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飞《满江红·写怀》写作地点
——“牛首山”说、“九江”说之反证
朱根勋
一、“牛首山”说
2012年5月27日《扬子晚报》(A6版)大字标题曰:《岳飞〈满江红〉写于牛首山》。此文是该报记者蔡震和实习生刘凯对持此论者——江宁广播电视大学教师郭迺亮采访后写的新闻稿。全文如下:
关于岳飞在南京牛首山写下《满江红》的论证,具有十分重大的学术价值和考古意义。郭迺亮经过严谨的考证,主要从三个方面论述了自己的观点。首先在时间和年代上是相符的,宋高宗建炎四年四月,岳飞率兵自宜兴西进江宁,这和岳飞写《满江红》的时间一致;其次在地点上,也和史料记载相契合。《宋史·岳飞传》载:(岳飞与金兵)“战于清水亭,又大捷,横尸十五里”。而《景定建康志·牛头山条》也有载:建炎四年,岳飞败金人于清水亭。
“这绝不是巧合”。郭迺亮认为:“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中的“朝天阙”为双关语,因牛首山又名“天阙山”,故“朝天阙”既可看作岳飞望空敬拜牛首山“双阙”的具体动作,也可追其更深层次的乃是象征意义,即朝拜皇帝。“朝天阙”句,正形象地表现了岳飞的这种信念和信心。
读到此文时,我的《岳飞〈满江红·写怀〉真伪辨综述及写作时间地点之我见》一文,在《江海诗词》、《中华诗词》发表已近两年。因为郭文仅是一则新闻,没有论证详文,觉得没有分量,可以不必理会。而后,南京有位友人同我说:“郭某的论点虽不可靠,但《扬子晚报》发行量大,误传的影响大,应该写篇短文驳斥,并附原作,以正混淆”。于是,细读郭文,查阅有关资料,结合我的研究成果,写成此文,对郭先生的“牛首山”之说,进行反证。
郭先生所述岳飞自宜兴西进江宁,大捷清水亭,设伏牛首山的时间、地点等事实,叙述是清楚的,对考证地方历史资料是有价值的;但仅凭这些史实,断定岳飞《满江红》写于牛首山,则显得不够慎重。我认为,这是牵强附会之说,而不能成为有理有据的论证。
第一,岳飞设伏牛首山时,军情紧急,任务繁重,夺取军事上的胜利是岳飞当时的唯一任务,根本不可能有时间和精力去写这首长达近百字的《满江红》词。据《宋史·高宗本记》、
《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和《三朝北盟会编》等史书记载:建炎四年春,金兵自临安北撤,三月十日攻陷常州,三月十五日或十八日至镇江府,岳飞的军队在三月十五日前后与金兵有过激战;四月,岳飞奉命 “就复建康”,“拥铁骑千余,长驱而往”,四月中旬西进江宁,二十五日清水亭激战获胜;五月初设伏牛首山,五月十日设寨于建康南门新城,后与金军战于龙湾,五月十一日,收复建康。如此频繁的军事行动,岳飞设伏于牛首山只有数天时间,重任在身,紧张待敌,在这样的环境下,是写诗填词的时候吗?显然不是。郭先生说:“建炎四年四月,岳飞自宜兴率兵西进江宁,这和岳飞写《满江红》的时间一致.”请问:至今有何人在何处说过岳飞此词写于建炎四年四月的呢?没有。郭先生还把建炎四月岳飞败金兵于清水亭,说与岳飞作《满江红》的地点 “相契合”,也只能说是主观设想,勉强凑合。
第二,岳飞设伏牛首山时的职务、官阶以及在南宋军队中的身份和《满江红》词中抒发的豪情壮志相距甚远。岳飞驻军宜兴时,他的军队还是一支偏师,岳飞还是无所归属的“偏裨”将领,受张俊或韩世忠指挥。建炎四年春,金兀术从临安沿大运河北撤,抵抗金兵的主力仍是韩世忠。清水亭之战的同一天,韩世忠的水军已在建康江面与金兵激战一月有余,却遭敌人火攻而吃了败仗。岳飞在清水亭大捷后,几次伏击,连连得手,收复了建康,迫使金军退至江北。从此,岳飞才受到朝野瞩目,于七月二十一日被朝廷封了武功大夫等职,岳军才列入
“王师”,岳飞才跻身高级将领行列。此后,岳飞在江北与金军交战中,又经历了“承州三战三捷”的喜悦和楚州战役中张俊拒援、刘世光救援不力,以致“楚州沦陷”、 “泰州失守待罪”等痛苦。这是岳飞人生道路上一次重大转折。受到朝廷重用后,承担更大责任,实现报国宏愿,开启新的征程的时机已经到来,于是岳飞利用驻军靖江的数十天时间,整顿军队,检讨过去,规划未来,并抒发壮怀,写下《满江红》这一名篇。岳飞从清水亭之战到驻军靖江,虽然只有短短半年时间,但其思想情感的变化,却是巨大的。岳词中的激烈情怀,岳飞在牛首山时尚未全部形成,所以我认为郭先生说此词作于牛首山的论点是不能成立的。
第三,郭先生把牛首山又叫天阙山与岳词中的“朝天阙”附会在一起,并说“这绝不是巧合”,是岳飞“望空敬拜牛首山”,“朝拜皇帝”的具体动作,这似乎想得太离奇、太玄妙了吧!一个伟大的爱国英雄、写词高手,会把一个小小的牛首山,因名字叫天阙山而作为象征朝廷的具体形象放到词作中去吗?绝对不可能。
因此,我认为郭先生所述岳飞《满江红》写于南京牛首山的三点理由,是不能成立的。《扬子晚报》这样有影响的媒体,对于这样重大的事件,发表这样的新闻,混淆视听,实在有点苟且吧!
二、“九江”说
2010年3月10日,北京鞠盛先生寄来网上下载一文《学者推断:岳飞〈满江红〉写于九江》,并附言说:“文中所言乏力,其主旨殆为其旅游张目耳。因为岳飞在九江时,心情较为平静,焉能作此词呢?建议写篇短文一驳。”当时我的关于岳飞《满江红》写于靖江的论文正在修改之中,不能分身,乃搁置下来。扬子是谁2012年5月又读到《扬子晚报》有写于“牛首山”之说,引起了重视,于是开始对这些说法,进行研究,准备资料,进行反证。
“九江”之说一文的作者叫王波,是《九江日报》的记者。网文是王波先生采访原九江市党校副教授、九江市社会科学联合会主席、时任《九江日报》总编郑浪后写的采访记录。
第一,郑浪先生认为,岳飞《满江红》词作于1133年9月(阴历),写作地点在九江“岳氏家园”,即现在的赛阳镇。
其依据是两个推断:
一是“由‘三十功名尘与土’推断”。他说,“岳飞在30岁左右的三年间,有29个月在九江一带度过”。“1133年9月,赵构命岳飞北伐金军,接到命令的岳飞,不禁激情涌动,灵感迸发,长期
郁积于胸、萦回于脑的万千思绪一涌而出,凝聚笔端,成就了千古绝唱的《满江红》”。又说:“1133年9月又逢秋季,九江一带秋雨绵绵,故词中有‘潇潇雨歇’之句”。
二是“由‘八千里路云和月’推断”。他说,“岳飞自20岁离开河南汤阴,先到……再到……再由九江赴杭州入朝,计其行程,足逾八千里”。
读了上述文字,不难看出,这不是考证,而是臆说。仅从岳词中的一个对句,就字面解读,作出推断,故鞠盛先生批评他的“文字乏力”是准确的。
众所周知,诗词是艺术品。诗词中的数量词,是为表现文美服务的。有的是实指某数,如“两岸三通”,“一国两制”;有的是夸张形容,如“白发三千丈”、“已是悬崖百丈冰”;有的是个约数,如“三杯两盏淡酒”,“七八个星天外”;有的只是个概念,如“万千心事难寄”,“十分卫郎清瘦”;等等。郑先生将岳词中的“三十功名”、“八千里路”,当作实数,用会计对账、测绘丈量的方法,算出那年岳飞三十岁,从那里到那里,走了八千里路,证实岳词的写作时间、地点,看似有数字作证,实则牵合附会,没有说服力。这种治学方法,并不科学。所以,郑先生将岳飞30岁时的1133年,得赵构令他北伐金兵,诠释为岳飞写“怒发冲冠”词的年代,是不妥的。依照郭先生描述的岳飞当时的心境、情绪等,若说为是岳飞另一首《满江红》(北望
中原)的写作年代,倒还有些靠近。
第二,郑先生对岳飞的考证,发现了许多已经湮没的遗迹,对破解岳飞的历史谜底是有贡献的,应该肯定,但认定“怒发冲冠”词写于他的家园则没有根据,不足为凭。
第三,郑先生为“促进九江旅游事业的发展”,“丰富庐山文化景观的内容”,“扩大庐山旅游的范围”,“增加庐山文化的含金量”,可能做了不少事情,提高了九江的知名度,精神可嘉。但是,作为文化人,为经济建设、文明建设、环境建设服务提供的文化产品,应该是真实的、负责任的,经得起时代和历史的检验。在以发展经济为中心的时代,文化人特别要防止在功利主义的驱使下,为了提高某地“知名度”而提出不合事实的异说,以致造成混乱。学术研究中的争鸣,是正常现象,应该提倡。特此说明,并与郭先生共勉。
(原刊于朱根勋著《时空有隧道——岳飞与靖江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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