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提是江苏海门人,本名叫王艳。当地人称女孩子习惯在名字后面带一个“官”字,王艳就叫艳官。这有一些明清曲坊的风味,但到今天大多人都不识,只觉得土。如提提,本来就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以为平凡,喊一声,众声应,四面八方都是王艳,再加一个“官”字,直接就是乡下人。人小力薄,拗不过人们喊,万般不甘,也只得做了“艳官”,和左邻右舍的“官”们一起玩耍,长大,进学校读书。女孩子间的事都是一阵风的,一阵风地穿某一种衣裤鞋袜,或着背某一种包以及包上的挂件;一阵风地追捧某一位港台或是内陆的明星,可以凑起一班人搭长途车到南京赴歌会,坐在体育馆的梯形看台上,挥着闪光棒嘶声喊那歌星的乳名;又一阵风地迷上某一样手工,比如千纸鹤,将花纸裁成齐方,埋头折成一挂一挂,倘若是幸运星,就是一瓶一瓶,再如是将一分钱的纸币,折成角,一个一个套起来。可套成一艘帆船——走进哪一户人家,凡柜上架上有着这些物事的,家中必定有一个“官”,或者“官”的朋友。在这信息通畅的时代,已经没有什么偏僻的角落了,外面的世界兴什么,这里也紧跟着兴起,而且,由于对大世界的向往,兴起得格外热情与蓬勃。比如外面有大马路,这里也要有,宽,直,平坦;外面有高楼,于是,这一幢,那一幢,也是玻璃幕墙,也叫什么什么“广场”,带着一股子铁定的决心。就这股子决心,看出乡下人的耿劲,是这摩登小世界里的质朴。
舒畅不带罩的照片虽然是这么一阵风,提提,也就是艳官,还是显出特立独行的个性。在一个没大有主宰力的孩子,这种个性往往表现为别扭,人家向东,她偏向西,人家南,她偏北,人家扎堆,她则面隅。因此,她就不那么合。有一回,那是略长大一些的时候,小学校组织到南通狼山游春,中途和谁
闹了气,老师又没有公断,转身就走。等老师们发现少了一个人,立刻分头去,一个搜山,一个守渡口,一个带学生继续游玩,另一个急速回海门告知她父母,她家父母都在上班,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此时赶到家,见她自己吃了午饭,正在床上午睡。这个不合的人,全年级第一个,初一时候有了男朋友,一个高二男生。这男生其实生性平庸,并无兴趣与她攀扯,还要经受非议和耻笑,所以,多半是她在瞎折腾——等在校门口与他一同骑车回家,再等在他家门口与他一同骑车上学。她的千纸鹤和幸运星也是叠给他的,再有一分钱纸币叠成的帆船。她还给他写了无数张字条,用浅蓝和浅红的信笺。那些信笺到了男生那里就好比石沉大海,无声无息,但当艳官负气向他讨要,却绝不肯归还。就是这不归还,拖住了艳官,以为男生是与她同心。接下去的,依旧是躲避,冷淡,或者公然地拒绝,这一场似是而非的早恋,竟然也拖延了两年,终于心灰意懒,彻底放弃,包括那些情书——事情一旦过去,这些信件就不再和她有关系,她都想不起来它们。初三时候,一是年龄增长,二也是风气更趋开放,学生们都成一对一对的,艳官却已经失恋,又落了单。一个人寂然度过一阵,好比养精蓄锐,她又开始了第二场恋爱。
这一场恋爱不同凡响之处,在于对象是她的老师,教物理的。她物理成绩不好,常常被留下开小灶。老师是师范大学刚毕业的本科生,家在乡下,住学校单身宿舍,有时艳官就到老师宿舍里补习功课。她坐在靠床的老师的书桌前,老师坐在床头,手指着课题一句句教她。老师的手,虽然出生于农家,因为从小读书,没出过蛮力,所以是一双斯文的手。指甲剪得整齐干净,骨骼匀称,甚至有些绵软,在艳官眼睛里移动着。然后,她
就嗅到了老师的气息,不吸烟也不喝酒,年轻健康,吃食又简朴的清新的气味,但毕竟是男性,且是成熟,自有着特别的分泌。这么补习着,艳官的物理没有什么进步,其他科目也在下滑。此时已临中考,师业和学业都在关键时刻,师生是乘在一条船上,荣辱与共。物理老师几近哀求她多多用心,很聪明的人,为什么总是犯愚笨的错误?她的回答是:抱抱我吧,我很乖。
老师为了他的妄想和冲动终于付出了代价。他被调到一所乡镇中学任教,妻子闹了场离婚之后,在双方家人的劝说下同意生下孩子再办手续。当然,有了孩子以后就另当别论,谁愿意自己的孩子没有父亲或者没有母亲呢?其时,正好分居。乱了阵子渐渐平息下来,生活在向既定轨道的方向靠拢。艳官则在一夜之间成了地方上的名人,进来出去,都有人认出和议论。父母曾动念把她转到相邻县级市的中学就读,遭到她本人的强烈反对,她未必是不赞成转学,只是要反对父母。有几次争执到父母要去当地报纸刊登声明,从此脱离亲属关系,她却提前将此变为现实——改换了姓名。她原本就讨厌“王艳”这个名字,内心里无数次为自己取名,此时就在其中选了最喜欢的一个:“苏提”。“提”字通“媞”,都是形容美好舒宛的样子,而“媞”字又太直露,所以就定了“提”字。“苏”姓是用来配“提”,读起来音同西湖的“苏堤”,那里有着许多美丽传说。这名字其实有些像花名或者艺名,寄托了年轻女子的风月情调。
这时候,已是高三下半学期,提提将何去何从?父母所属企业的系统在上海一所高校委办大专,读完回原地就业。提提的父亲在企业某部门里任个小职,和领导还说得上话,再又格外地下了番功夫,为提提争取了一
个报考名额。虽然提提与父母早已做了对头,没一句话说得上来的,但在这个问题上提提却意外地很合作。终究人生大事不可忽视,四周围高三年级的紧张气氛感染着每一个人,提提再与社会抗衡,也不能和自己过不去。还有一个原因是,提提想去上海。那一次去上海堕胎,是灰暗的经验,但依然敌不过宏大瑰丽的想象。那是另一个世界,有着许许多多的可能性,而这一个,提提自小生活长大的小城市,什么都是可以预测,一眼就看到底。人生的严肃性以及对上海的向往,使前途有了展望,提提和那一伙人断了往来,投入到迎考的功课里。夜里,母亲睡醒一觉,起来如厕,走过伏在桌上用功的女儿,一盏灯融融地罩着,束起的马尾辫散下柔细的碎发,粘在后颈上,好像又嗅到襁褓里的乳香,那个乖乖的小小的人,眼泪都要出来了。她们依然互不理睬,不叫也不应,要告诉女儿的事情,是用父母间问答的方式传达出来,知道她在注意听。她没什么要和父母说的,凡事都想在了她前面,放在她手边,唾手可得。就这样,他们相安无事,度过了高考前的艰巨的日子。提提的分数刚刚过线,进去了。
和许多家长一样,父母也要送女儿去上海报到,提提却不允。两下里都很坚执,就在坚执中,他们开始搭话,一句去,一句来,拉锯中达成折衷。他们送提提到南通上船,由提提自己完成下一半旅途。行程其实变得复杂,但这表明他们在一定程度上和解了,而且不放弃立场。在南通住了一天,他们一家三口甚至去了一趟狼山,一路争吵不休,每一个细节都产生分歧。后来洗出当时拍的照片,没有一张提提是笑着,父亲和母亲则笑得很努力,好像要代她笑,又好像是向她赔罪。到后半截,提提已按捺不下,早早就要去码头,到了码头就要上船,无奈不放行,只得等在候船室
里,把行李丢给父母,自己不知跑到哪里去,等放行时才回来。总之,她来不及地要离开父母,父母就是她的一对大累赘。终于上了船,到舱位,安置好行李,回到船舷,船已离岸。望着江面,提提吁出一口气,心情舒畅起来。就在这时,船转了身,她所在的一侧船舷向了江岸。高高的堤坝上有一对人影,熟悉又陌生,是爸爸和妈妈。猝然间,她抽泣起来,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四下里都是行旅中的陌生人,爸爸妈妈也未必看得见她,她放肆地号啕起来,浩荡的江声吞没了她的啼哭声,连她自己都听不见。江鸥的翅膀缭乱着,江水浓稠的水腥气,携着漉湿,裹了她一身。
传说中熠熠生辉的上海,尤其从海门看上海,更为旖旎,具体到个人所在的局部,声就黯淡了。就像方才说的,提提第一次来上海,是那样的遭际之下,无论处境还是心情,堪称阴郁。这一回,是读书,学府里的生活自有一种简素,都与上海的华丽丰富不沾边。然而,也就是在这样的局部,上海显露出它的生动性。那一次,提提和老师乘地铁去长途车站,正是上班高峰,人流汹涌地灌满了通道,列车进站,报站声在穹顶下回荡,车门打开,涌出新的人流,人流和人流交汇贯通,涌向四面八方。人流是由无数男女组成,大多是年轻的,冷漠的脸,由于身在这城市的脉跳之中,而生出一种骄矜与自得。提提和老师这两个外乡人,走在人流中,却完全介入不进。这一次再走入地铁站,心情就不同了,提提觉着自己也是其中之一。她体会到这城市喷薄的活力,以快速的节律不间隙地运动。她就像走入这城市的心脏,被巨大血泵的活塞推动。身不由已,她这一滴细小到看不见的血珠子,也在被有力地吞吐着,不知道将汇入怎样的脉流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