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将风骨尤太忠
□ 吴东峰
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尤太忠将军的情景:将军站在会客厅里,就像一尊铁塔屹立着,一身深黑的中山装,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脚蹬一双过了时的黑白底布鞋,虽未着戎装,却依然威风凛凛,杀气逼人。
他的身后是这间会客厅里唯一的一件摆设:一只巨大的玳瑁标本。玳瑁是海龟类的一种,凶猛无比,南海渔民喜欢把它制成标本摆在家中镇妖避邪。将军从书房大步走进会客厅,我立正向他敬礼,和他握手。近距离地望着将军,立即感到他脸上有一股威,一股令人不寒而栗、望而生畏的威,尤其是那张天生的“将军脸”——如同京剧中的武生脸谱。对尤太忠将军的敬畏,我一直没有解除过,虽然以后我多次与他接触,几成忘年交。
以后与尤太忠将军来往多了,慢慢地我胆子也大了些。但曾经有几次我扎扎实实地尝到了他威严的厉害。
一次是我到北京访问陈锡联将军回广州后。陈锡联是尤太忠的老上级,我到北京代尤太忠向他问候,他也很高兴地托我向尤太忠问好。在尤将军的会客室里,我把录音机拿出来,把陈锡联的问候放给他听。将军把录音机贴在耳朵上认真地听着听着,突然脸南京有几个火车站“晴转多云”,放下录音机指着我说:“你对陈司令说,杜义德到我这里坐了三个小时,哪有三个小时?顶多两个小时。”他说:“杜义德来时已经快十点了,走时我们还没有吃午饭呢,瞎胡说!”
将军当时一脸不高兴,幸亏将军夫人王雪晨及时出来打了圆场。
另一次是我采访尤太忠将军结束后,把我写的王近山将军的文章《猛将王近山》给他看。这篇稿子主要是根据尤太忠将军提供的材料写成的,登在新华社解放军分社出版的《世界军事》上。当时《世界军事》是才创刊不久的纯军事刊物,我带了几期送给将军。刚开始将军很认真地看文章,看完后,他又把其他几本拿出来翻了翻,脸上又一次“晴转阴”。因《世界军事》封面都是外国军人,将军扫了一眼,一脸不高兴:“怎么都是外国鬼子啊?乱
弹琴!”
将军将几本杂志往书桌上一丢,连招呼也不打,转身就走。
一
1992年11月16日下午,尤太忠将军在他的书房愉快地接受了我的第一次采访。我和将军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一张橙黄的书桌,左边是一张简陋的铁架床,床边是一排插满了军事书籍的书架。这种愉快的感觉,是我从他脸的下半部分读出来的,他的眉头仍然拧得紧紧的,而他的两片嘴唇微微张开,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他的笑容不是在眼睛而是在嘴巴上显露的。那天我采访的话题是王近山。将军刚从北京参加中共十四大会议回来。那个首次破除党的领袖“终身制”的会议,决定了中央军委的重大人事变动,也是将军心情格外好的原因之一。
近几年来随着电视剧《亮剑》的热播,男主角李云龙的原型——王近山的名字也响亮起来。而在十多年前,“王近山”是个被人遗忘在某个角落的名字。采访尤太忠之前,我曾向许
多熟悉王近山的老人了解他的情况,大多是吞吞吐吐,不愿多谈,以一个“唉——”声长叹应对;有的一提到“王近山”的名字立即兴奋起来:“他能打啊!”接着一个“但是……”就不愿谈了;有的甚至警觉地问:“写谁不行,为什么要写一个犯了错误的人?”
尤太忠将军的态度则完全不同。他听说我要写王近山,一反过去不参加社会活动、不接受采访的惯例,热情地接受了我的采访(这一年里我曾多次联系采访,均被他一口回绝)。他还破例把我安排在他的书房里单独谈。将军夫人王雪晨后来告诉我,将军一般都在宽大的会客厅接待来访者,很少在书房接待客人。
我清楚地记得,他谈王近山打仗的事时兴致勃勃,充满了由衷的敬意;谈王近山遭受的挫折时心情沉重,充满了深深的惋惜;谈到王近山建国后和“”中的境遇时,有一种欲拔刀相助而难酬其愿的悲怆气概。
在1992年军事科学出版社出版的《一代战将——回忆王近山》一书中,有尤太忠将军写的一篇文章,将军写道:“早在土地革命战争时期,我们就与王近山同志在鄂豫皖根据地、川陕根据地一起战斗。抗日战争时期,我们同在八路军129师。解放战争时期,王近山同志是晋冀鲁豫野战军(后改为中原野战军)第6纵队司令员,后来又任3兵团副司令员兼12军军
长和政委,我们都一直在他领导下工作。我们从王近山这位老首长、老上级身上学到了许多革命斗争经验。我们一直深深地怀念他。”
曾经在战争岁月所向披靡、战功赫赫的王近山将军,却在和平岁月跌了一个大跟斗。建国后,王近山将军不顾领导和战友的劝阻,执意与自己的结发夫人离婚。他的个人目的达到了,但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撤销公安部副部长职务,行政降为副军职,并由中将衔降为大校衔,下放到河南某农场任副场长。
那一天,尤太忠将军向我讲了许多王近山将军打仗的故事。后来,我根据这些素材,写出人物素描《“疯子”王近山》,发表在1993年《世界军事》第3期上(发表时标题变为《猛将王近山》),应该说这是第一篇公开为王近山正名的文章。从尤太忠谈话的神情和语气中,可以看出他对这位“老上级”十分敬重,这种敬重并没有因为王将军的落难而发生丝毫变化。岁月动乱,人事沉浮,没有使尤将军放弃对一个人的真正情感。
1969年7月,王近山复出,任南京军区副参谋长。这在当时军界上层是一件轰动的新闻,议论纷纭,莫衷一是。其实,他的复出是当时的南京军区司令员许世友向建议的,而时任27军军长的尤太忠是促使王近山复出的幕后策划者。这是尤太忠将军不经意谈到的
一个内幕。尤太忠虽是一员战将,但又有独特的政治嗅觉。王近山被处分后,他始终关心着这位老领导。
我的采访笔记详细记录了尤太忠将军在1969年4月九大召开期间与许世友散步时的一段对话——
尤太忠:“王近山的问题处理得太重了。一个老红军当个农场场长,叫人家怎么过啊?”
许世友:“那就叫他回来!”
尤太忠:“许司令,王近山这一级干部回来,要中央同意啊!”
许世友:“你有什么办法?”
尤太忠:“我有什么办法?”
许世友:“你没有办法,我有什么办法?”
尤太忠:“许司令,现在不是要准备打仗吗?”
许世友:“哼。”……
正是尤太忠对许世友的提醒,带来了王近山将军复出的重要转机。
闻鼙鼓而思良将。在九大的一次会议上,许世友主动向建议:“现在我们要准备打仗,王近山很能打,处理太重了,能不能让他出来带兵?”问:“王近山我知道,你们哪个军区要啊?”许世友立即说:“我们要!”尤太忠说,这样又把另一位犯了错误的老中将周志坚也一起“解放”了。
1969年7月某日深夜一时,南京火车站。一对身穿褪破军装的夫妇从郑州开来的硬座车厢里走出。男的一只手拎着一只旧旅行袋;女的用手拉着个三岁的小孩,手上还拎着两个网兜,里面装着玉米、山芋、地瓜等杂粮。他们就是王近山一家。王近山夫妇一下火车,便对着眼前的情景愣住了:三位军职干部早已站在月台上躬身迎候。他们是27军军长尤太忠、60军军长吴仕宏、南京军区装甲兵司令员肖永银。次日,南京军区司令员许世友在中山陵八号摆了两桌丰盛的宴席,为王近山一家接风洗尘。
那是一幅令人酸楚又令人感动的画面。我在《猛将王近山》一稿中写的这一段,就是尤将
军亲口对我说的。可以肯定地说,这是王近山永生难忘的一幕。而当尤太忠向我叙述这件事时,却是那么自然,那么平常。他说——
那天,我到南京开会,住ab大楼(南京军区第一招待所)。晚饭后散步,遇到军区司令部的管理局长,他原来是我们27军的干部。
我问他:“干啥?”
他说:“许司令指示接一个老首长。”
我问:“老首长叫什么?”
他说:“叫王近山。”
我马上就对他说:“几点钟到?我也去接。”
他说:“从郑州开到南京的火车,一点钟到?军长太晚了吧,明天你还要开会。”
我说:“你别管,我去接。”……
尤太忠告诉我,当时他很兴奋,立即给几位王近山的老部下打了电话,问他们去不去接站,但态度都不明朗,有的说你去我就去,有的问去接站好不好?将军骂道:“他X的,你们不敢去,我自个去!”对尤太忠来说,为老领导复出提建议,老领导复出后去接站,这都是老部下应该做的事,是无须犹豫的正常行为。他说,老领导落难时不敢说话,落难的老领导到你家门口不出迎,那还是不是人?
尤太忠将军接着说:“到了半夜,吴仕宏来了,肖永银也来了。我们三个一起去火车站接。看到老首长这个情况,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指着他带的那些农产品说:“你带这些干啥?”他说:“自己种的,你们城里人吃不到啊!”
回到ab大楼,尤太忠立即叫管理局长炒了几个菜,给王近山夫妇吃。将军和夫人王雪晨一直陪伴左右。
我曾多次参加将军们的聚会,老将军们在一起的话题并不像外界所想象的那样,而是与我们普通人一样,是生老病死、衣食住行;是“某某人如何了”、“某某人应该如何,而不应该如何”、“某某人做得在理,而某某人太不像话”等。他们评判事物的准绳不一定是政治,而更多是出于人情和良知。
“一个跟党出生入死的老红军这样处理是太重了。‘文化大革命’冲击老干部就更不应该了。”将军讲到这里,我清楚地看到他脸上显出沉痛的表情,眉宇间的两条竖纹陷得更深,那条肉瘤更突出了。
二
第二次采访尤太忠将军是1996年4月13日上午。三年多不见,方知将军得了一场大病,老了很多。脸上肌肉明显松弛,神情有点疲惫。已过阳春的天气开始转暖,但他还穿着深绿毛料军制服,风纪扣仍然扣得严严实实,头上戴着一顶蓝的鸭舌帽。这次采访,我才清楚地看到,将军为什么始终拧着眉头——原来那是两道明显的竖纹,深深竖纹间是一长条略微凸起的肌肉。正是这展不开的眉头,生成了令人望而生畏的京剧武生相的效果。
“首长,想请你谈谈长征——”那时我在广州军区《战士报》任副社长。为了纪念红军长征胜利60周年,我们决定为尤将军做一个专访。
“长征啊,不是走路就是打仗”。忆昔抚今,将军说:“你现在叫我走,也走不了。这几个月
就是在门口站一站。那时年轻啊!”长征刚开始,红四方面军31军93师279团5连指导员尤太忠,还是个17岁的小青年。刚踏上那第一蓬荒草的时候,他并没有想到自己面对的,将是戎马一生中最惨痛的记忆——待他领着那些官兵走出草地,只剩下了一半人。还有一半,长眠在草地上。
下面摘录的是我采访笔记本中关于这次谈话的记录。这种隔着时间山峦和记忆烟云的回忆,不可能达到清晰和精确,但我不想对它进行加工整理或增删修改,目的是为了让我们感受长征原生态的经历和情感。而且,将军的河南口音,使我的记录肯定有不少错误,特别是人名地名,有待知情者校正。
“我们四方面军是三过草地。第一次过草地,走到中间又返回去了,在四川南下,那时说,打下成都吃大米。这是两过。第三次又返回来,北上陕甘。我们走了三次啊,困难得很啊。过草地有的走一二十天,有的走半个月,有的走个把月,红军到了陕北好多人开了小差,回去了,不干了。太艰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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