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大学教学  2005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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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大学百年
●  北京大学中文系  陈平原
家都知道,学校和时装相反,不是越新越好,而是越老越好,可以说,一般而言,老大学,一个800
年的大学,比一个18年的大学,一般来说都要强。不否认有的大学江河日下,也不否认有的异军突起,但总的来说,大学的年龄和它的声望是成正比的。可按照中国人的观念来定,也许我们中国大学不是百年,而是千年。我今天晚上想从这个地方开端,就是说中国大学是百年,还是
千年?两种大学史的叙述背后隐含了我们对大学的想象,什么是大学?大学应该怎么办?一百多年的中国大学之路,走得顺还是不顺?
我先讲第一个问题,关于两种大学史。
外国人写中国大学史,一般来说都从西学东渐说起,这样一来,肯定是百年上下;可是世界上还有另外一种叙事,那就是中国大学不是百年,是四千年。我读过很多中国教育家、教育史家写的关于中国大学的著作,大体上是后面这个叙述思路。其中很有名的教育史专家毛礼锐先生,为《中国高等教育史》写序,特别强调中国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国家,高等教育居于世界教育史上的领先地位,而且批评别人把创立于11世纪末、有12 000学生的意大利的博洛尼亚大学作为人类历史上最早的大学。毛先生认为,这样说是不对的,中国大学应该从殷周算起,最少也应该从战国算起,再退一万步吧,也必须从汉武帝设立太学算起,那么,中国是公元前124年便无可置疑地有了正式的大学。这是毛礼锐先生作为教育史家的思路。我们这么说,我承认西周时中国确实有高等教育,从西周到现在,确实有很长的历史。但是这样一来,假如这么叙述的话,就会出现一个问题,“大学”概念可能瓦解。为什么呢,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文明古国,都有属于自己的高等教育,任何一个时代的教育事业,都有高等、中等、低等之分,那这样以后,大学岂不成了一个伪问题?同样是高等教育,办学宗旨,教学体制,组织结构,以至发展方向,其实是不一样的。
,一般从中世纪说起,最多在精神university ,也不好意思把它追到西周。还是辞书界比较严谨,我查了若干种中国人编的辞书,当他们做这个界定时,都再三强调,“大学”这两个字,一个念太学,一个念大学,念太学的时候,说的是古代的贵族子弟他们的学校,念大学的时候,是晚清以降我们所说普通高等教育的一种。换句话说,“太学”可以从西周说到晚清,“大学”可以从晚清说到当下,
以至以后。好吧,古今中外的中国大学,从西周一直贯穿到今天的大学,很可能是不存在的,或者说这个论述本身是有问题的。其实,这本来不是什么深奥的道理,为什么长期被学术界忽视了,说白了,是我们所说的自尊心,民族自尊心。说大学史,一个文明古国只有一百年,中国人觉得不能接受,北大的著名教授冯友兰先生,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说到北京大学。说北大的历史最好从汉代的太学说起。为什么?下面是冯友兰先生的话:我到国外访问,见到那么多大学都是几百年的历史,而北大才几十年的历史,这跟中国的文明古国很不相称。所以冯先生认为,最好是往前推。当然,大家都知道,北大坚持1898年从戊戌变法开始算起,叙说北大的校史。但是好多年前,不断地有大学希望将自家的历史往前推,最有名的一个故事是湖南大学。因为岳麓书院的遗址是在湖南大学的校园内,湖南大学曾经要求从岳麓书院算起,也就是将公元976年作为建校的历史起点,从那时算起。当然,这种悲壮的努力,后来被当时的国家教委给否定了。假如不是这样的话,中国会出现一大批远比巴黎大学、剑桥大学、哈佛大学要古老得多的大学。但是,我以为此风不可长,否则的话,以中国历史之悠久,文物之丰富,随便一个锄头挖下去,都可能发现一个遗址,那样的话,每一所大学都可以往前推千八百年。这样的话,有违实事求是的原则,更重要的是遮蔽了我想说的太学和university 二者之间的差别,而这样对于现代中国大学的健康发展不是很有利。还是“五四”那代人比较通达,当年的北大校长蔡元培先生,拿到了我们北大的一个老教授做的中国大学两千年考这个文章以后,说,虽然历史考证可以这么考,北京大学还是守这条线,从1898年说起,不要再往前推。后来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也再三说,大学有两种,一种是精神,一种是制度。谈精神,我们可以说,我们有几千年的大学的或者高中国著名大学
等教育的那个传统和精神,但是我们现在所执行的这一套制度,是晚清以后从西方世界逐渐传移到中国来。我们很好地移植了西方的教育制度,但没有很好地承继中国人古老的“大学之道”。而这一点,不是没有人意识到,而是实践起来很难很难。这个问题,我从当时的一句口号说起,那句口号是:“上法三代,旁采泰西”。
这“旁采泰西”,也是今天我要说的第二个问题,称之为废科举、兴学堂、养人才,这是晚清所有的激进的知识分子的共同口号。至于如何兴学校,康有为、梁启超等人的意见最有代表性,概括起来就是我上面说的这两句话。
“上法三代”,就是前面我们说的学习夏商周三代的思想、制度以及学风;旁采泰西,旁边,我们学习欧洲,欧美各国的经验。可是请大家注意,这既法三代又采泰西这个口号,一到落实的时候就出现问题,因为三代之学是什么样子,到现在为止,谁也说不清,没办法把它贯穿到现实中的大学制度里面来。真正能做的,就是向西方世界学习。或者说,旁采泰西比较容易落实。1901年,当时的张之洞、刘坤一等人,提大学方案的时候强调,向哪个国家学习?向德国学习,向日本学习。为什么?德国、日本当年发展很快,这是第一。更重要的一点是,他们认为欧美世界的大学,就其科技方面,值得我们学习,就其制度方面,尤其是思想学术方面,对当时的清政府来说,有不利的一方面。我们现在看
到的大学章程,大量出现的是日本、东洋这样的名字,也就是说,晚清办大学,所抄袭的各种法令,很多是日本的。请大家注意,日本学的是德国,因此我们可以这么说,清末民初,中国的高等教育模仿的是德日系统。
到了民国建立以后,蔡元培出任首任教育总长。他给大家解释,我们继续要向德国、日本学习,为什么?他说,欧洲各国的教育体制,各国的大学制度很不一样,中国人茫然来学习,不知道学哪个好。日本人已经经过一番选择、嫁接、改造,以后我们直接从日本那儿学,比较容易接受。这个思路是晚清接受西方文化的一个共同思路。张之洞也说,西方学问,我们一下子学不来,日本人已经改造过了,我们先学日本,通过日本这个桥梁,我们来接触欧美世界的思想学说以及教育制度。所以你会理解,清末民初,大量中国青年到日本留学,他们到日本留学,不见得是真要学日本,是要借助日本这座桥梁来学习欧美的科学知识,以及思想学说。变化在哪个地方?变化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发生了变化。原因有几个:第一,是庚子赔款送出去的学生,即在美国留学的学生逐渐回来;第二,当时罗素、杜威分别到北京大学来演讲;第三,当时的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去考察美国的大学制度,回来说,大学精神应该博采欧美各国之长,和中国的孔墨精神相结合。中国的孔子、墨子的教育理论,和欧美世界的大学精神相结合,这里面又分出了三种不同的西方的大学。他说,像德国、法国那样注重专业研究的,是一个传统;像英国那样注重培养绅士的和人格修养的,又是一个传统;像美国那样强调服务于社会的,是另一个传统。我们希望以中国人的孔墨精神,加上三种不同的
大学制度和传统,然后建构起中国人的大学之路。这个理念当然很好,可是具体实施起来很难。因此我们发现了另外一个特点,那就是,虽然我们说面向不同的国家,学习它们的大学制度,但20年代以后,随着大量的大学校长由留美学生承担,以后中国的高等教育迅速地倒向美国。一直到50年代,新中国成立,加上抗美援朝,院系调整,以后出现一个变化,中国的大学转向苏联。这除了意识形态以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就是院系调整,基本思路是以培养工业建设人才和师资为重点,发展各种专门学业,整顿和加强综合大学,把中国的综合大学整顿为14所,其他改为各种专业学院。现在,专门学院又逐渐变成了大学。这是因为,我们说,我们逐渐发现它的毛病,所以,90年代以后,又转回来,把各种各样的专业学院重新转为综合大学。到今天为止,整个中国高等教育基本上是美国制,我们的主要榜样是美国。我们经常说与国际接轨,基本上接的是美国的轨。
第三个问题,我想说关于“上法三代”。
在我看来,在20世纪的思想文化潮流中,西化最为彻底的是教育,尤其是高等教育。今天中国的大学,整个价值取向,基本路径,都是university,而不是太学。所以,与国际接轨,在中国,步伐最稳健,速度最快的是大学。而这一点,从晚清那些有识之士呼吁旁采泰西的时候,已经不可逆转了。为什么呢,我刚才说了,因为上法三代是一句空话,没有人能说清楚三代之学,尤其是教育制度是怎么回事。有人在做考证,但是没办法得到学术界的普遍认同,更没办法把它转化为现实操作。我感到奇怪的是,当年提上法三代的时候,为什么不考虑一个问题,就是宋元明清中国的书院制度。当我们大
量地批判科举制度的时候,有意无意地把科举和书院两者混淆了。
科举是一个取士的制度,书院则是一个教育体制,当年我们批判科举制度的时候,把我们所说的宋明以下的整个书院制度都给否定了。这样一来,我们没有认真地分梳近在眼前的书院,而一味空谈遥不可及的三代之学,以至我们晚清以下的大学,只能走模仿西方大学这条路。晚清重要的思想家中,看到这个问题,而且极力反对,对书院的废除感到痛心疾首的,是章太炎。因为他是书院训练出来的,他对现代学堂的一些弊病有些看法。比如说,他有一个很有名的说法,现代的学堂都是老师在上面哇啦哇啦地对学生讲,因此学生们培养的都是“耳学”,耳朵听来的,我们的学问不靠眼睛看,靠耳朵听,所谓“耳学”也就是道听途说。所以,现代大学很容易养成一种道听途说的习惯。因此,他拒绝进入现代大学。当年的北京大学、清华学校,都请章太炎先生来,他都拒绝,一辈子坚持独立讲学。跟他持共同立场的,比如说马一浮的复性书院,梁漱溟的勉仁书院,还有“新儒家”张君劢的中国民族文化书院,在40年代在大后方办起这种跟现代大学体制不一样的书院,更多地承继宋元明清的书院讲学的传统。这种思路,后来没办法延续下去。为什么?50年代以后,熊十力曾经有一个建议,希望政府能够允许这些私人的书院存在下去,但是政府没有答应,所以书院传统断了。80年代以后,梁漱溟先生挑头的中国文化书院成立,在80年代轰轰烈烈做了好多事情。但中国文化书院只能讲学,不能正式招学生,不能授予学位。马一浮先生办复性书院时,梁漱溟建议他给学生发文凭。马一浮先生说,发什么文凭,你听说过朱熹给他学生发毕业文凭吗?没有。没有文凭不是照样能够修身养性,成为一代大儒吗?用这个思路来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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量的话,现在大学发文凭,使得学生为了文凭而读书,和那些不为文凭,纯粹是自己的性情和修养的需要来读书,是不一样的。可是大家知道,现在这样的年轻人,或者说这样不愁吃穿、一心一意追求学问,不考虑文凭,也不考虑将来有没有工作的学生很难。换句话来说,思想家和教育家不一样,教育家不能过分地清高,他必须考虑世情、实践,必须为学生的出路着想。因此马一浮先生的这个思路,也很难贯彻下去。但是我想说的是,他提示了一种不同于现代大学教育的传统。纯粹在现代中国恢复书院教育很难,但是把书院教育导入现代大学是可以做得到的。
最明显的例子是1924年,当时的清华学校的校长曹云祥想在清华办个研究院,请胡适帮着规划,胡适的规划是,把传统书院的精神和英国的大学制度,不是美国的,不是德国的,而是英国的大学制度结合在一起,建立一套注重个人自修,强调教师和学生们密切交往的那种教学制度。同一年,也是胡适的朋友,两个留美的学生,陈衡哲和任鸿隽夫妇,写了一篇长文,题目叫《一个改良大学教育的建议》,特别标举中国的书院精神,希望把它跟现代西方的大学制度相结合,创造一个有精神、有理想、有血有肉的高等教育体制。这个思路,跟梅贻琦的想法是一样的。梅贻琦,清华大学校长,长期执掌清华大学,是一个现代史上非常有名的教育史家,他有一篇很有名的文章,叫《大学一解》,里面有一句话,是今天经常被谈教育的人引用的。这句话说,“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中国古代读书人是从师、从游,从夫子游,在学问的传授,在日常生活中接受老师的熏陶,
这才是从学、从游。他举了个例子,大学好像一池水,师生好像一鱼,鱼在水里游,大鱼就是老教授、著名教授,大鱼在前面游,小鱼在后面跟,游着游着,小鱼就变成大鱼,这个时候教育就成功了。这个思路强调的是从游,强调的是大师或者教授本身的一言一行成为学生模仿的目标。在这个意义上来说,现在我们的教授都远离了大学,我们的大学里没有老先生了,没有可以从游的对象,都是来去匆匆,老师和学生之间的沟通、接触越来越少,这跟“从游”的那种大学理念很不一样。当年之所以写这篇文章,是抗日战争中,西南联大的老师、学生有很多很好的交往。那是一个很好的关键点,在抗日战争中,民族意识、民族自信心,以及对民族文化的尊重,导致了他们希望改造中国的大学体制。所以40年代抗日战争中的一些思考,尤其是关于大学的思考,相对来说,我觉得比较深入。我们必须考虑传统的教育精神,而更重要的是作为大学的根本特征。大学有文科理科之分,但是作为大学的整体本身具有人文特、人文精神,这方面没有差别,不管是传媒大学、是北京大学,还是科技大学,都有这个问题。在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感叹书院在20世纪中国的失落,是为了纠偏,为了救弊,而不是说用传统书院来取代现代大学。
第四个问题,我想谈“国际视野和本土情怀”。
中国教育,不管是高等还是初等,教育里面的急功近利,缺乏长远打算,以及片面强调教育为现实政治服务,甚至教育经费在国民经济总值中所占的比例太低,所有这些问题,都不是传统中国的问题,反而是现代中国的问题。百年中国大学,值得说的实在太多了。比起竞争很激烈的中小学教育来说,
大学没有严格的考核制度,几乎是办好办坏一个样。前年北京大学改革的时候,引起很多争议。北大不是办在中国,是长在中国,所谓“长”,是跟这个国家,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多灾多难的中华民族一起走过来的。在这个意义上来说,大学本身深深地介入了历史进程。这一点,不该被嘲笑。假如有一天,北京大学被改造成为一个跟中国现实没有多少关系,在西方学术界获得广泛好评,而且拥有好多诺贝尔奖获得者,假如改造成这个样子,而跟当代中国改革的进程,跟这方水土没有任何关系的话,那我觉得不是一个成功的选择。
说中国大学疾病甚多,必须改,这没有问题,我同意。改革中国大学必须向世界一流大学学习,我也同意。问题在于中国高等教育是否真的必须,而且能够“与国际接轨”。应该追问的,是哪一个“国际”?什么“轨”?怎么“接”?十年前,我写过《大学之道——传统书院和20世纪中国高等教育》的长篇论文,追问我们在借鉴欧美教育体制的同时,如何发挥传统书院的功能。里面我提到,起码有三点可以考虑:从大学教育体制来考虑,私立大学、研究院和民间学会对中国学术思想多元化的贡献;从教育理念来考虑,全人格教育、通识教育,以及打破教育的实用主义传统;从教学方法考虑,强调独立思考,自学为主,注重师生之间的理解和沟通。所有这些,都应该是书院留给我们的遗产。我讲的是作为整体的大学,作为整体的中国的大学改革的思路。换句话来说,假如21世纪的中国大学,不想只是办成“欧洲大学的凯旋”的话,那么我们必须走这条路。需要补充的是,这一百年的中国大学实践,本身也构成了一种重要的理论资源。办学堂不只出学生,还出文化,出经验,出智慧。今天思考中国教育
的命运,有志于改革中国大学的人,都必须面对这些遗产,而不能仅仅依靠自己留学国外的那一点经验,更不能依靠几种翻译过来的外国大学校长的演讲录。在国际视野与本土情怀的交汇中,推进中国大学改革,这需要学者的研究,教育家的实践,政府部门的协调,也需要众多民众的喝彩。□
(本文根据凤凰卫视2005年6月25日“世纪大讲堂”节目内容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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