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赏析
作者:肖旭
《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不过是一篇绘画题记,却写出了文同高明的画论、高超的画技和高尚的画品,写出了作者自己与文同的友谊之深,情感之厚;文章看去好像随笔挥写,却是形散神凝,“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
文同,字与可,苏轼的从表弟。苏轼通过这篇文章,表示对他的追怀、悼念。《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中的筼筜,是竹子的-种,生长在水边,竹竿粗大,竹节间的距离也长。筼筜谷是盛产筼筜竹的一处山谷,在今陕西洋县县城西北五里。洋县在宋代为洋州治所。宋神宗熙宁八年(1075)到熙宁十年(1077),文同在洋州作知州,常去筼筜谷观察竹子,因而画竹益精。《筼筜谷偃竹》就是这个时候画的。
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节叶具焉。自蜩腹蛇蚹以至于剑拔十寻者,生而有之也。今画者乃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岂复有竹乎!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矣。与可之教予如此。
予不能然也,而心识其所以然。夫既心识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内外不一,心手不相应,不学之过也。故凡有见于中而操之不熟者,平居自视了然,而临事忽焉丧之,岂独竹乎?
子由为《墨竹赋》以遗与可曰:“庖丁,解牛者也,而养生者取之;轮扁,斫轮者也,而读书者与之。今夫夫子之托于斯竹也,而予以为有道者,则非耶?”子由未尝画也,故得其意而已。若予者,岂独得其意,并得其法。
与可画竹,初不自贵重,四方之人持缣素而请者,足相蹑于其门。与可厌之,投诸地而骂曰:“吾将以为袜。”士大夫传之,以为口实。及与可自洋州还,而余为徐州。与可以书遗余曰:“近语士大夫,吾墨竹一派,近在彭城,可往求之。袜材当萃于子矣。”书尾复写一诗,其略云:“拟将一段鹅溪绢,扫取寒梢万尺长。”予谓与可,竹长万尺,当用绢二百五十匹,知公倦于笔砚,愿得此绢而已。与可无以答,则曰:“吾言妄矣,世岂有万尺竹哉!”余因而实之,答其诗曰:“世间亦有千寻竹,月落庭空影许长。”与可笑曰:“苏子辩矣,然二百五十匹,吾将买田而归老焉。”因以所画筼筜谷偃竹遗予,曰:“此竹数尺耳,而有万尺之势。”筼筜谷在洋州,与可尝令予作洋州三十咏,《筼筜谷》其一也。予诗云:“汉川修竹贱如蓬,斤斧何曾赦箨龙。料得清贫馋太守,渭滨千亩在胸中。”与可是日与其妻游谷中,烧笋晚食,发函得诗,失笑喷饭满案。
元丰二年正月二十日,与可没于陈州。是岁七月七日,予在湖州曝书画,见此竹废卷而哭失声。昔曹孟德《祭桥公文》,有“车过”、“腹痛”之语。而予亦载与可畴昔戏笑之言者,以见与可于予亲厚无间如此也。
作为一篇绘画题记,大多要描述画面的形象,叙说画家作画的过程,交代收藏者的得画经历,总之,不外以鉴赏、考订为主要内容。而苏轼这篇《筼筜谷偃竹》,却不是一般的绘画题记,它实际上是一篇纪念文章,是表现对于一位诗人而兼书画家的朋友、亲戚的追怀、悼念,因此就不能不打破一般绘画题记的常规写法。
作者所要追怀、悼念的不是普通的朋友、亲戚,而是一位诗人而兼书画家的朋友、亲戚。况且这追怀、悼念又是因逝者的一幅《筼筜谷偃竹》的绘画而引起的,所以最好的追怀、悼念,就莫过于充分指出和肯定逝者在艺术上的杰出的创造和成就。这篇文章一开始也就从介绍文同对于画竹的艺术见解落笔。
文同主张画竹之前,必须先对于竹子有深入细致的观察了解,再经过反复的酝酿、构思,心目当中隐然形成成熟的完整的竹子形象,然后研墨伸纸作画,手不停挥,一气呵成,一幅画竹便创作出来了。这种从生活体验到艺术创作的过程,也就是形象思维的过程,是符
合艺术创作的规律的。让我们来看看苏轼所作的介绍。
“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节叶具焉,自蜩腹蛇蚹以至于剑拔十寻者,生而有之也。”萌,是草木生长的幼芽。蜩,是蝉。蛇蚹,是蛇腹下的横鳞。蜩腹蛇蚹,指竹笋节节环生的形状,好像蝉腹下的条纹和蛇腹下的横鳞。剑拔,形容竹笋脱掉笋壳长成竹子,好像剑从剑鞘里拔出那样挺直。寻,是古计量长度的单位,八尺为一寻。十寻,只是表示很长、很高,不是实数。这几句是就实际生活中的竹子来说的,指出竹子从发出寸把长的幼芽开始,就具备了竹节和竹叶,经过竹笋阶段,最后成为耸立几丈高的竹子,它的竹节和竹叶都是在开始生长时就有了。这意思是说,竹子是作为一个整体而形成、发展的,不是按不同部位而个别出现的。现实的竹子是如此,在反映现实的绘画中所要表现的竹子理所当然地也应是如此,也就是要注意竹子的完整形象。然而,一般作画的人却不懂得这个道理。“今画者乃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岂复有竹乎!”一节一节地添加,-叶一叶地堆叠,是指当时流行的先用细笔钩勒,然后逐层上的竹子画法。这种画法,依靠添枝加叶的方式而拼凑成竹子,当然显得支离破碎。“岂复有竹乎!”就是说没有完整的竹子形象。与此相反的是水墨画法。“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矣。”这是说经过平常认真仔细的观察,掌
握了竹子的形态和神态的特征,胸中先就有了完整的竹子,实际上是在想象中酝酿成熟竹子的形象,到提笔作画的时候,凝神注视,这竹子的形象就全部呈现在眼前,于是奋笔挥写,毫不间断,照着这样的形象飞快地画去,仿佛兔子突然跃起和鹰一类的鹘鸟突然降落似的,一刻都不停顿,要是稍为一放松,这呈现在眼前的竹子形象转眼就消失了。这里强调的是艺术构思,也强调创作灵感,因而画来的竹子就神完气足,饶有风韵。
作者: 书破洞 2007-8-5 21:28 回复此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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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子实际是什么2 行云流水 振笔直遂--苏轼《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赏析
文章劈头这一段议论,提出十分精彩的画竹主张。人所共知的“胸有成竹”的著名成语,就是从这里来的。但是,议论又不能发挥过多,否则便离开了追怀、悼念逝者的主题。所以下面紧接着指出:“与可之教予如此。”点明被追怀、悼念的《筼筜谷偃竹》的作者文同。是文同这么告诉苏轼的。苏轼也是诗人而兼书画家,他和文同建立了深厚情谊,不只因为是朋友、亲戚,也不只因为彼此的政治倾向一致,还因为他们有着共同的艺术爱好,他们写文
章赠答,用诗歌唱和,而且在画竹方面属于同一流派。文同关于画竹的主张,实际上也是苏轼的主张。苏轼曾在《郭祥正家醉画竹石壁上……》诗中描写他在友人家喝酒后作画的过程,“空肠得酒芒角出,肝肺槎牙生竹石。森然欲作不可回,吐向君家雪龟壁。”意思是说喝下一点酒后,情绪兴奋起来,引起了作画的兴致,好像肚子里生长了竹子、石头,横七竖八地往外冒,非表现出来不可,于是就把它们画在友人雪白的墙壁上。这是在讲“胸有成竹”,而且有创作冲动,灵感所至,不能自已。苏轼还在《腊日游孤山……》诗中说过“作诗火急迫亡逋,清景一失后难摹”。认为写诗要像追赶逃犯那样紧急,迅速把眼前景描绘下来,略有迟缓,景一消失,就没法描画了。这如同画竹的“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一样,必须善于捕捉形象,并且及时加以表现。其实绘画作诗,原理本来相同,都讲求形象的气韵生动,而不追求外在体貌的形似。我们以前讲过,苏轼在《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诗中说:“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他指出绘画上注重外形相似,这就等于小孩子一般的见识。如果写诗也这么要求,那么,这个人就一定不懂得诗。画竹的钩勒法,“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就是力求形似,而水墨画法的主张“胸有成竹”,然后-挥而就,则是力求神似,通过竹子的完整形象表现出竹子的神态来。从这些艺术见解来看,苏轼这篇追怀、悼念文同的文章,无异就是一篇文艺短论。苏轼的杂文、小品,往往具有这种特点。
当然,苏轼很谦虚,他说这些艺术见解是文同告诉他的。而且,他还说:“予不能然也,而心识其所以然。”表示自己虽然懂得了文同所说的道理,但在实践上还做不到。为什么呢?苏轼这样解释:“夫既心识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内外不一,心手不相应,不学之过也。”这里,“内外不一”与“心手不相应”是一个意思。“内”,指人的意念,心里所想的,懂得了某种道理;“外”指人的意念的表现,即手里所画的,按照理解了的原则去做,把通过观察、构思而形成的形象,再见之于笔墨。想的与做的统一不起来,就是“内外不一,心手不相应”,其原因在于“不学”,即缺乏锻炼与实践。这就是下文说的“操之不熟”。苏轼紧接着指出:“故凡有见于中而操之不熟者,平居自视了然,而临事忽焉丧之,岂独竹乎?”“有见于中”指内心中有所理解,“操之不熟”,指做起来不能运用如。“有见于中而操之不熟”,其结果必定是“平居自视了然,而临事忽焉丧之”,平常自以为对某一事物了解得很清楚,但临到做起来时,却完全不能把握着它,忽然什么也没有了。只要“不学”,不实践,做任何事清都会是这样的结果,岂止画竹呢!苏轼在这里讲的实际是艺术理论与艺术实践的关系,并且提到一般的认识论原理上来强调实践的重要性。这是上文“胸有成竹”一段议论的补充与深化,也是一位在诗、词、散文、书法、绘画各方面都有着极深造诣的艺术家的甘苦之言。苏轼从自己的方面指出由于“不学”而“内外不一,心手不相应”,那言外之意,还是在肯定文同的艺术理论
的同时,进一步肯定其艺术实践的“操之”甚“熟”,因而得心应手、挥洒如意。文章总是紧扣着追怀、悼念文同这一主旨。所以下面又引用一段旁人赞扬文同的话来加以印证。“子由为《墨竹赋》以遗与可,曰:‘庖丁,解牛者也,而养生者取之;轮扁,斫轮者也,而读书者与之。今夫子之托于斯竹也,而予以为有道者,则非邪?’”子由,是苏轼的弟弟苏辙的字。《墨竹赋》是苏辙为文同所画的墨竹而写赠文同的一篇赋。赋中以“客”的口吻,举了两个古代技艺高超的的事例来说明文同的精于画墨竹是表观了他懂得事物发展的普遍法则。这两个人,一个叫庖丁。庖,是掌握厨房事务的人,丁,是这个人的名字。据《庄子养生主》记载,庖丁善于宰牛,他非常熟悉牛体的骨骼筋脉,拿起刀来分割牛体,声音很好听,动作很好看,既不损害工具,又不花费气力,文惠君看到他的操作,又听了他一番谈话,就领悟了关于“养生”的道理。另一个人叫轮扁。轮,是用刀斧砍木头制造车轮的人,扁,是这个人的名字。据《庄子天道》记载,轮扁善于做车轮,他知道怎样运用刀斧来砍木头,但只有自己心领神会,而无法表达出来;依据这样的体验,他认为桓公读的书,上面写的都是古人的糟粕,意思是某些道理只能从亲身实践中才能领会。桓公开始听不进去,后来还是承认他说得对。在这篇《墨竹赋》中,苏辙用庖丁解牛和轮扁斫轮来比喻文同,认为文同具有高超的画竹才能,但画竹只是作为寄托,他实际是了解、掌握了事物规律的人。苏
轼引用苏辙这几句话,是把文同画竹的得心应手、挥洒如意提到“有道”的高度来认识,而不停留在绘画技巧本身。不过,苏轼还指出:“子由未尝画也。故得其意而已,若予者,岂独得其意,并得其法。”因为苏辙不会作画,所以他只能从一般意义上来评论,而苏轼自己也是画家,他除了通过画竹了解文同是“有道”的人以外,还能掌握文同画竹的方法。这里,用“并得其法”一句收结了前面关于画竹的议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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