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抄本“偷情”般的阅读记忆
    20世纪70年代初是一个万马齐喑的时代。文化艺术和意识形态方面饱受禁锢。电影戏剧停演,绝大多数的文艺性期刊书籍停刊停版,文艺读物极度匮乏,人们的精神文化生活极其枯燥。当时社会上流行一句颇具讽刺意味的调侃:“八亿人民看八个样板戏,读一本小说。”所谓“八个戏”是指在江青主持下创作编排的《红灯记》《沙家浜》等八个现代京剧革命样板戏;一本小说则指文坛“一枝(笔)独秀”、浩然的《金光大道》。
  单调贫乏的文艺形式已远远无法满足人们对精神生活的需求,大家渴望能欣赏到更丰富、更优秀的文艺作品。
  1972年前后,“手抄本”开始在社会上悄然流传,如《少女的心》《北极风情画》《塔里的女人》等。书中讲述的那一幕幕罗曼蒂克、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震撼了人们的心灵;那些对男女主角私密生活的大胆描写,更是强烈地碰撞着青年男女的心扉,这是在当时其他官方出版物里根本无法看到的。于是,似乎就在一夜之间,手抄本一下子流传开来。
  刚开始,许多人还心存顾忌,不敢大胆公开阅读,一般是在少数要好的朋友中间私下传阅
或者也拿自己借的和朋友交换不同的手抄本看,并郑重其事地再三叮嘱不准转借他人,几天后务必归还。尤其有趣的是,那些姑娘们忸忸怩怩地向人家借,然后掖着藏着,羞羞答答地拿回家,关起房门细细品读。
  那段时间,朋友们碰面首先就会神秘地询问近来读过哪部手抄本?然后开始讨论书中的人物和感人的爱情故事,为他们的不幸遭遇连发感叹!读手抄本、谈手抄本,已是人们生活中的一种时尚。
  起初,手抄本大多是借来阅读,约定几日必须归还,许多人出于喜爱就动手自己抄,以便保留下来随时翻阅或给好友传阅。
  据我父亲回忆,1973年他正上初中,那年暑假的一天,邻居几个大拿来两大本名为《北极风情画》的手抄本,叽叽喳喳地围着我父亲,连哄带劝,硬要他帮忙抄写这部手抄本。我父亲被赋予这一光荣使命,缘于众邻居公认为他写得一手端正漂亮的钢笔字。我父亲哭笑不得,但又碍于面子难以推托,只好应承下来。
  拿来的手抄本,就是在一般文具店都能买到的五毛钱一本的硬面横格本,俗称“硬面抄”。
我父亲翻开手抄本,发现原抄写者字迹端庄清秀,字行间距整齐,页面干净得竟无一处涂改痕迹,这使他不由暗暗吃惊,同时也引起他的兴趣。父亲甚至好几天都在好奇地猜想:这么漂亮的字迹到底出自男人还是女子之手?无疑,这是当时流传的手抄书中字体和抄写质量均佳的上乘之作。
  几位大早给我父亲买来了两大本“硬面抄”,这可是个大工程啊!要在规定期限内完成近十万字(比原作少了几万字)的抄写工作,确实是一件既辛苦又紧迫的劳动。我父亲焚膏继晷,奋笔疾书;晚上也关在房内,埋头书写。
  盛夏的南方,天气闷热,晚上在灯下抄写,额上常常沁出汗珠,顺着两颊下滑。为防汗水沾湿纸页,我父亲特地在桌边放了条毛巾,不时用来擦拭汗水。夏天他最怕的是嗡嗡的蚊子,父亲不得已用一条厚厚的被单把自己的双腿裹得严严实实,以抵御蚊虫的叮咬。
外遇小说  邻家大们每天两次来督促我父亲的工程进度,看他是否偷懒怠工,顺便给他捎来两瓶汽水,和两根当时售价五分钱一根的“鹅牌”雪糕,这大概算是对我父亲辛勤劳动的犒赏吧!
  经过十多天的奋战,终于大功告成,我父亲那俊朗清秀、遒劲有力的字迹,足以和借来的摹本相媲美,她们看到后啧啧称赞,十分满意。
  后来父亲又抄写过《塔里的女人》,也读了多部手抄本。那时流传的手抄本约有十几种不同的作品,大多以描写爱情为主要题材。但就传阅范围最广、影响最大及艺术质量而言,还是署名“无名氏”的《北极风情画》与《塔里的女人》。但不管当时还是以后,那些热衷于传阅手抄本的读者很少有人知晓“无名氏”到底是何方神圣。
  无名氏原名卜宝南,后更名卜乃夫,当时被誉为和徐齐名的新浪漫派作家,《北极风情画》是他的代表作。
  194311月,卜乃夫应当时在西安销路最大的《华北新闻》总编赵荫华之约,首次用“无名氏”作笔名,写了小说《北极风情画》,在《华北新闻》上连载,每天一节,且常附木刻版画作插图。小说连载后掀起了连作者都意想不到的轰动,《华北新闻》一时销路大增,甚至在当时西北形成了一股“满城争说无名氏”热潮,大有洛阳纸贵盛况。《北极风情画》使“无名氏”声名鹊起,一夜成名,成为当时知名度极高的名作家。
  这部小说全文约15万字,起初只是碍于朋友的请求,为填补报纸的篇幅而写。卜乃夫最初对此无多大信心,故用了“无名氏”的笔名,想不到却在读者间和社会上引起如此巨大的反响。
  更让卜乃夫意想不到的是,他与他的作品在文坛沉寂了三十年后,竟又有这么多人竞相手抄,并广泛传阅、讨论,引发一阵“地下”的“无名氏热潮”。
  卜乃夫于1983年移居台湾,居台期间,他的作品仍以无名氏署名在台湾重新出版,深为青年人和都市白领所钟爱,掀起一阵“无名氏旋风”。
  中国文学界一度将卜乃夫及其作品束之高阁。客观地讲,虽然他的作品在艺术上尚有一些不足之处,但几度引起如此巨大的影响,并受到许多读者的喜爱,这本来就是一种不可抹杀的文化现象。直至20世纪末,海内外学术界一些学者开始重新研究卜乃夫及其作品,并发表了一批论文,才使其再度引起人们的注意。
  卜乃夫于200210月病逝于台北,享年85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