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湛仁:吴门名医吴怀棠先生及其学术思想
一、吴先生传略
家父吴怀棠,江苏省名老中医。名文棨,1917年7月出生于姑苏阊门石塔头,殁于2011年3月,享年95岁。幼时曾就读于周王庙弄培养小学,继至上海民立中学读书,高中毕业后,1934年师从苏州名医经绶章先生,1939年学成在金门香肠弄开业行医,精研岐黄之学,常怀割股之心,视病不分贫富,遣药重在效用,专攻伤寒温病,以至获效甚众,三五年后,已誉满阊胥,在当时“五洋帮”、“眼镜帮”、“苏北帮”中名气甚响,还和麺馆业建立了特约就诊关系。与同门师弟兄朱襄君、沈养吾、沙星垣、奚凤霖、吕一平等共同创立“经氏学社”,一起探讨中医学术,交流临证经验,在苏州中医界有一定影响。
解放前几年,西医在苏州发展甚快,由于“盘尼西林”、“雷米封”等西药较多使用,中医业务大受影响,父亲因在上海教会学校读了六年中学,英文基础扎实,在徐维达等有名西医的帮助下,自学了解剖学、生理学、近世内科学等西医知识,还学会了肌肉注射和静脉注射,但坚持西学中用,救人为先。解放初期,曾到邮电局筹建职工医务所,由于这一经历,为日后投入中西结合教学工作打好了功底。
由于热爱中医,二年后又自行开业,并收金士璋、徐文华、许祖浩、曹福英、吴定娟五位门人,家中一时书声朗朗。当时正在开展合作化运动,为响应号召,与同道金绍文(儿科名家)、施和生(推拿科名家)、朱筱良(外科名家)等在西中市创办中市联合诊所,业务非常兴旺。1956年12月奉调参加中医教
学工作,曾任苏州中西医结合讲师团讲师,后又任苏州市卫生局教学办公室主任、苏州中医专科学校教务科长、苏州市中医医院科教研办公室主任,期间还兼任苏州市中药固有成方配本整理委员会副主任、苏州市中医中药学术研究委员会副主任、苏州市中医学术鉴定委员会副主任、苏州市中医协会副主任、苏州市中医学会常务理事等职。
从事中医教学工作的十年,兢兢业业、埋头苦干。由于当时缺少中医教材,有的都为刻写的油印本,师资力量非常薄弱,大都从临床医师中抽调而来。教学任务十分繁重,他常为编写教学讲义至夤夜,常为教学进程而无眠。为筹划中医专校图书馆,拓宽教师和学生的思路,抓好中医经典教学,体现苏州中医传统特,在上级领导的支持下,据说他用两万元一并购买全市各新旧书店所存的中医古籍近万册,其中不泛中医善本、孤本、抄本。现仍藏于苏州市中医医院图书馆,价值连城,可谓镇院之宝。国内中医医院拥有如此丰富的中医古籍,确属凤毛麟角,亦为当前筹建《吴门医派研究院》提供了宝贵的研究资料。
1956年至1966年,全市连续开办三期中医学徒班,近百余人,学成后充
实中医临床各科,使后继有人。市中医医院、各区医院,乃至联合诊所、厂矿卫生所都分配到学徒班毕业的中医人员。1958年苏州中医专校开办后,招收苏州专区各地学员近二百人,由于后连续遭遇自然灾害,该校在1960年“下马风”中被停办,学员亦均遣散,有的改行,但也有相当一个部分继续想方
设法学习中医,成为中医临床医师。这种中医培养方法为苏州独有,中医功底扎实,鲜有改行者,可谓杏林春晖,橘井秋硕,桃李遍于江南。其中姣姣者,如金士璋、徐文华、费国瑾、何焕荣、龚正丰、杨大祥等一批均被评为江苏省
名中医,有的还享受国务院特贴。
1966年夏,开始,苏州中医教学工作受到冲击,原拟开办的中医学徒第四班的计划被取消,父亲也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而屡遭批斗。1969年冬,被宣布解放。他响应“六·二六”号召,同中医院一大批医务人员下放到苏州
地区农村,为贫下中农服务,市中医医院也被改为“东风医院”。父亲被安排到太仓陆渡公社卫生院中医科工作。至1975年,一直在农村第一线从事中医临床服务,深受当地民众欢迎。1976年,苏州地区人民医院复业,萧伯宣仍任院长,苏州地区卫生局将父亲与其一起下放的著名中医沈养吾、尤怀玉、王寿康、杨
寿元以及金士璋、费国瑾、周平、唐爱梅、严莲芳等先后调入地区医院,使其中医科力量大增,仅次于市中医医院,业务十分兴旺,每天门诊量达三百余号,还设立了中西医结合病房。父亲曾任地区人民医院中医科主任、中医内科
主任医师、地区中医学会副理事长和苏州地区科技协会委员、江苏省中医内科
学会委员等职,1979年被列为江苏省名老中医。在此期间,他积极推动地区中医学术活动,开展县际学术交流,十分活跃,还组织编写了一批中医学术交流
资料。又和师兄江苏省名老中医、省军区总院中医科主任沙星垣等一起推进
“仲景学说”学术研究工作,1982年底,还出席了在河南南阳召开的首届全国仲景学说研讨会。他积极参加省中医学会开展的相关中医学术活动,又带教了
一些中医学生。被聘为《吴中医集》编委会顾问组顾问。父亲1987年10月退休,直至2000年夏,每周五上午仍在苏州市第四人民医院(原地区人民医院,1983年地市合并后改称)上中医专家门诊,求诊者甚众。
作为无党派社会知名人,自1957年起,父亲连任八届苏州市人民代表大会代表,曾提出关于振兴苏州中医和城市绿化树种多样化、环城河道驳岸清理整
修的建议,均被政府采纳。如中街路的冬清树、古市巷的杨柳树、虎丘路的银
杏树等,多为那时先后栽种。金门南新桥堍清理驳岸,竟挖出数千根木桩,虽
然年代久远,但常没水中,并不腐烂,连日观看者甚众。
二、吴先生临证“三辨”和用药之道
家父无论从师业医,作风严谨,重在务实,一生熟读内、难、伤寒玉涵经典,功底扎实,又不时吸纳时新,锐意进取。家中藏书丰厚,广采博学,最喜《素灵类纂》、《伤寒贯珠集》、《金匮翼》、《临证指南》、《温病条辨》、《本草从新》、《验方新编》等中医书籍,时至九十高龄,尚能背诵诸多经典及《汤头歌诀》,百读不厌,温故而知新。
在临证中,他既坚持“整体观念、辨证论治”的中医特点,又重视四诊合参、舌脉并重的诊察实践,力主辨证、辨病相结合,提出了“辨证(证候)——辨病(具体病种) ——再辨证(证型)”的思路,在临床和中医教学过程中,指导学生非常有用,因其通俗易懂,便于记忆。如在其撰写的《金匮讲义》中,就分门别类的对各个病种之脉因证治,都详加论述,有些看法非常独特,很是
实用。他又专门写了《消渴》、《黄疸》、《痰饮》、《脾病》、《泄泻》、《小儿夏季热》、《脾胰考》等有益于中医辨病参考的文章。在我随父亲学中医的几年中,
要我同时整理历代中医所用的病证名称,从中发现,中医其实历来都非常重视
辨病,如伤寒、痢疾、中风等急慢性病名一直沿用至今,包括食道癌(隔气)、胰腺癌(伏樑)、肠癌(肠蕈)、乳腺癌(乳癖)、消渴(糖尿病)、痨病(结核病)等,在二千多年前的中医典籍中都有记载。当时还立项(江苏省中医管理局指
导性课题)开展中西病证名对照科研工作,在古旧书店以及旧书摊上还真的觅
到了余云岫的《中医病证源流》和《病源辞典》、《简明中医病证名词典》等相
关书籍,抄录了二千余份病证名词卡片,对中医临床很有帮助。在当今,无论写录病史还是与患者及其家属解释和沟通病情,只讲辨证不讲辨病是无论如何行不通的。家父在中医教学和平时带教过程中,一直坚持这一观念,对他们都是非常有益、非常实用的。
至于用药之道,父亲常说用药贵在切病,千万勿执一,勿畏缩,勿焦躁,勿好奇,勿迟误。虽风俗习惯有古今南北之不同,人体稟赋有强弱优劣之差别,但只须对症下药,务求切病,自然会有良效。轻病不用重药,重病不用轻药,配伍要精当,用药要简廉,经常给我们讲述姑苏名医曹沧洲进京为太后诊病的故事,治病用药不看贵贱,用三钱罗卜子治愈了太后的食滞气郁的病证,就是直达病所。不要谨小慎微,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贯用补剂了事。因此,当泻则泻,当寒则寒,当温则温,当补则补。虽抵当、承气之类不嫌其猛,桂附、理中之属不嫌其温,参、芪厚味之品不嫌其补,知柏、龙胆之剂不嫌其寒,良医善用峻猛之药,大毒治病,十去其六,有病病当之矣。
回想随父临证多年中,有些病例记忆犹新。如1981年春,我同场好友之妻沈某,因妇科疾患住院,继而出现“DIC”证,龈血、尿血、宫血如注,用西药止血无效,发出病危通知。后请我父亲会诊,认为属血脉瘀阻,气阴两亏所致,乃用犀角地黄法治之,其中用生地、太子参各125克,丹皮30克,赤芍30克,
另用广角粉一支,连服二剂,竟力挽狂澜,血止而转危为安,继用益气补血之剂以善其后。家父云,治血证用此法不为奇,而用此剂量则罕见也。因其阴虚而血热,再因气虚而血瘀,故非投大剂凉血化瘀、补气摄血之品不可。嘱我读唐容川《血证论》,自可理解中医治血证之妙法矣。我满师临证后,亦曾用此方治多例血崩,神效如前,并不因所谓吴门中医一贯用药轻清而坐失良机。
经方味少而性专,使药力直达病所为其特点,施用“毒药”(峻猛之品)亦不在少数,其中十枣汤就是一例。记得在1980年,有一年壮之渗出性胸膜炎患者住我院,因久闻父亲善用十枣汤治此病证,故请会诊,详读病史,属悬饮无疑,即用此法逐水消饮。用生芫花、生大戟、生甘遂各3克焙干研末混和,大枣二十枚备用。翌晨空腹用十枚大枣煎汤送服药末3克,不得再进水进食,患者在此一上午,腹泻十余次,后都为稀水,午后令服温粥一碗,其泻立止。虽然大泻十余次,病者反觉轻松,胸闷咳呛大减,五日后复摄胸片,示胸水吸收几净,免受抽液伤体(因大量蛋白流失)之苦,西医继用抗痨药治之而获全愈。家父云,大病用重药如乱世用重典,生芫花等三味逐水之品虽为峻烈,但只要切病,又用枣汤护胃,不足虑也。父亲早在1956年就在《上海中医杂志》发表过关于十枣汤治悬饮的多篇论文。他还根据名医马友常先生经验,善用含巴豆制剂的三物备急丸治产后、手术后、老年人虚秘和寒秘,效如鼓桴。惜乎!因上药碍疑有毒,在不做深入研究的情况下,已用千年之效方,近年却被简单地宣布禁用,中医治病之利器被夺也。其实目前的西药,如化疗药、激素、乃至抗生素的毒副作用亦路人皆知,还有滥用之弊,却还在推波助澜。又如德国人发明用中药砷剂()治白血病,出口转内销而又被国内医药界认同,这个双重标准值得反思。
中医治常见病、多发病,贵在“简、便、廉、验”四字。在下乡太仓期间,当时农村都为劳作辛苦之人,起早带黑,受风寒、饮冷水、染虫毒者甚多,故研用“赤石脂散”以胃病、上消化道出血,研用“皱肺丸”以慢支肺气肿,研用“硝石矾石散”以胆囊炎、胆结石,研用“消风散”以感
染钩虫之急性咳嗽,价格低廉,效果明显,深受贫下中农欢迎。
三、吴先生三大学术成果述要
父亲行医教学六十余载,著述颇丰,其影响较大者有三,一是由其主持编
写的《固有中药成方配本》,一是《伤寒论提要》和《金匮讲义》,一是《脾胰考》。
固有成方是中医学的宝藏,但因年代久远,辗转传抄,往往失真,同一成方,各中药堂号配方不尽相同,以致影响疗效。1955年,苏州市卫生局成立了
苏州市中药固有成方整理工作委员会,父亲任副主任,组织有关中医中药人员,对本市有效的成方进行了整理,前后经三百五十二次会议,最后总结选定出成
方三百六十三种。在1957年1月,内部刊印了《苏州市中药固有成方暂行配本》,后经修改,在1959年10月由江苏苏州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中药成方配本》,分丸、散、膏、丹、药酒、胶、花露、膏药、其
他等各部,各部又分内、外、妇、儿、伤各科,其中丸部为214种,散部为31种,膏部为15种,丹部为51种,药酒为2种,胶部为7种,花露部为13种,膏药部为12种,其他为18种,可见中医成方一直以丸、散、膏、丹为主,特别是丸药,制作、保存、携带、
服用均为方便,应属中医治病之利器。一时间,苏州中医药工作者视该书为宝典,常置案头备用,父亲主持编写工作,为此付出大量心血。
《伤寒论》是医圣张仲景所著,为最早的中医学专著,受历代医家推崇,父亲在教学带徒工作中,深入研究《伤寒论》,撰写了《伤寒论提要》,全
文分为张仲景传略、伤寒论的内容大概、津液的生理与病机和汉今剂量考证等
十五章节,共五万余字。其中最为突出处,乃津液病机与营卫的关系一章,篇
幅较长,以为津液营卫之病机相当复杂,其在《伤寒论》中占一重要地位。然
所论津液营卫之机理,为诸家注释所不备,一般只重于讨论因温热病易于消耗
津液而致津液不足的病变,以及如何救护津液等方面的问题,而未有专门对
吕一
《伤寒论》有关津液病机作出一次全面而概括的讨论。而事实上,在《伤寒论》中,很多地方都可以见到有关津液的病机变化及如何添补或调处津液,以发挥
它在疾病发生过程中的抗病作用,故重点加以讨论。文中非常清晰地对津液的
来源、津液的功能、津液的调节和转化诸多方面加以论述,可以认识到津液之
存衰变化对伤寒的诊疗与预后十分重要。家父常云,治温热病,伤寒论诸方,
常用生石膏、知母存阴泄热,有一份阴液便有一份生机,不宜滥用攻下、苦寒。吴门中医用药轻清,既护津液之源,又重津液之用,自有道理,故发明温病学说。其实,这与西医治感染性疾病须用补液,注重电解质变化殊途同归而已。
《金匮讲义》是父亲在教学过程中编写的文稿,根据《金匮要略》的内容
分为二十七章来讲述,并非逐条对照解释,因而与其他《金匮》类注释本不尽
相同。对于《金匮》记载的四十多种疾病的病因病机做了深入的讨论与解释,
而对记载的二百六十多个方剂作的讨论不多,可见该讲义相当于是中医疾病诊
断与鉴别诊断学,而对痰饮、消渴、黄疸等辨证还有独特的见解,在当时亦为
耳目一新。望闻问切、四诊合参是中医诊病特点,相当于现代医学之物理诊断,《讲义》一开头就是闻声解和辨息篇,使学生理解怎样收集病人信息而辨别证候。全书对疾病的鉴别诊断更为详细,如中风解就将中风与真中风、暴脱、暴厥、内风等相鉴别,痰饮门中就重点讨论饮邪的问题,黄疸解中就将黄疸与五
疸鉴别,血证解更是对吐血、衂血、下血、瘀血、亡血分别详加论述,淋浊解
中分别对气淋、血淋、石淋、劳淋、膏淋等五淋鉴别论述,又将淋与浊别为二证。对初学中医者是一本难得的参考书籍。当下中医杂病,仍将沿用《金
匮要略》诸多名方,如治黄疸之茵陈蒿汤,治风水之越婢汤,治胸痹之括蒌薤白白酒汤,治腹满鼓胀之己椒苈黄丸,治呃逆的橘皮竹茹汤等,均屡用不爽。
《脾胰考》一文,家父是在研究中西医解剖、生理、病理知识的基础上,对中医脾胃认识的进一步探讨。不光如此,对中医藏府学说都一样作中西学说对照研究,并融会贯通,这也是父亲授课深受同道、学生欢迎的重要因素。中医历代典籍对脾胃多有深刻论述,李东垣撰有名著《脾胃论》,却从未提及“胰脏”一词,但在《内经》中对脾的阐述却又与西医解剖关于胰腺的描述相仿,如脾属土,其黄,居中如
镰,有散膏半斤,脾主运化,分清泌浊,为后天生化之源等论述,可见古代中医早有人体解剖、生理之研究和记载。肾分左右,肺为五叶,肝胆相连,心有包络,惟脾胰两脏,中医在解剖认识上将其合而为一,在生理功能上又将其分别列出,是中医之缺少认识,还是另有奥秘,实有待探讨,《脾胰考》仅为抛砖引玉也。其实,中医要取得长足发展,这方面的深入探讨是不可或缺的,亦可纠正中医废医存药的错误观点。
其余论著尚多,不在此一一介绍,经整理编撰后,列入吴中当代名医医案丛书《吴怀棠医学文集》一并出版。
(作者系吴怀棠先生之子、苏州市吴文化研究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