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浩然《春晓》诗旨探微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孟浩然这首《春晓》诗,可以说家喻户晓。本来明白如话的一首小诗,后人理解却多有分歧。我们结合孟浩然的生平遭际,尤其是诗人晚年的罹病情况,对于此诗的具体写作时间做一些合情合理的推测,并在此基础上解读此诗,或可为孟浩然研究提供一种新的视角。
春眠不觉晓的意思    一、孟浩然的生平遭际及其诗中呈现的自我形象
    要读懂一个诗人,首先当然是要了解他的主要行事,这可以通过其流传于世的诗作来获得一些可靠的线索,也可以结合同时代人留下的相关信息和各种可以信赖的史籍记载;其次,对于一个诗人而言,真正重要的是从其诗作中捕捉诗人的感觉,理解诗人的体验,尤其是对那些内心体验丰富的诗人,更须如此。
    孟浩然大约生于689年,卒于740年,本名不详(一说名浩),字浩然,襄州襄阳(今湖北襄阳)人,世称“孟襄阳”。在其大约52年的人生中,要紧的事迹大概只有几个方面。第一,孟浩然本来可以在家乡襄阳安度闲适生活,但他30岁之后却三次北行,寻求扶持和官职。寻
求扶持和官职的努力虽以失败告终,他却结识了当时最重要的文学人物:王维、王昌龄及张九龄。开元十七年(728)赋诗秘省,以“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联句名动京师。学者普遍认为,孟浩然内心深处渴望入仕的情结始终不曾泯灭,他所写《临洞庭湖赠张丞相》一诗,“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正是他怀有济时用世的内心愿望的流露。而在《田园作》诗中,“乡曲无知己,朝端乏亲故。谁能为扬雄,一荐甘泉赋”,寥寥几句,更是将其渴望有人援引举荐的内心表露无遗。第二,孟浩然赴京求官未果,之后漫游了长江下游地区,在吴越之地逗留了很长的时间,在那里写出了一些优秀的诗篇。第三,据王士源《孟浩然诗集序》记载,孟浩然曾得到过韩朝宗的举荐,但因为他正饮宴甚欢而无视约好的时间,以致错过被举荐的机会,再度与出仕无缘。第四,开元二十五年(737)张九龄被贬谪为荆州长史,邀请孟浩然入幕,署为从事。这一时期,孟浩然随张九龄外出行县、祠祭、游猎,一度感到欢欣鼓舞,在很多酬唱诗作中都表露了此种情怀。这一幕府时期的生活并不长,大约开元二十七年(739)夏,孟浩然因为背疽初发,便返回襄阳卧疾养病。开元二十七年(739)秋,王昌龄被贬岭南,途中拜访了卧疾襄阳的孟浩然。开元二十八年(740),孟浩然病了较长时间之后,病情有所好转,不料王昌龄遇赦北还来访,孟浩然与之饮宴甚欢,“食鲜疾动”,疽发背而卒。这三方面的信息对于我们解读他的《春晓》一诗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从佟培基《孟浩然诗集笺注》看来,孟浩然诗共有211首,分上中下三卷。我们发现,在他的诗中,举凡登山临水,泛舟送别,宴饮酬唱,造访故友,乃至卧疾见寻,寂寞遣怀,凡此种种,都有相应的诗篇记录其基本行踪及日常体验。值得注意的是,孟浩然在诗中常常流露出一种罕见的才能,即他善于在两种极端的情感体验中寻到一种心理的平衡点,很少见到他有特别强烈的内心冲突与紧张。即使是那些被人标签式解读的隐藏着诗人人仕渴望的诗篇,也没有显出歇斯底里的失控和一般诗人特有的神经质敏感。另外,尽管孟浩然一生多次出游,但他似乎更偏爱水行,而且诗作非常贴近自己的日常生活,第一人称“余”“我”在诗中频繁出现。由此我们倾向于认为他是一个内心体验较为丰富的诗人,或者说,他是一个常常关注自己内心精神世界和日常体验的人。正因为这样,孟浩然才会在卧疾静养的时节吟出很多抒发人生感叹的诗(而非平常酬唱寄怀之作),这是我们解读《春晓》诗的一把钥匙。
    二、孟浩然的晚年交游、疾病及与此诗的关系
    孟浩然虽终身未仕,但交游广阔。在其诗集中随处可见他与人饮宴酬唱或殷殷送别的诗作,此外有很多友人造访或造访友人的篇什,似乎表明孟浩然真如宇文所安所言是一个“喜
欢饮宴的朋友”和一个“热情的旅行家”。同时,我们还发现,孟浩然身体状况不是很好,尤其40岁之后常抱病卧疾,在他的现存诗作中,除了那首颇受关注的《岁晚归南山》外,尚有《李氏园卧疾》《初年乐城馆中卧疾怀归作》《送昌龄王君之岭南》《家园卧疾毕太祝曜见寻》《疾愈过龙泉精舍呈易业二公》等诗,均透出此中消息。通过对这些诗的仔细寻绎,似乎可以说,孟浩然晚年应该至少有两年多的时间都卧疾在家。在病中他不能像往常那样登山临水,造访朋友,时常感到郁闷和无聊,于是吟出这些病中感怀的诗篇。为了研究的方便,我们有必要结合这些抱病时候的诗作,对孟浩然晚年的交游及罹病情况做一个简要的分析。
    开元二十五年(737),一代贤相张九龄被贬为荆州大都督府长史,邀孟浩然入幕。《旧唐书》卷一九○下《文苑传》云:“张九龄镇荆州,署为从事,与之唱和。”从事虽非正式官职,但对于已经49岁的孟浩然来说,可谓总算走上了仕途,因此他一度心生感激,在写于是年冬的《荆门上张丞相》诗中便表达了这一情怀。然而,孟浩然似已不太适应这种幕僚生活,在是年年底的诗作《从张丞相游纪南城猎戏赠裴迪张参军》中,有句云“从禽非吾乐,不好云梦田。岁暮登城望,偏令乡思悬。……何意狂歌客,从公亦在旃”,隐约流露出对于幕僚生活的厌倦。而随后所作的《和宋大使北楼新亭》诗,“返耕意未遂,日夕登城
隅。谁谓山林近,半为符竹拘。……愿为江燕贺,羞逐府僚趋。欲识狂歌客,丘园一竖儒”,对于幕僚生活的厌倦之感和不得志的狂狷之气更是郁勃而出。大概正因为此,大约开元二十六年(738)春夏,孟浩然疾病缠身,遂辞去从事一职,归襄阳卧病静养。
    这一年秋,诗友王昌龄(690?-756)被贬岭南,经过襄阳,前来拜访。孟浩然吟诗《送昌龄王君之岭南》相送,诗云“已抱沉痼疾,更贻魑魅忧”,明确提到自己的疾病。据《新唐书-文艺传》,明言孟浩然乃是“病疽背卒”。开元二十七年(739)夏秋之间,毕太祝(毕曜)还曾前来探视。《家园卧疾毕太祝曜见寻》一诗表达了孟浩然彼时的处境,诗云:“伏枕旧游旷,笙篁劳梦思。……顾予衡茅下,兼致禀物资。……斗酒须寒兴,明朝难重持。”诗人流露出晚年卧疾而无人看望的悲哀,乃至设宴款待老友,唯恐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喝酒了。约作于739年秋的《疾愈过龙泉寺精舍呈易业二公》一诗似乎表明,其后孟浩然的病情应该有了一定的好转,所以到了第二年(740),王昌龄遇赦北归,路过襄阳,孟浩然当然会因为再见故友而“相得甚欢”,乃至“食鲜疾动”,不料竟引起疽病复发而死。考虑到孟浩然晚年的交游及罹病情况,我们似乎可以推断,《春晓》一诗当作于开元二十七年(739)即孟浩然去世前一年的晚春时节,其时孟浩然患疽病于背,晚问辗转难眠,好不容易挨到后半夜才昏昏略睡,一觉醒来已经天亮,听到庭院鸟声啾啾,想起昨夜风雨,引起
诗人对于年华老去而终生不遇的深沉感喟,随兴吟成此诗。
    三、《春晓》中的人生隐喻
    诗歌是隐喻的艺术,或者说,诗人常借助隐喻来表达内心的感受和人生的体验,如此则既有诗的形象性,又有诗的多义性与不确定性,而诗亦因之耐人寻味。若将《春晓》一诗置于隐喻的观照之下,会发现平白如话的四句话中,隐藏着孟浩然对其五十余年人生的深刻感怀。下面我们对本诗做一个简单的梳理。
    首句“春眠不觉晓”,是写他于739年晚春的一个早上醒来。第二句“处处闻啼鸟”,表面是说诗人伏枕在床,听到院子里到处传来鸟的啼叫声,但是“鸟啼”并非欢快的感受,而是一种凄怆的体味。第三句“夜来风雨声”,诗人由鸟啼声自然忆想到昨天晚上的风雨声,可以说是很自然的心理活动。我们甚至还可如是推想:诗人本来因为背疽而辗转难寐,偏偏又风雨大作,更使他心情烦躁,徒增抑郁,其实那时节便已忧心满院的春花被风雨吹落,只是其时心境烦乱,顾不上吟诗罢了,待到翌日醒来,听到满院鸟啼,才灵感倏来,随兴成诗。紧接着吟出最后一句“花落知多少”,实乃整篇诗眼,真可谓不知有多少花落,不知有多少慨叹!诗作戛然而止,却耐人寻味。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卧病时对于花的在意,除此诗而外,
在其他诗作中亦有所表现,如《晚春卧病寄张八》(约作于720年晚春)就曾这样描述诗人卧病时的心理感受:“南陌春将晚,北窗犹卧病。林园久不游,草木一何盛。狭径花障迷,闲庭竹扫净。……念我平生好,江乡远从政。云山阻梦思,衾枕劳歌咏。歌咏复何为,同心恨别离。……”其中“狭径花障迷”一句,与《春晓》诗中的“花落知多少”,表达的虽都是落花满地,但传达出来的情味却迥然不同。因为诗人那时还比较年轻,心头犹有所怀(怀念具体的友人),是以徐徐写来,节奏迂缓而深情绵邈,其着力点乃在怀友而非伤春叹世。至如《春晓》一诗,则因作于诗人晚年,又久病在身,他的人生的全部体验,怀才不遇老大无成的悲哀,岁月蹉跎风流不再的体味,都高度浓缩在这四句诗里,已经进入整体隐喻的层面,需要我们整体观照才能把握和理解。如果说花隐喻人生的青春年华,那么落花则隐喻青春不再岁月终老,而导致花落的风雨,也就可看成是人生种种不如意的隐喻。此诗最耐人寻味的地方,乃在于它的追溯而不是顺叙,诗人由春眠觉醒起句,而至清晨的鸟声,而忆想昨夜的风雨,而揪心满院的落花,而感叹所有青春的不再,悲慨所有希望的破灭。这种追溯式的笔法同其晚年对于一生经历的追溯式总结,在心理上也是正相契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