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前后,赵波刚踏入文坛不久,即被称为“美女作家”“身体写作”,与卫慧、棉棉、丁天、李岩炜、周洁茹、魏微、戴来、金仁顺、李凡等十几位年轻女作家一起被划归在“70年代出生作家”这一笼统的名目之下。但其实,她们正身处强调个性化和个人立场的时代,似乎天生就对各种“共名”和“主流”式的话语具有免疫力,这一代女作家的写作表征着1990年代末文学的多元倾向。在创作之初,她们中的大多数便在对上一代作家(陈染和林白等)有意或无意的模仿与继承中,自觉追求鲜明的个人风格,其中必然能迸发出文学的自发和独创元素,这不仅体现在她们把题材限制在具体的、为自己所熟稔的感知范围之内,更为主要的是,她们还依持个性化的生存感受,力求形成一种与众不同的表达方式。①
但同时,“美女作家”“身体写作”也流露出彼时中国文坛男性话语的浮滑以及女性作家对于这一话语的刻意迎合。而实际上,“美女作家”的昙花
一现也证明了这一点。赵波那一批70后女作家,要么远赴重洋去了国外,要么嫁为人妇相夫教子,当然也有坚持的,但总是寥寥,赵波可以算是少数的例外。这二十年来,赵波一步一步进入福柯意义上真正的“身体性创作”,有意无意间“将自己活成一部动荡而深刻的作品(导演王超语)”。她以自己的个性和智识为出发点,切入当代都市生活,但她对城市的姿态是局外的、游离的、疏远的。这种心理距离使她的故事具有“一种迷梦的、诗性的气质(作家韩东语)”,因为这种气质又使她超越了当下性,而逐渐拥有了历史性和经典性。作为一名70后,赵波很高兴自己出生在一个承上启下的时期,因为身处这样一个时代,她什么都可以感受得到,既有物质上的,又有精神上的。
《云上》是一本半自传体小说,是赵波人到中年的回望与凝思。小说以主人公二毛的成长经历为线索,通过体验式书写,毫无保留地展现一个作家不完美的生命历史和充满迷思的现世人生,在
都市女巫的情想象与浮世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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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当代常州籍女作家赵波小说新作《云上》
○何霞潘瑞晗
①宋明炜,《终止焦虑与长大成人一关于70年代出生作家的笔名》,原载《上海文学》1999年9月,《90年代批评文选》(陈思和、杨扬编),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1年1月,第30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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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都市生活的凝固处敲出缝隙,在各种现代生存的缝隙处提供凝聚。赵波以清澈、纯洁、感性、缥缈的个人化叙事方式,大胆地袒露内心景观,触摸70后集体记忆中诸多同质的生活场景,呼之欲出的时代情绪与触之可及的生命温度使得小说从个人性与特殊性上升到普遍性与时代性,极大地丰富了小说的蕴涵与思想。
欲望滑动与精神救赎
《云上》是赵波的精神自传。相比于赵波高产的散文集和非虚构小说,《云上》显然是被赵波当作代表作来写的,前后准备了很多年,甚至连题目也几度修改。她在这本书的后记中写道:“我回忆了我的小时候、少年时光、青年、写到了中年,这一路相伴的父母、弟弟,一个70后的成长环境与社会背景。”在这本书中,赵波一方面从女性视角出发,描写自己的过往,同时又与自我拉开距离,把人生当作一盘棋一样进行反复掂量审视。
画家申玲一再强调“如水的赵波”,说她“看似流水却更用心,在浅在的不经意的文字背后是她那颗水做的心,敏感而流动,在她流畅的文字背后是她滑动的欲望。”诚然,主人公二毛忙着恋爱耽于幻想,她的欲望始终处于滑动的状态,情想象的对象包括但不限于初恋余奕、师哥凤炎、同学张新宇、打网球的少年、给某副食品集团领导开小车的司机、留一撇小胡子的负责文艺汇演的“丁力”老师、切磋文学的姜卫老师、司法局做报告的一干部、前夫胖胖、双鱼座画家、知己金大林、某天蝎座男人、从未谋面的电台主持人、干银行的老外、差点结婚的副导演……
阅读这些直白的充满欲望的文字表达,读者有时候会因为窥探作者内心的真实情感而感到难堪,就好像是不小心打开了十六岁的二毛的卫生间门。有时,又会有一种偷窥了作者隐私的羞涩。书中有一大段日记,记录着二毛的早熟、敏感以及遭遇到的世事的侵扰。在这一段日记里,有一个细节很有意味,
值得反复研磨。二毛家里卫生间的门老是坏着,不管是谁,不管是什么时候,随手就可以推开。所以在家里上卫生间,或者是洗澡的时候,二毛一直都很担心会有人推门进来。可是,她
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十六岁的她洗澡的时候,父亲无意中推门便看到了她,即使她赶紧转身,然而,父亲依然看到了她的后背和屁股,这让她感到一种被侵犯的羞耻感和紧张感。书中二毛很小的时候就对男老师对女学生超越师生关系的“体贴”十分警惕,甚至因为没有及时提醒而导致一位漂亮而骄傲的女伴遭到欺凌而命丧黄泉耿耿于怀多年,二毛的心理无疑非常早熟。
《云上》最有力量的部分,是书中对医院、对精神病院的描写。二毛因抑郁症发作出现无意识自杀行为,抢救时不幸被施救者烧伤,在期间,除了不断地全麻、半麻手术的痛苦,她不得不做好面对毁容的准备。她开始焦虑、狂躁、自残,不得已被亲人送进精神科病房。经过两年时间的艰难重启,二毛浴火重生,收获了一个更加平和、更加通透的自己,也与多年知己金大林消除一切隔阂,修得圆融美满的爱情。曾经的二毛被一次次云上的爱情所伤,浪漫、激情四溢,但最后结果只有预料中的孤单,一场独角戏。男人们花几年时间与她周旋,然后抽身离去,她所拥有的仅有桃花逸事和子虚乌有。但大林懂得“托着她往上走,仿佛知道她要的不切实际的梦想都飘荡在空中。(《云上》第313页)”
纵观整本小说,二毛的形象具有立体性,同时也具有多元性。她可以是安静的,也可以是隐忍的、倔
强的;她可以是婉约的,也可以是勇敢的、浪漫的;她可以是柔软的,也可以是强悍的、温暖的……从二毛如此复杂的形象中可见,二毛的内心丰富而隐秘,具有一种罕见而可贵的人格张力。书中有一段叙述是这样的:“全职家庭妇女有朝一日丧失自主权,成为男人的保姆、孩子的老妈子的话,也会陷入慢性的空虚之中。如果只因为是女人这样一个简单的原因而反复遭受挫折和失败,就会感到自己无能为力,茫然无助,忧郁的概率也就大大提高。”②
赵波在杭州的新书推广会上解释道:女性有自己的天空,力量比男性大,而且后劲大,同时,女性空间会越来越大。面对曾经的痛苦回忆,赵波对《钱江晚报》的才女萧耳表示:生病的所有经历是自己所独有的财富,她自身很珍惜那些时光,也很珍惜在那段阴暗的时光遇到的所有人。现在正处
②赵波:《云上》楔子,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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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平静或平淡生活中的她觉得,这段跌宕起伏的人生是老天要成全自己成为一个独一无二的作家而进行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在《云上》的写作过程中,赵波有意与所谓“身体写作”“美女作家”作一次彻底的告别。在书中,赵波一改以往过于主观化、情绪化的表达,开始关注到时代、历史、离散、症候、死亡等较为宏大的叙事,虽然路子依然是都市化、女性化。在书中,读者可以看到二毛那些鲜血淋淋的伤口,但是并没有从字里行间看到她的悲伤,甚至连哀怨、愤怒都没有,有的只是一种自我和解和自我救赎,以及照亮人心的强大的温暖力量。书中前半段多次出现“二毛的一生都将成为父母的遗憾,她是一个天生的罪人,因为她没有走正常的完满之路,没有满足父母亲对她男友的盼望。(《云上》第88页)”但后半段二毛终于在一次次精神与肉体的伤害中,到了完美的自洽与自我的救赎,与亲情和解、与自我和解、与野心和解、与情和解。在书的最后一页,赵波默默地列下了这些年因抑郁症去世的亲友姓名,一行行小字却有着最深的怀念与最痛的惋惜。从这一意义上讲,《云上》不仅仅是赵波的精神自传,也是一代70后女作家的魂魄书、精神变形记。
赵波本来想给这本书取名《人生如棋》,但一向诗意的她对于这一过于具象的名字一直不太满意。深层次的原因可能是因为她发现“人生如棋、落子无悔”带有太多赌气的胜负欲在里面。而她更多地发现其实“人生如戏”,最好什么情境都有所体会有所经历,人生便不算白来。以前演过众星捧月的角,那么现在演演成熟的性格派角又何尝不可?
还乡哲学与地方记忆
在《云上》里,赵波给常州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
—“烟城”。在烟城,二毛度过了一个并不算完美的童年和少年。“关于那段江南生活的回忆,整体感觉就是阴天,天阴阴的,路上的人都行匆忙。(《云上》第32页)”由于父亲的冷漠、暴力、麻木,二毛一次次受到心灵和身体上的伤害,她暗暗发誓“一定要尽快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不讲道理
的男人,到外面去,就是讨饭也要到外面去。(《云上》第70页)”
十八岁那年,赵波的作品开始得到大众关注。那时,常州举办“首届女作者作品讨论会”,赵波成了被讨论的作者之一。她渐渐小有名气,开始南下深圳、上海谋求发展。在上海,她很快学会说一口上海话,毕竟从常州话转化成同为吴语系的上海话并不难。她经常告诉别人余光中口中的乡愁说的就是她的故乡常州,可能具体而言就是漕桥的豆腐汤、烧饼、小青菜还有烧得奶白奶白的鱼汤。在上海经历了与评论家吴亮的短暂婚姻,赵波又前往北京定居,加入王朔、高晓松、姜文等主导的京圈。赵波在北京定居期间参加过一个常州文化人的,经常不定期在北京的常州宾馆聚会,说说常州话,吃吃空运过来的家乡菜。
其实,赵波与常州籍文化名流的渊源颇深。她的外婆和舅舅阿姨们早年住在十字街八号,与大学者吕
思勉住前后院,成了邻居。孩子们过年还能得到吕老的压岁红包。吕老经常教育赵波的舅舅阿姨们:“要好好念书啊,长大了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勤恳做事,踏实做人。”③赵波在作家高晓声和诗人翻译家屠岸生前都曾拜访请教过。她感慨,高晓声之后好像再也没有能用常武方言和口语写出风格和名堂的作家了。
赵波的小说和散文大多是都市文学,而当代都市往往轮廓模糊、千城一面,但读她的作品经常能读到常州方言、常州风俗,也许这是她有意向前辈高晓声学习的结果。比如:“太鲜太鲜了,眉毛喝得都能掉了”,极言汤汁鲜美;“爽气”,形容慷慨大方或者做事干脆;“浓油赤酱”,形容红烧菜品香味俱全。“锅子”,即锅。再比如常州人的家常菜:“小笼包”“豆腐汤”“水芹菜”“白斩鸡”“菜团子”“蛋饺”“糟扣肉”“菜肉馄饨”“面筋塞肉”,还有曾经在常武一带风靡的金狮女式自行车、雅霜雪花膏、大大牌泡泡糖、永和豆浆、鸡蛋糕、脑白金,均是一代人的共同记忆。更不用说化龙巷、双桂坊、十字街、东下塘、文化宫、运河等城市地标,现在越来越被赋予更多的都市文化印记和历史文化内涵。还有逐渐流失的常州民俗,比如一年几次庄重的祭祖仪式,最隆重的莫过于除夕的晚上,全家老小一起在家祭祖磕头,必得准备八道大菜,用小碗
③吴亦勤:《童年住在吕家大院》,《常州日报》,2022年3月20日A0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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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饭,小杯斟酒,轮流磕头和向祖宗祷告,如果有家庭成员赶不回来一定要有人替他磕头,并且还要向祖宗报告,说明特殊情况。然后由一家之主燃化“银元宝”,香烛则会一直燃着直到守夜结束。
人到中年,赵波走遍了大半个世界,经历了诸多伤病、离散、情变。为了养伤和治病,她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终于又回到这个城市的怀抱里,听到温暖而熟悉的方言,她感到亲切、安全、简单、舒适。(《云上》260页)”她完成了与故乡的逃离与和解。她坦言,很长时间选择南京居住,就是因为南京离常州近。无论少年时多么叛逆,在外面走了一半世界,漂泊够了,也还是要回到家乡最近的地方做落脚点。2022年疫情再度爆发,赵波干脆一直留在了常州,爬爬小黄山、逛逛西太湖,撸猫看书,日子过得闲适而幸福。“人在年轻的时候挣脱的地方,某一天又会是你奋力扑向的回归之所。我对故乡常州的感情,大概如是。从前并不承认,一次次回来又重新出发,直到某一天,结束漂泊,选择真正的回归才明白土地拥有一种强大的力量,他时刻在召唤我,走得多远,回来的新就有多强烈。(《像候鸟一样飞》第143页)”赵波在接受《钱江晚报》采访中提道:“故乡始终是一个人最有安全感的地方,是不用到钱包和手机依然可以出去吃吃喝喝玩玩的地方,这里提供我疗伤,也让我感觉到一种荣耀。我感觉我在任何地方我都是过客,只有在故乡的房子里才有家的认同感,才最有安全感。”
2021年赵波宣传新书《云上》时,推掉了很多外地的新书读者见面会,第一场分享会便安排在了常州科教城云溪涧,时隔一个月又在常州新北秋白书苑安排了一次。让她欣喜的是常州读者能随口背出她的小说《像候鸟一样飞》《双重生命》《北京流水》《情物语》《快乐无罪》等小说中的精彩片段,
很多读者读《云上》更像读常州,书中的许多人物、时间、地点、事件,甚至事故,他们是那么熟识。
阅读《云上》,会发现赵波关于故乡的叙述总是饱含深情,充满细节。时常徘徊在小学校门前天桥上怀孕的疯女人、菜橱顶上空置的脸盆里多了一窝黑白相间的小猫、空气中永远散发着梨花的芬芳、印着洋葱头的紫玻璃纱裙、小时候常玩扮妈妈的过家家游戏、永远金灿灿的夏天、夹在日记
本里的月季和栀子花瓣、五斗橱的玻璃板下压着的彩明信片、文化宫长长的走道上玻璃橱窗贴着的花花绿绿的“卫生常识”“生活小窍门”、背着军用水壶揣着茶叶蛋春游、缓缓流动的黄浑浊的运河水、骑在红消防龙头上的早熟而忧郁的少年……至少在《云上》里,关于常州的地方记忆是异常清晰的,后面关于上海、北京、南京等城市的记忆与叙述则相对含混、模糊、纠缠,甚至连基本的时间线也很难厘清。
从《像候鸟一样飞》开始,赵波似乎越来越沉迷于故乡的叙事,连在《飞到世界的另一边》这样一本异域背景的小说中,依然穿插了大量的关于故乡青涩岁月的回忆。她似乎在一次次关于故乡的地方记忆的叙事中,总结出某种足以慰藉下半生的还乡哲学,而这种还乡哲学又与她前半生流连大都市的浮云般的情想象形成巨大的张力,一起构成了独属于赵波的文学地图。2016年在成都的新书分享会上,赵波透露将会创作一本有关中年危机的长篇小说,描写几个家庭在遭遇中年危机时候的困惑和化
解方式。以她天生对于文字的敏锐感受力,再加上出走半生的丰富经历,以及多年来终于寻到的精神原乡和以故乡为底盘的强大的落地性,相信这篇小说的创作不会过于艰难。
结语
早年赵波对于“美女作家”这个标签十分反感。她认为美女作家完全是把写作舞台化,欲望失控。2017年在接受《北京青年报》记者采访时,赵波开始与“美女作家”和解,她理解那是出版社的营销手段,为了唤起某些读者的记忆。2021年当《钱江晚报》才女萧耳问她对于“美女作家”的看法时,她平静地说:“当美女挺好,当作家也是我的喜欢。以前反感被扣帽子,现在经过这么多事,反而都可以接受了。”从排斥到不在意再到甚至还有点喜欢,赵波对于生活的态度大抵亦如此。
她现在更加在意的是“抑郁症”这个标签,因为“抑郁的同时,它又带给我对于写作的另外一种发现,带我走向一种更深的人生境界,或者说是更深的思考。这是天意给我的,那我一定要担负起这个使命——
—那就是做一个很好的、一辈子都在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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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霞,1991年出生,江苏常州人。现任教于常州大学周有光文学院,文学博士。在《郑州大学学报》《南方文坛》《现代中国文化与文学》《温州大学学报》《成都大学学报》等处发表论文二十余篇。
作的人。”她想通过自己成年后四五次从重度抑郁症死里逃生的经历温暖一些人,尤其是女性体。她想代替她们写下她们也许没有来得及写下的东西,因为痛是一种共通的经验。或许作家王朔的总结足够经典:“赵波对我们的价值就是———今天存在过赵波这么一个人,她想过什么事,她经历过什
么事,她有过什么感受,这个可能更重要。”也许,从这个角度理解《云上》才能真正理解赵波———那个出走半生归来的常州女孩。
[本文系2021年常州大学优秀本科毕业设计(论文)培育项目“当代海派女性书写研究”(项目
编号:ZMF21020496)
]作者简介
潘瑞晗,2001年出生,江苏泰州人。现就读于常州大学周有光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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