的思路与传统上东京无城墙不无关系,他们的头脑里基本没有城里城外的概念,他们思考城市这一概念时没有条条框框,特别是没有受行政框子的拘囿,他们既追求城市的最大效率,同时也追求旧城风貌的最完善的保留。把人流分散到周边地带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收获,就是带动了周边地区的发展,缩小了城乡差别。难怪美国前总统卡特访日乘坐新干线时,吃惊地问随行者,怎么一路见不到农村?卡特惊愕不已。市政当局的理念是建立在百姓中普遍存在的这样一种广泛理念基础之上的:高楼只是一种暂时的过渡,最终目标是一家一院的传统一户建(两层木结构院落式住宅)。一建户是百姓住房的终极目标,然而一户建占地远远大于楼房,为了更经济,于是人们纷纷迁居到东京周边地价较低的地方。这样就形成了城里人的外流,形成居住城外却在城里上班的情形,减轻了市区拆迁的压力。如果就地拆迁无论如何也难以保留原建筑物的风貌李思思为什么被央视解雇了,这完全是价值规律使然。无论是哪座城市,拆迁都要受到这样一个规
律的制约:为填补拆迁费,只有在层高上打主意,出售多出的楼层,才能维持资金平衡。拆迁低矮的房子,还照原样建新房是不大可能的,除非有特殊需要。由于市民普遍认同一户建,使得楼房永远不可能代替传统民宅,也使得现代化的楼房永远不能取代传统的一户建。为达到这个目的人们宁肯将宅邸迁出大都市,这是东京旧城风貌得以保留的最根本的原因。文物是旧城风貌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日本人对待文物的态度很值得研究。日本人对于文物的理解与我们平常的理解大相径庭,他们有他们独特的理念。文物(古迹)是城市传统风貌的重要标识物,一般场合市政当局都会专门拨款加以维护,千方百计延长其寿命并尽量保持它的原汁原味。但在东京,人们普遍缺乏文物意识,有的人甚至怀疑到底东京有没有文物。几百年的古都(日本文明史仅有两千年,几百年就算古了)不可能没有文物,问题在于,东京确实少有专门供人参观的文物。东京的文物大多是活的,还在继续发挥功能,死文物很少。所谓活文物指的是它还在发挥传统的、原本的功能。简言之,过去它干什么用,现在仍然干什么用。比如著名的浅草寺,现在仍然以寺庙的身份接待观光客,90%以上的游客来此是为了参拜、祈祷、许愿等,而不是单纯为了旅游。浅草寺确实是杰出的古建筑,具有文物所具有的价值,但它像过去一样仍然发挥着寺庙的功能。在现代化高节奏的大都市生活的人特别需要静下心来反省一下自己的过失,发泄一下自己的情感,述说一下自己的心声,向上苍表示一下感激之情。浅草寺
满足了人们的这些需求。说它是文物,东京人很难认同,虽然人们像爱护文物一样爱护它。明治神宫的情形大同小异,每年元旦,百万人次来此初诣(一年中的第一次参拜),人头攒动,万人空巷,形成奇特的人文景观。东京的这些古建筑并不存在通常的所谓修缮维护,因为到时候就会把它们拆除,建起新的,让新的发挥与旧的一模一样的功能。
五、中日文物理念的差异
古都
中国人一般追求文物的原味,不惜投入巨资对重要文物原样修补维护,尽量延长原物寿命,原物破旧得不能修复了,文物也就没有了。最近,山西应县决定给应县古木塔做一次大手术。这是中国人文物理念的最好注脚。专家与有关人员提出了三种方案:第一种是拆除,照原样建新的,这一方案被否决了;第二种方案是保留原建筑,局部维修,由于此方案难以操作,也被否决了;第三种方案是从中段把塔一分为二,塔基及下半部分不动,对上半部分做手术,塔的原样大体得以保留。如果第三种方案被采纳,木塔最后将成为上新下旧之物,但还是有人认为这好歹是原物,还算文物,比重建好得多。这种文物观表面上看是忠于文物,实际上不一定有利于保护传统。与日本人的追求相比较,中日两种文物观的差别集中体现在:一个古建筑物或古建筑,是否因材质的改变而失去原有价值?如果确定存在价值丢失,具体来说丢失的成分又有多
?这的确值得认真思考。日本人认为材质的改变不仅不会使古建筑物丢失原有价值,还会增加价值(因为经过材质的替换古建筑更牢固了)。古建筑的价值在于风格与外观,而不在于材质。我们认为材质的更新会使建筑丢失很多价值,所以重建的建筑总要略带遗憾地加以特别说明。这便是分歧所在。“为了保留,就得把它拆除,材质老旧了,就换新材质,保护其形式。如果因为一个文物太破旧了难以原样修复就不要了,连同形式一起丢弃那太可惜了。”这是日本专家经常说的一句话。以这句话为纲,就能读懂东京这座古都了。
六、几点结论
1·形式与神韵比材质更重要
在日本人的头脑中城市景观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概念,然而他们看重的是形式与神韵而非皮毛。城市景观主要取决于建筑风格以及人的生活方式,而不是建筑材料。这一观念古已有之,根深蒂固。古时实行土葬,在死后对待遗体的态度上,日本人很特殊,他们希望尸体快些腐烂,据说那样的话可以早些进入极乐世界,与其他国家迥然不同。这一理念一直影响到现在。从建筑材料上看,东京没有古建筑物;从功能及外观上看,东京是一座旧城保护得很不错的城市。现代化浪潮并未把东京吞没,传统仍有一席之地,仍在影响现代人的生活。丸之内、新桥
、新宿、池袋等地摩天大楼林立,小汽车穿梭不停,人们着装摩登,一派现代化气息,但深入到大街小巷,深入到社区,东京还是一座从传统走过来的城市,传统窠臼历历在目。
2·城市文物不同于博物馆中的文物
人类历史是延续的,这就注定要积淀下各种各样的文物。城市文物完全不同于博物馆中的文物,前者固定在城市中的某一位置上,供全体市民观瞻,不能够动;后者供个人或部分人把玩观赏,一般所有权可以转移。博物馆中的文物非原物就不再称其为文物,文物的复制品远没有原物的价值。但这一原则并不一定适用于城市文物。城市文物,同样是原物价值更高些,但差别不像博物馆文物那么大。东京城市中的古迹多非原物,但人们对此并不是很在乎,原物与复制物,在人们眼中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在原物难以保护的情况下人们断然按照原样建新的,目的是为了保护文物。他们不喜欢破旧不堪的建筑,这一点与意大利人相反。意大利人无可厚非,东京的做法同样不失为一种有效的选择。
3·人是古都风貌最重要的因素
城市由人(城市主宰者)、物(硬件体系)、制度与秩序(软件体系)三大要素组成。人是最能动
、变数最大、弹性最大、对城市面貌影响力最大的要素。东京的古都风貌首先是通过人体现出来的,而不是通过物体现出来的。东京在保护古都风貌上同样体现出以人为本的原则。人的生活方式、行为准则、道德情操、民俗风情等构成了城市特质的要件。这一要件比硬件更重要。传统祭祀时人的聚集形成了蔚为壮观的人文景观,这一景观是东京的第一标志。据统计,初诣时,有几百万人(人次)聚集在主要寺庙或神社,与数百年之前毫无两样。东京人的生活习惯,大部分与传统有着各种各样的联系。当然并不是为传统而传统,最终的目的在于社会稳定、形成凝聚力与减少人际成本。一座古都,它的神韵与风采不是哪个人或哪一代人确立的,而是一代代传递下来的,内在神韵与外在形式一起传了下来。日本是一个特别重视形式的民族,考察他们的社会必须充分考虑这一点。东京的古都风貌主要是通过人们对传统文化的认同(具体表现为种类繁多的形式,日语叫做形)实现的,而不是通过法制实现的(当然也有相应的法律法规)。这是一条事半功倍的途径。在任何国家,保护古都城风貌单纯依赖法规都是不切实际的。城市规划搞得越细,在执行上的出入就越大,反而不如规定原则性条文,留有适当余地。市民具有保护古都风貌的自觉与要求,这比什么都有效。换言之,在旧城保护的问题上,如果全民没有取得共识,规划的条例与原则就难以真正得到落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