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甜蜜的房间
藻罗是个不可思议的女人,她的心中有一个房间。
这个房间是用不透明的,像毛玻璃般模糊、厚实的东西做成的。来自外界的感情,都经由这层玻璃进入藻罗心中。无论愉快的、悲伤的感情,都经由这层玻璃墙进入心中,但因为这层玻璃就像是真的毛玻璃一样,感情一旦进入了这层厚实的玻璃墙中,就变得非常虚无缥缈。
进入内心的感情在穿透玻璃的同时,也会逐渐变淡、变模糊。这种穿透的变化,就像是眼前是在得东西逐渐变得朦胧,变得遥远,在脑海中变得模糊般微妙的作用。因为,当她在思考某件事物时,肉眼的可见的一切就会渐渐穿透心中的玻璃,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因此,凡是藻罗所看到的一切,包括人、花、风景,所有这些其他人可以明确认识的“现实世界”,在她的眼中都显得朦胧不清。
肉眼可以看到的花、玻璃花瓶、桌子、红茶杯、银汤匙,以及天空、掠过围墙的树木、小石头、棕的狗,或是隔着桌子微笑的亲人,这个世界上的一切真实的东西到底是真的存在,抑或是根本就不存在,两者的界限很不明确。她经常觉得,虽然这个世界如此模糊不清,但死后的世界却反而很明确地存在着。因此,她有时甚至开始幻想另一个不知在何方的世界。
在那个世界中,没有现实世界中那些毛玻璃,而是在一个完全透明的、极度透明玻璃的彼端无论红,
还是绿,都蒙上一层美丽的透明。就像汽车和脚踏车的后视镜映出的草原或红砖街景那样,是一个美丽的世界,会令人产生一种身处梦境般的沉醉。
但是,藻罗的感情,也就是从内心向外流露的感情,在穿透玻璃墙时,也开始变得朦胧,在虚无缥缈的云霭中,渐渐变得极端的模糊不清。所以,令她产生感情的对象,虽然不至于觉得她冷淡,但也只能感受这种模糊的感情。即使接受了她的感情,也无法与她产生共鸣。因此,假设藻罗某一天产生了感动,接受这份感动的人,往往很难察觉到她的感动。所以,更不可能和她一起分享这份感动。
只有藻罗从小的玩伴,野原野枝实才能够感受到藻罗的感情就是这种怪东西。然而,即使是野原枝实能够感受到她的感情,但仍然很不同寻常。即使某一天听到藻罗说了一句充满真诚情谊的话,但仔细观察后,又发现这句话原来是那么不可靠,感觉好像是随口说的,充满了启人疑窦的彩。再看藻罗,她一脸茫然空虚的表情,不由得令人产生一种无可名状的落寞。
“没关系,我知道,藻罗是个没有感情的人。”
藻罗伟大的知己,野原野枝实这么说道。
于是,藻罗立即产生了反弹。
——我也是有感
情的。
藻罗如此表达着抗议。然而,她很清楚,即使她试图反驳,但在她想要说明的那一刹那,她立即感到一种莫名的空洞,随即便化为一阵寂寞的涟漪。
藻罗放弃了,不再说话,克制着音乐像是愤怒的感情,接受野枝实表达的这份理解,这份略感温馨的感情。
这个世界上,名为“友情”、“理解”的东西是很沉重、温馨的,也十分宝贵。虽然藻罗在刹那间了解到这一点,但连这种感情也顿时变得模糊,变成了云霭一般。看着云霭的袅袅轻烟,藻罗感到一种莫名的失望,偷瞄了野枝实一眼。藻罗这时候的眼神,就像做了坏事的人在偷瞄一样。虽然这时人生中宝贵的一刻,确实那么朦胧不清,就像隔着毛玻璃所看到的光景。(我真的活在这个世界吗?)(我会不会是个冷酷无比的坏蛋?世界上的坏人,会不会是指像我这种内心结构的人?)
有时候,藻罗会带着空洞的眼神,如此喃喃自语。
当这种奇妙的,朦胧的一刻消失后,藻罗和野枝实便会立刻兴高采烈地聊起来,又没有写信给共同的朋友百合枫,谢谢她送的海泡石:或是讨论要不要去母灵生犀川的旧友家走一走。在闲聊了几句后,两人开始聊起经常的话题——等疣山痣子肝脏的肿块恶化,要具备庆祝;蛭谷海鼠、浊川蚯蚓,以及
他的妻子蛇魔子对藻罗摄下的圈套以及盗窃行为——他们透过一根甜蜜的、陶醉的细管掠夺了藻罗德财产;对于他们的这种行为,是否要焚烧护摩(译注:梵文homa,密教的修法之一,焚烧护摩时,可以祈愿消灾迎福)。或许是因为这两个女孩都有一对看起来像是大池沼似的双眼,在她们谈论这个话题的时候,总令人感到不寒而栗,她们就像是罗沙哈测验(译注:rorschach test),由瑞士精神科医生罗沙哈发明的一种性格测验,使用作哟堆成的墨水渍状的图板,请受测者说出看起来像什么东西,由此诊断出人格的特性)所使用的墨水印字中,所浮现出对着燃烧火焰起舞的魔女。她们相视而笑的四个眼睛中,有一种奇妙的东西,闪闪发光。
当藻罗还是个皮肤细嫩、有着圆润的背的可爱小女孩时,就已经有了这间玻璃屋,但她自己并没有立刻发现,其他的人,当然,更不可能知道
* * *
藻罗出生在大正初年十二月,一个十分寒冷的日子。她出生时,是傍晚五点三十分。即将要点灯的时刻。藻罗在烛光中诞生了。
即将满六岁的生日时,藻罗已经有着沉鱼落雁般美貌。眼睛在张开时,眼睑重重地往上一推,便出现
一对炯炯有神的黑褐大眼睛。藻罗经常凝视别人,她的眼中有一种被注视的大人也浑身不自在的东西,让人觉得她是个非比寻常的
小女孩。
藻罗眼中有一种令大人感到畏惧的神奇东西,当然并不是因为那长而浓密的睫毛,或是有像池沼般光芒的眼神,关键在于她内心的玻璃屋。藻罗所看到的一切、所感受到的一切,无论是任何的一切,都像在毛玻璃的彼端,反映着她的内心。这种朦朦胧胧、虚无缥缈的感觉,在她的内心的这份飘浮,使藻罗的眼中有一种无可名状的、摸不着头绪的朦胧光芒。
在藻罗还是个尚不具备思考能力的小女孩时,她的眼中已经透露出来:她没有什么思考能力,即使现在已经长大成人,这点仍然没有改变。她是凭感觉看事物,凭感觉活在这个世上,她相信,自己活得很好。并非只有藻罗仅凭着感觉相信自己还活在这世上,昆虫、蛇、猫、女人,都是这么回事。虽然偶有例外,但他们都是美丽的。有些看起来具备思考能力的女人,也只不过是附在躯壳上的一种假象,或只是凭感觉捕捉了思考而已。
藻罗眼神之所以咄咄逼人,完全来自于她与生俱来的那种奇妙的感情地带。然而,仔细思考一下,人心深处不都是这么回事吗?即使心里隐藏着什么,别人也无法窥探。所以,即使说藻罗隐藏了什么东西,是个高深莫测的人,这种说法本身或许并没有什么不对。藻罗也会比较中意这种说法。
无论如何,藻罗只是个在今年十二月二日,刚满六岁的小女孩。当她停下茫然的凝视什么,或是专注地看着人偶或绘本,或是呆呆地看着远方时,她的双眼就像天使一般,纯真无邪。
她那带着浅浅皱纹的红唇,只亲吻过父亲林作的脸颊、额头和手背。当她看到林作如此亲吻自己时,便也模仿着。在长着细柔汗毛的脸颊和下巴包围下的红唇柔柔嫩嫩。林作常常把巧克力一颗一颗地放进藻罗的口中:吃饭时,林作会把自己盘子中切成小块的肉、水果等喂入她的嘴里。虽然藻罗已经六岁了,他仍然维持着这些习惯。当林作在做这些事时,会轻轻地触碰藻罗的嘴唇,说:
“像棉花糖一样。”
然后,他看着藻罗抬起一双大眼注视着自己,卷起舌头,就像婴儿吸吮母乳一般噘着嘴,吸着自己的手掌上已经剥了皮的水果。藻罗的表情似乎总是若有所思,粉红的柔软双唇也十分沉醉地放松着,似乎在憧憬着什么。
但是,当藻罗想到要玩什么,或是准备要把脑子里的恶作剧付诸行动,或是有什么事隐瞒管家柴田,或是家庭教师御包时,藻罗就会咬紧嘴唇。这是,她的嘴唇两端微微上翘,在脸颊上形成两个很深的酒窝。
父亲林作对藻罗紧密双唇时,微微上翘的嘴形赞不绝口。他用手戳着藻罗的脸,说: 棉花糖发明者
“女人的嘴巴绝对不能平平的,应该像你这样,嘴角上翘,两
端还要有小酒窝。”
无论对于藻罗可爱的脸蛋,或是带有曲线的背部、手臂、腿、乃至看起来好像完全没有毛孔,夏天几乎无法呼吸,也令藻罗自己感到痛苦的细腻皮肤等所有的特质,包括她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等所有的一切,林作是藻罗德礼赞者。
林作让藻罗坐在自己的膝盖上,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摇着她,不厌其烦地告诉她,宛如某种咒语般地穿进了藻罗的耳膜。
林作的弟弟达二住在京都,当他滞留东京时,曾寄宿在林作的家里。
藻罗的母亲——刚生下藻罗就死于重度妊娠毒血症的繁世,是林作的续弦,由于不讨婆婆伦音的喜欢,因此,达二对藻罗也没有什么感情,看到藻罗想吃京都的糖果,他故意不多给她,于是,藻罗就趁达二不在时,偷偷溜进他的房间,从架上的罐头中,抓了一大把干果,表达自己幼稚的反抗。
当达二向林作告状离开房间后,林作就把藻罗抱在膝上。干果被管家柴田没收,藻罗德小手上还沾着砂糖,林作轻轻地吻着她的小手,说:
“藻罗是最棒的孩子。藻罗是最棒的孩子。即使偷了东西,藻罗做起来就是最棒的。”
当时,林作的胸前散发出西敏特(译注:wetminster,一种英国的烟名)的味道。藻罗将脸贴在吸收了西敏特味道的毛料西装胸口,聆听着这些话;夏天时,她会将脸颊靠在林作细纹图案犹如温度计刻度的粗布单衣胸前, 聆听这些话。藻罗从这些话中感到安心,更有一种征服父亲的满心欢喜。
林作用低沉、略带嘶哑的声音说出像咒语般的话语,带有一种令人恍惚的甜蜜,被吸入藻罗精神的深处。不知不觉中,在藻罗的心中深植下毫无理由的自信。藻罗深信——我是个好孩子,我是个与众不同的可爱孩子。那是一种在不知不觉中,在极度的诱惑中培养起来、在内心落地生根的自信。我市各好孩子,让我不愉快的都是最坏的——那是enfant gatee(法语:被溺爱的孩子)特有的自信。
或许是因为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藻罗讨厌义务。在她还不了解义务是怎么回事时,就已经开始讨厌义务。藻罗的内心完全不接受义务这一类的东西,就像胃不肯接受某些事物一样。
即使再淡薄,再朦胧的感情,都可以轻松地进入藻罗的玻璃墙,但这个墙会将义务原封不动地顶回去。在藻罗升上小学后,要准时到校,或是在老师规定的时间,到达远足的集合地点这类带有强制性的、义务性的事,都会被藻罗德玻璃墙挡在门外,弹了回去。藻罗会在无意识中把这些东西呕吐出来,之后,忘得一干二净。
藻罗也讨厌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某件事:讨厌在纸上画直线;讨厌把纸折得整整齐齐,探后再裁开。凡是
学校的老师或家庭教师盯在一旁要求她做的所有事,她都讨厌。她厌恶画画时,被规定要把颜涂在规定的形状中,不可以画到框线外;她厌恶义务,厌恶必须集中注意力,遵守所谓的规定、正确、直线、某种框框,不能超出一丝一毫。
亲戚眼中的女客人们看到藻罗无法完成这些事,便判断她是个笨小孩,在背地里说三道四。然而,她的灵魂并非无法完成这些事,而是对这种中规中矩的事,有着强烈的厌恶和反弹,在做这些事时,她的灵魂便出了窍。当大脑无法发出正确的命令时,手指当然不可能听使唤。
藻罗这个孩子,甚至讨厌立正站好:走路时,也从来不会走过直线。夸张地说,她走起路来就像蛇一样,扭曲地蛇行;她讨厌规规矩矩地坐着不动,也绝对不会勤快地活动身体。藻罗走在路上时,不是抓着父亲林作的手,就是抓着管家的手,倚靠在他们身上。她看起来就像是个根本不想走路的孩子。在家里时,永远都是懒洋洋地东倒西歪,不然就是靠着身旁的东西,或是人的身上。于是她不想正襟危坐这件事,家里人和人都不敢有半句微词。因为,林作希望藻罗有一双像西洋女人一样笔直双腿,所以,特别关照家里的人,绝对不能让藻罗跪坐。林作要求藻罗坐着的时候,将两条腿伸向一旁。只要林作在德时候,也默许她可以躺下来。
藻罗朦胧的双眼可以在无意识中看透家里人的内心或是说话时的弦外之音,她知道林作并没有把家庭教师或是管家放在眼里,所以,她也不把这两个女人当一回事。她用态度顶撞御包,更用言语表达出对柴田的反抗。
藻罗不得不完成她讨厌的义务、每天的功课,都来自家庭教师御包,和学御包那样对藻罗严加管教的柴田这两个女人。所以,藻罗队这两个女人充满敌意。
繁世死后,父亲林作雇佣柴田来照顾藻罗,但随着藻罗逐渐接近读小学的年龄,他知道亲自教藻罗那些她讨厌的事,或是要求她完成每天的功课,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于是,就四处拜托朋友,帮忙寻家庭教师,但始终不到理想的女人。御包千加四十五岁,曾经在小学当过老师;柴田富枝曾经结过一次婚。这两个女人都习惯摆出一幅假正经的表情,嘴角都有着相同的难看皱纹。虽然都是装模作样、阴森的女人,但因为御包具备了可以胜任职责的资历,因此,她每个月的月薪五十元,柴田每个月也可以领到三十元的高薪,但要同时负责厨房的工作。
“这是御包女士从今天开始,她将照顾你,等你慢慢长大了,她会教会你很多事,所以,你可以把她当成妈妈。”
父亲林作曾经这样把御包介绍给藻罗。但是,从御包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