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中最精彩的夫妻对骂
作者 白坤峰
(内容见《金瓶梅词话》第二十五回 雪娥透露蝶蜂情 来旺醉谤(骂)西门庆
来旺是个简单的男人,自认为有了证据就有了真理,于是急吼吼、气呼呼来质问妻子宋惠莲,虽然他自己也有婚外恋:
来旺儿……因开箱子中,看见一匹蓝段子(蓝缎子),甚是花样奇异,便问老婆:“……谁人与你的?趁早实说。”……
宋惠莲不慌不忙,大有 地下工作者的风度,以微笑化解了来旺的进攻。
骂人的一段话
来旺儿骂道:“贼淫妇(骂人指数相当于今天说“混帐女人”)……还捣鬼来哄我(坑我。北方习语)!……”又问:“这些首饰是那里(哪里)的?”
妇人(宋惠莲)道:“呸,怪囚根子(屌东西。囚、根子,均表示男性生殖器)!那个(哪个)没个娘老子(妈妈、爸爸。南方方言)?就是‘石头狢hé剌la儿(缝、角落。同“旮gā、gē旯la儿”。北方方言)里/进出来——也有个窝巢儿’;‘枣胡儿(同“枣核hú”)生的——也有个仁儿’;‘泥人[上入下日]下来的——他也有灵性儿’;‘靠着石头养的(生的)——也有个根绊儿(根和蒂把儿。绊:“把”的谐音。喻依据)’:为人就没个亲戚六眷juàn?此是我姨娘家借来的钗梳(簪钗与梳篦bì。借代首饰)!是谁与我的?白眉赤眼(平白无故。老北京习语),见鬼倒死(即“倒路死”,倒地而猝死的)囚根子(屌东西)!”
没有想到,宋惠莲提前备好了课,滔滔而说,俏皮话引人入胜且道理深刻:东西是借来的,一切都有依据,你能把老娘怎么地!
被来旺儿一拳来,险不打了一交(跤)儿:“贼淫妇,还说嘴(犟嘴)哩!有人亲看见你,和那没人伦的猪狗有首尾(瓜葛)。……贼淫妇,你还来我手里‘吊/子曰儿’(亦作“调diào子曰”,卖弄文词,也形容耍嘴皮子。子曰:孔子曰,泛指儒家经书)!”
来旺没有想到敌人如此大义凛然、临危不惧,于是气急败坏,挥拳头就打。而宋惠莲来了个一哭又二闹、偏偏不上吊:
那妇人(宋惠莲)便大哭起来,说道:“贼(混帐的)不逢好死的囚根子(屌。“囚”同“球”)!”,你做甚么(什么)来家打我?我干坏了你甚么事来lai(呢。北方习
惯)?你恁nèn是言不是语(不说好话、胡说八道),丢块砖瓦儿也要个下落。是那个(哪个)嚼舌根的,没空kōng生有,枉口拔舌(同“妄口巴舌”,形容胡言乱语或造谣污蔑),调唆你来欺负老娘?老娘不是那没根基的货!教人(被人)就欺负死,也拣个于净地方。谁说我?就不信,你问声儿,宋家的丫头若把脚略趄儿(走路歪、比喻品德不好),把‘宋’字儿倒过来。我也还跐(同“呲”)着嘴儿说人(骂那个说我坏话的人)哩!贼淫妇王八,你(北方人常以“你”表示不在场的第三方。此为宋惠莲乱猜之语)来嚼说我!你(来旺)这贼囚根子,得不的个风儿、就雨儿(刚听到一点儿风声,就以为要下大雨了;形容听到一点风声就竭力渲染。还比喻一听到事情就跟着咋呼、没有主见的人。或比喻把本来没多严重的事说得特别邪呼的人。正宗山东方言,今多说“听不得风就是雨”或“听风就是雨”),万物也要个实才好!人教你(别人叫你)杀那个(哪个)人,你就杀那个(哪个)人?”
几句语儿,来旺儿不言语了,半日说道:“不是我打你。一时被那厮/局(设计)骗了……”
宋惠莲的态度很明确: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请你拿出证据来。我宋家的人都是脚步不怕鞋歪、身正不怕影斜,就是死也会死在干干净净的地方。
而来旺不可能说出孙雪娥,而且说出了也没有用。只要大领导西门庆同志不承认偷情,那就是没有偷情。
妇人又道:“这匹蓝段子(缎子)……是去年十一月里三娘(孟玉楼)生日(北方叫“生”),娘(吴月娘)……与了我。……谁得闲做他(谁有空做衣服。北方方言)?……(那人)就纂zuǎn我/恁一遍舌头(就编派我那么一通坏话。“一遍”应为“一篇”)。……老娘不是个饶人的。明日,我咒骂个样儿与他听(给那个人听)。破着(豁出去。北方方言)我一条性命,自恁nèn寻不着主儿(自然会到那个人)哩!”
来旺儿道:“你既没此事,平白和人合甚气(同“格什么气”,山东方言;生什么气、闹什么矛盾)?快些打铺pù(铺pū床。北方习语)我睡。”
宋惠莲确实不知道此事与孙雪娥有关,更不知道孙雪娥与来旺儿偷情之事,否则她骂得会更带劲儿。
这妇人一面把铺pù(床铺。北方方言)伸下,说道:“怪倒路死(倒路死。倒地而猝死)的囚根子![口床](同“噇chuáng”,喝、吃)了那黄汤(黄酒的代称),挺你那觉jiào受福(挺尸式地睡觉享福。以“挺尸”表“睡觉”是南京方言)。平白惹老娘骂你那[毛必]脸弹子(山东骂人习语。“脸弹子”即“脸蛋”)!”
于是把来旺掠番(同“撂翻”、推翻)在炕上,面里鼾睡(打呼噜。河北方言)如雷的了。
当偷情被发现后,书中的两个金莲表现有同有异:
潘金莲对西门庆大力强调“不可能”, 宋惠莲(原名宋金莲)则是强调“没依据”;
潘金莲是半柔半刚、柔中有刚、哭哭啼啼、极力申辩, 宋惠莲则是刚中有刚、刚强到底
、大吵大闹、正能量十足。
这是她们面对的丈夫不同所决定的方式不同。
看官听说(各位客官听我说),但凡(只要是)世上养汉子的婆娘,饶他男子汉(任凭她的丈夫)十八分精细,咬断铁的汉子,吃他(被她)几句左话儿右说(声东击西的骗人话)的话,十个九个都着zhuó了他道儿(都走上了她规定的路)。正是:“东净里砖儿(厕所里的砖头)——又臭又硬。”
有诗为证:……雪娥暗泄蜂媒事(比喻偷情事),致使干戈(借代战争)肘掖傍páng(同“肘腋旁”,比喻身边。肘腋:胳膊肘与胳肢窝)。
民间多说“厕所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只有《金瓶梅》里说“厕所里的砖头”,估计当地产砖,且质量极好。所以,此西门庆的故事应该在山东临清,那里出产“金砖”(敲之有金石之声的大青砖),同苏州的质量一样好。
再次看看宋惠莲的表现,其语言我觉得很熟悉:底层人正是因为自己没有理而故意态度嚣张、大哭大闹、瞪眼翻脸、骂街咒市的现象时有发生,至今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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