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选陈忠实《⽩⿅原》中关于那场瘟疫的原⽂
⽩⿅原⼜⼀次陷⼊毁灭性的灾难之中。
⼀场空前的⼤瘟疫在原上所有或⼤或⼩的村庄⾥蔓延,像洪⽔漫过青葱葱的河川的⽥亩,像乌云弥漫湛蓝如洗的天空,没有任何遮挡没有任何防卫,⼀切村庄⾥的⼀切⼈,男⼈和⼥⼈,⽼⼈和孩⼦,穷⼈和富⼈,都在这场⽆法抵御的⼤灾难⾥颤抖。
瘟疫究竟是从何时传上⽩⿅原的哪个村⼦、被害致死的头⼀个⼈究竟是谁,众说纷纭。⽽⽩⿅村被瘟神吞噬的第⼀个⼈却是⿅三的⼥⼈⿅惠⽒。⿅惠⽒先是呕吐,随后⼜拉稀;呕吐时她没在意,拉稀时还不太在意,这是夏季⾥常常发⽣的不适,抗两天缓⼏晌就没事了;直到她两腿酸软,撑不起⾝⼦,躺到炕上呻唤不⽌,⿅三⽤独轮⽊车垫上被褥推着她⾛进冷先⽣的中医堂时,她仍然没有太在意,只不过这回拉得猛了点,好汉抵不住三泡屎喀!
冷先⽣听了⿅惠⽒和⿅三的叙说也不太在意,甚⾄在拔掉⽑笔铜帽蘸墨开处⽅之前,还对⿅三说了⼀句笑话:“你听过这病叫啥病吗?两头放
花!”⿅三觉察出冷先⽣轻俏的⼝吻⼼⾥完全轻松⽆虞了。冷先⽣在墨盒⾥抹顺了笔尖,就在⿇纸上⾛龙舞蛇⼀⽓呵成了药⽅,交给⿅三去药房抓药。临到⿅三扶着⼥⼈出门时,冷先⽣⼜补充叮嘱说:“弄⼏个⽣柿
⼦烧了吃⼏回。”⿅三回到家就去借了沙锅,了三块砖头⽀在厦屋外的台阶下,扯下⼀笼麦草,把⼀包中药倾⼊沙锅,⼜添上⽔,架在砖头上点燃麦草煎熬起来。⼲燥的药⽚药⾯吃⽔以后渐渐膨胀,清⽔也渐渐变成浑黄,变成⼟红,⼜变成紫⿊⾊;⼀股苦涩的中草药味⼉在⼩院⾥弥漫。⼩⼉⼦兔娃偷摘下两⼝袋青柿⼦,⽤细⽵棍⼉扎了眼⼉,塞到三个砖头的夹道⾥煨烧;青柿⼦被扎透的⼩眼⼉⾥淌出⽩⾊的汁液,泛着⽓泡⼉吱吱响着,青⽪很快泛黄了⼜焦⿊了。⿅惠⽒躺在炕上,透过敞开的厦屋门瞅着爷⼉俩蹲在麦草⽕堆前专⼼致意的情景,⼼⾥猛然泛起⼀个可怕的幻影,⾃⼰要是死了,那爷⼉俩就要烧锅燎灶了。⿅三⽤⼀根筷⼦挡住沙锅⾥的药渣,把汤汁滗⼊⼀只⼟黄⾊的⼩碗,晾到温热时端给⼥⼈喝了。刚转过⾝就听见⼀声暴响,⿅惠⽒伸直脖⼦浑⾝⼀颤,把刚刚喝下的汤汁喷吐出来。兔娃把剥去了焦⽪的烧熟变软的柿⼦递给母亲。⿅惠⽒吃下⼀个旋即⼜吐出来,只好抚⼀抚⼉⼦头顶的⽑盖⼉放下了柿⼦。连着三天六晌,三服中药全都是在⿅惠⽒的肚⾥打⼀个过站,就反弹⼀样喷泄到脚地上;满屋⼦从早到晚都是⼀股强烈的中药的苦涩⽓味。⿅三抱起已经轻若⼲柴的⼥⼈搁到独轮推车上,室外明亮的天光⼀下照出⿅惠⽒脸上的荧荧绿⾊,⼼⾥顿然掠过⼀道不祥的⿊影。冷先⽣指头捏着脉象,眼睛瞅着⿅惠⽒的脸,就⽤⼿势⽰意⿅三把她的后襟撩起来。他⽤⼀根⼤号钢针刺⼊脊椎,缓缓涌出⼀圪塔⿊紫⾊的粘稠的⾎液。他看了看,⽤⿇纸揩掉钢针上的粘液,⼜执笔开了⼀笺药⽅,对⿅三说:“这三服药吃了要是还不回头,就准备后事吧!
⿅惠⽒再也吐不出泄不下什么来,肚腹⾥完全空秕;她⽤⼿按压⾃⼰的肚⽪时,⼿指能清晰地触摸到脊
梁⾻上蒜头似的⾻节。她的嘴⾥不断流出⼀种绿⾊的粘液,不断地朝脚地上吐着,直吐到脸颊⿇⽊嘴唇失禁,⼀任绿⾊的粘液从嘴⾓浸流下来渗湿胸襟。到发病的第七天,⿅惠⽒呀地叫了⼀声,就说她什么也看不见了。⿅三攥住她伸到空中乱扑乱抓的双⼿,瞅着凹陷下去的两只⽆神的眼窝,⼼如⼑绞,久久地攥着她的双⼿,直到凉冰的指头在他⼿⼼⾥温热。她⽆⼒地歪着头枕在卷成捆⼉的破棉裤上安静下来,俩⼈就这样久久地沉默着接受了冥冥之中的⿁神施加给他们的灾难。午夜以后,⿅惠⽒竟然神奇地坐了起来,⿊暗中摸索着⽤⼿指拢梳散乱粘结的头发。⿅三急忙点亮油灯,⼼存侥幸地问:“你感觉精神好点了吗?”⿅惠⽒偏过头,不回答他的询问,瞪着两只失明的眼珠⼉沉静地问:“是你把⿊娃媳妇戳死咧?”⿅三⼤吃⼀惊,愣呆在炕上。⿅惠⽒不等他回答,⼜接着说:“你拿梭镖头⼉戳的,是从后⼼戳进去的。”她的肯定⽆疑的语⽓和沉静的神态使他⽆法编造出⼀句谎话,只是追问:“你啥时候听说的?谁给你说的?”⿅惠⽒的双⼿停⽌了拢梳头发,滞留在脑后的发纂⼉上:“⼩娥刚才给我说的。她让我看她后⼼的⾎窟窿。”屋⾥似乎噌的⼀声掀起⼀股阴风,清油灯盏的⽕焰猛烈地闪摆了两下差点灭掉,终于⼜抽直了⽕苗静静地燃烧。⿅三的头发直竖起来,浑⾝⼀阵紧缩,像⼀盆凉⽔顺着脊梁浇下去。⿅惠⽒颓然垂下拢挽着纂⼉的双臂,⾝⼦往后⼀仰跌倒下去。⿅三急忙伸出僵硬的⼿臂抱住⼥⼈。⿅惠⽒在他胸前仰着脸咕咕囔囔说:“你咋能狠⼼下⼿……杀咱娃的……媳妇……
⿅惠⽒倒头以后,在左邻右舍的⼥⼈们的帮助下洗了脸擦了⾝,换上了寿⾐。⾥外分单的夹的棉的三件寿⾐,是⿅三在听了冷先⽣的忠告后,背着⼥⼈粜了粮⾷扯下布料让门族⾥的⼥⼈缝制的。第⼆天天明
着⼈给亲戚家去报丧,当天午时⼊殓,⼀个个穿⽩戴孝的男⼈⼥⼈在进⼊⽩⿅村时就扯开了哭声。棺材是极薄的称作⼗⼆圆的杨⽊板,是⿅三为⾃⼰准备停当的寿材。根据已往的和现实的经验,原上的男⼈⽐⼥⼈都寿短。在刚刚过去的⼤饥荒的那年,⿅三从⼭⾥背粮回来,咬咬⽛⽤⼀⽃包⾕在⽩⿅镇换下了这副棺材的板料,现在就愈加慨叹当初的谋划了。⿅三忙于丧事的全部⼤⼩事项,诸如挖掘坟墓,淘粮⾷磨⾯,买蜡买⾹买纸买菜等诸种巨细事务,连跪在灵前痛哭⼀声的机会也没有,直到压棺⼈⼿提斧头捉着柏⽊银钉要钉死棺盖的时候,他才被门族中两位⾝体强悍的弟弟捉着⼿臂押到棺材跟前,让他再瞧她⼀眼做永久性的告别;因为怕⽣者丧失理智甚⾄要扑进棺材与死者同归阴府,所以⼀般都由男⼈或⼥⼈押着死者的直系亲属举⾏此项告别仪式。⿅三刚⾛到敞开⼝⼦的棺材跟前,⼀眼瞅见⿅惠⽒脸上⼀⽚荧荧绿光,脊梁上⼜像浇下⼀股凉⽔,还没哭出声来,咣噹⼀声就扣上了枋盖。
⿅三⼈缘极好,⽩⿅村⼏乎所有成年⼥⼈都在棺材出门以前的不⾜两天时间⾥结伴来到这个只有残破的⼟围墙的院⼦,在临时搭起的席棚下的灵桌前哭泣⼀回;⼏乎所有的成年男⼈都参与了葬埋仪式:年轻⼒壮的⼩伙⼦扛抬棺材,其余插不上⼿的男⼈们扛着铁锨去下葬;葬埋完毕后⼀齐聚到院⾥吃⽩⽶“捞饭”。尽管没有乐⼈没有响器,乡亲们却⼀致赞扬⿅三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不错了。当天晚上,⿅三回到⽩嘉轩家,对主⼈
说:“现时……我得回去,把兔娃⼀个⼈撂在屋⾥不⾏喀!”⽩嘉轩早有预料:“叫兔娃过来,就住在这边吃在这边,能做动点啥活⼉就做点啥活⼉。”⿅三说:“这……俺爷⼉俩都靠你养活……不好喀!”⽩嘉轩⽣⽓
地说:“三哥,你咋说这种话?你吃的是你下苦挣的嘛!咋能是我养活你爷⼉俩?”⿅三还在疑虑不决,⽩嘉轩动情地说:“⽽今你回去,屋⾥孤孤清清你咋受得了?再说……你⾛了我也受不了……”⿅三⽗⼦就在⽩家留
下来。
⿅惠⽒以⼟为安仅过三天,⽩⿅村东头⼀个中年男⼈和西头⼀个⽼年⼥⼈⼏乎同时暴发了呕吐和拉稀,差异仅仅是东头的男⼈“两头放花”,⽽西头的⼥⼈只是拉稀“⼀头放花”。这俩⼈⼏乎同时被家⼈⽤独轮⽊车推进冷先⽣的中医堂,这才惊异地发现中医堂门⾥门外以及槐树树荫下停放着许多垫着被褥的独轮⽊车,他们来⾃⽩⿅原上或远或近的那些村⼦,全都患着⼀头或两头放花的奇怪的病症,冷先⽣的门庭呈现出熙攘的⽓氛。这个中年男⼈和⽼年⼥⼈经历了与⿅惠⽒完全相同的和发展过程很快死掉了;同样是先瞎了眼睛,随后闭⽓,脸上呈现出令⼈畏怯的荧荧绿⾊。在这两个⼈还未⼊⼟的⼏天时间⾥,⽩⿅村⼜有⼀个尚未婚娶的年轻⼩伙开始放花,发病范围⼀下⼦从中⽼年⼈扩⼤到青少年,任何⼈都不敢再存侥幸⼼理,整个村庄陷⼊恐怖之中。⿅惠⽒死亡时尚有全村男⼥热情诚恳地为之送葬,后来就不复再现那种隆重⽽⼜依依绵绵的传统乡情了。直到后来,根本组织不起丧葬的仪式,主家只好叫来⼏位亲门本族的⼈为死者草草穿戴装殓,草草挖下⼀个⼟坑,草草抬去埋葬了事。死掉任何⼈都不能引起太⼤的震动和太多的悲哀,如同鸡瘟猪瘟⽜瘟流⾏时死掉⼀只鸡⼀头猪⼀条⽜,只是加重⼀下恐怖的⽓氛。冷先⽣的中医堂红⽕熙攘了⼀阵⼜归冷落,他⾛龙舞蛇开下的处⽅连⼀个病⼈也未能挽住性命,只好叹
⽈:“再好再投症的药喝了吐了……汤⽔不进,神仙难抻……抻不住
喀!”于是,⾹⽕骤然在原上各个村庄兴盛起来,所有村庄的所有庙宇都跳跃着⾹蜡纸裱的⽕焰和遍地飘动的纸灰。⾹⽕最盛的三官庙内,观⾳关公和药王的泥塑神像上披挂满了求祈者奉献的红绸和黄绸,和尚每天揭掉⼀层接着⼜披上⼀层。
⽩⿅村出现了头⼀个死得绝门倒户的家庭,使恐怖的⽓氛愈加浓重。这是⽩姓⾥的⼀个六⼝⼈家,最后死掉的是这个家庭的内当家,她和⽼阿公⼀起埋葬了丈夫,接着她和哑巴弟弟埋葬了⽼阿公,⼜埋葬了已经订亲许⼈的⼥⼉,随之⼜埋葬了⼩⼉⼦,最后由她单独张罗邀来本族的弟兄为哑巴弟弟垒墓送葬。埋葬毕哑巴弟弟那天晚上,她⼀个⼈躺在四壁皆空的屋内的⽕炕上疲惫憔悴默然⽆语,第⼆天天亮以后再没有醒来……⼈们惊奇地发现,⼈原来什么病不⽣也是可以死掉的。⼈们悄悄算计的已经不是谁家死过⼈,⽽是还有谁家没有死过⼈。⼀个⼈也没有死过的完好家庭逐⽇缩减,减少到只剩下⿅⼦霖和⽩嘉轩两家的时候,⼈们不禁窃窃私议,是祖荫厚实的财东⼈旺家盛,瘟神难以⼊⾝奈何不得呢?还是瘟神也袒护有钱⼈家?直到⽩嘉轩的⼥⼈仙草也开始两头放花,这些不⽆忌妒的议论才渐次消失。
瘟疫⼀开始流⾏蔓延的时候,⽩嘉轩就陷⼊极度的恐惧之中。他在参加⿅三⼥⼈⿅惠⽒的葬仪时,尚如往常⼀样保持着族长宽厚慈爱的情绪,精⼼地帮助⿅三料理这件不幸的丧事;⽽当他随后确认⿅惠⽒开了这场瘟疫先头的时候,恐惧便与⽇俱增。⽩嘉轩显得少见的恐慌⽆主,跑去请教冷先⽣:“我的冷⼤哥!
真的就没有⽅⼦治咧?”冷先⽣说:“凡是病,没有治不了的,都有⽅⼦可治。”⽩嘉轩瞪着有点惊慌的眼睛想问:那你怎么连⼀个放花的⼈都⽌不住呢?冷先⽣做出达观的神态说:“看去这不是病,是⼀股邪⽓,是⼀场劫数。药⽅⼦只能治病,可不能驱邪。”⽩嘉轩点点头说:“我这⼏天也想到这话……可咋办呢?等着死?”冷先⽣说:“⽅⼦还是有嘛!得辟邪。”说着抽出⽑笔,在⿇纸上写了⼤⼤的⼀
个“桃”字,停顿⼀下⼜写了⼀个“艾”字。⽩嘉轩当晚回到家,就叫⿅三和孝武带上斧头和独轮⽊车,到村⼦北边的桃园⾥去砍下⼀捆桃树枝⼉,给街门外齐刷刷扎下⼀排桃⽊桩,⼜在街门⼝的两个青⽯门墩根下各扎下⼀根,门楼上嵌着“耕读传家”匾额的地⽅也横绑下⼀根桃⽊棍⼦,两扇⼤门上吊着⼀捆艾枝⼉,后门外和庭院⾥每⼀个⼩房门的门槛下也都扎进桃⽊橛⼦,⼼⾥顿然觉得稳妥多了。村⾥⼈发现了⽩嘉轩的⾏为举措,纷纷提着斧头⾛进桃园,各家的桃园很快被斧削成光秃秃的了。
正在家家扎下桃⽊辟邪的风潮⾥,⿅⼦霖家的长⼯刘谋⼉驾着⽜车拉回来⼀⼤堆⽣⽯灰,⼜挑来⼏担⽔浇在⽯灰堆上,块状的⽯灰咋咋咋爆裂成雪⽩的粉末⼉,腾起⼀⽚呛⼈刺⿐的⽩烟。⿅⼦霖亲⾃执锨,把⽩灰粉末铺垫到院⼦⾥脚地上,连供奉祖宗神位的⽅桌下也铺上了半尺厚的⽩灰,街门⾥外⼀⽚耀眼的⽩⾊;刘谋⼉经管的⽜棚马号⾥⾥外外也都撒上了⽩灰。村⼈们迷惑不解问⿅⼦霖,⿅⼦霖说:“这瘟病是病菌传染的,⽯灰杀它哩!”⼈们睁着眼听着这些奇怪的名词更加迷糊,有⼈甚⾄背过⾝就撂出杂话⼉:“那咱⼲脆搬到⽯灰窑⾥去住!”⽩嘉轩⼜去请教冷先⽣:“要是⼦霖⽤的办法管⽤,咱也去拉⼀车⽯灰回来。”冷先⽣说:“⼦霖前⽇跟我说了,是他那个⼆货捎信回来给他开的⽅⼦喀!⼦霖这⼆年洋了,说洋
话办洋事出洋党!”⽩嘉轩听出冷先⽣的话味暗⾃⼀惊,⼀向在他和⿅⼦霖之间保持等距离关系的冷⼤哥第⼀次毫不隐讳地讥讽他亲家,⽽且把他的⼥婿⿅兆鹏的共产党鄙称为洋党!⽩嘉轩忍不住也凑上⼀句:“要是⽯灰能治病,冷⼤哥你⼲脆甭开药铺,开个⽯灰窑场好了!”俩⼈畅快地笑起来。嘲笑完了⿅⼦霖,⽩嘉轩⼼头⼜浮出忧虑:“村⾥差不多家家户户都扎了桃⽊橛⼦,还是不停地死⼈哩……这邪⽓看去辟不住。”冷先⽣豁朗地说:“辟不住了就躲。惹不起辟不住还躲不过吗?”
⽩嘉轩佝偻着腰⾛过⽩⿅镇的街道⾛进⽩⿅村,脑海⾥盘旋着⼀个个熟悉的⾯孔,这些⾯孔仅仅⽉余以前,还在村巷或者⽥头或者集市和他打招呼嘘寒问暖,他们现在丢下⽗母撂下妻⼦⼉⼥进⼊阴界,既没有做到作为⼈⼦的孝道,也没有尽到作为⼈⽗的责任⽽⼼意未尽呀!他们的幽灵游荡在村巷⽥野集镇,寻那些体质虚弱的⼈作为替⾝……⽩嘉轩把全家⼈叫到母亲⽩赵⽒的东屋,以不容置辩的强绝⼝⽓宣布说:“孝武,你跟你妈还有你屋⾥的到⼭⾥你舅家去,让孝义也跟着去。”他回过头对⽩赵⽒说:“妈,你引上俩孙⼦(孝⽂的孩⼦)到我⼤那⼉去,那个书院静宁。”⽩赵⽒说:“我跟那个书呆⼦没缘⼉,我不去。”⽩嘉轩想到⼤过门前后母亲⼀直很器重夫朱先⽣,后来渐渐有点烦了,也说不出烦的具体因由⼉,只是⼀味地烦,于是就说:“那你就到城⾥⼆家去,或者跟孝武到⼭⾥去。反正……明天都得起⾝⾛!”孝武问:“爸,你咋办?你跟⼀家⼈进⼭去,我在屋看门守家。”⽩嘉轩冷冷地说:“你守不住,你⾛。”第⼆天就实施了整个家庭躲避瘟神的逃亡计划。唯⼀违背⽩嘉轩计划的是妻⼦仙草,她不说为什么,只是不⾛,于是就留下来。⿅三吆着⽜车送⽩赵⽒和孝⽂的两个娃⼦出了村⼦西⼝,孝武领着弟弟
孝义和妻⼦出了村⼦的东⼝,仙草跟丈夫⾛回空寂的四合院说:“我咋能撂下你⾛呢?我⽐你还贵重吗?”⽩嘉轩凄然⼼动:“那咱俩就⼀块抗着,看谁命⼤吧!”仙草轻轻摇摇头说:“要是这屋⾥⾮⾛⼀个⼈不可,只有⾛我好。”⽩嘉轩也摇摇头说:“论起嘛,只有我是个废物,我⾛了好!怕是⾛谁不⾛谁由不得⾃个⼉,也不论谁重要谁不重要。”仙草格森打了个冷战,扬起⼿捂住嘉轩的嘴。俩⼈默默注视着,许久都不说⼀句话。
把⼀家⽼少分头打发出门躲⾛以后的第⼆天,仙草就染上了瘟疫。她⼀天⾥拉了三次,头回拉下的是稠糨糊⼀样的黄⾊粪便,她不⼤在意;晌午第⼆次拉下的就变成⽔似的稀屎了,不过颜⾊仍然是黄的,她仍⼼存⼀丝侥幸;第三回跑茅房的时间间隔⼤⼤缩短,⽽且有刻不容缓的急迫感觉,她⼀边往后院疾⾛⼀边解裤带⼉,尚未踩稳茅坑的列⽯就撅起屁股,⼀声骤响,像孩⼦们⽤⽵筒射出⽔箭的响声;她急忙扭过头⼀瞅,茅坑⾥的柴灰上落下⼀⽚绿⾊的稀屎。那⼀刻,她的⼼⾥嘎嘣⼀声响,眼前潮起了⼀⽚⿊雾。那⼀声爆响似乎发端于胸腔,⼜好像来⾃于后背;像⼼脏骤然爆裂,⼜像是脊梁⾻折断了。她悲哀地从茅坑边上站⽴起来,两只胳膊酸软得挽结不住裤带⼉,回头⼜瞅⼀眼茅坑⾥落着绿头苍蝇的绿⾊稀屎,⾃⾔⾃语咕哝着:“没我了,这下没我了!”
⽩嘉轩傍晚回来时,正好瞅见仙草在庭院台阶上伸着脖颈呕吐的情景。他⼀早出门到⽩⿅书院和夫朱先⽣去了,既然仙草执意不愿出远门躲避瘟疫,到距家不远的⽩⿅书院住⼀段时⽇也好。书院处于前后左右既不挨村也不搭店的清僻之地,尚未听说有哪位编写县志的先⽣有两头或⼀头放花的事。
和夫诚恳地表⽰愿意接纳弟媳来书院躲灾避难,⽩嘉轩马不停蹄赶回⽩⿅村,准备明天⼀早就送仙草出门;不料,瘟神那双看不见的利⽖,抢先⼀步抓住了仙草的头发。⽩嘉轩佝偻着腰跷进⼆门时听到“哗哧”⼀声响,扬起头就瞅见⼀道呈弧形喷射出来的绿汤,泛着从西墙上斜甩过来的残阳的红光,像⼀道闪着⿁⽓妖氛的彩虹。他的脑⼦⾥也嘎嘣响了⼀声,站在⼆门⾥的庭院⾥⽊然不动,背抄在佝偻着的后腰上的双⼿垂吊下来。
仙草倒显得很镇静。从午后拉出绿屎以后,她便断定了⾃⼰⾛向死亡的⽆可更改的结局,从最初的慌乱中很快沉静下来,及⾄发⽣第⼀次呕吐,看见嘉轩闪进⼆门时僵呆站⽴的佝偻的⾝躯,反倒愈加沉静了。她掏出蓝布帕⼦擦了擦嘴⾓的秽物,像往常⼀样平静温润地招呼出门归来的丈
男人塞进去是什么感觉夫:“给你下⾯吧?”⽩嘉轩僵硬的⾝躯颤抖了⼀下,跌跌撞撞从庭院的砖地上奔过来,踩着了绿⾊的秽物差点滑倒,双⼿抓住仙草的胳膊呜哇⼀声哭了。仙草⾃进这个屋院以来,还没见过丈夫哭泣时会是什么样⼦,这是头⼀回,她⼤为感动。⽩嘉轩只哭了⼀声就戛然⽽⽌,仰起脸像个孩⼦⼀样可怜地问:“啊呀天呀,你⾛了丢下我咋活呀……”仙草反倒温柔地笑笑说:“我说了我先⾛好!我⾛了就替下你了,这样⼦好。”
⽩嘉轩抹掉挂在脸颊皱褶⾥的泪⽔,拉仙草去镇上冷先⽣看病。仙草挣脱丈夫有劲的⼤⼿说:“没见谁个吃药把命搭救下了。这是⽼天爷收⽣哩,在劫难逃。你甭张罗抓药煎药的事了,你瞅空⼉给我把枋钉
起来。我跟你⼀场,带你⼀具枋⾛。不要厚板,⼆⼨的薄板就够我的了。”说完,她就洗了⼿拴起围裙,到⾯瓮⾥挖⾯,⼜到⽔缸⾥舀⽔,在⾯盆⾥给丈夫揉⾯做饭。⽩嘉轩吃惊地瞧着⼥⼈镇静的⾏为,转过⾝⾛出街门冷先⽣去了。他随即拎着⼀摞药包回来,在庭院⾥⽀起三块砖头架上沙锅,⼏乎趴在地上吹⽕拨柴。⼀柱青烟冒过屋檐,在房顶上滞留不散。
仙草拒绝喝药:“喝那啥也不顶,我不喝。让我安安宁宁死了算了,甭叫⼈临死还喝苦汤苦汁。”⽩嘉轩⽆奈叫来⿅三劝解。⿅三在⾐襟上搓擦着⼿掌竟发⽕了:“你这⼈明明⽩⽩的嘛,咋着忽⼉就⿇迷了?你喝嘛,你咋能连药也不喝!”仙草平静地瞅着⿅三诚⼼憨⽓的脸⾊,伸⼿端起碗咕嘟嘟⼀饮⽽尽;擦了擦嘴⾓沾着的紫⾊药汁,刚放下药碗就哗啦⼀声吐到脚地上。⿅三⽴时⽤双⼿捂住脸蹲下⾝去,瘫坐在门槛上。⽩嘉轩抡起拳头砸下去,桌上的药碗哗啦⼀声飞散落地,鲜⾎从他的⼿上滴注到地上,和紫⾊的药汁汇合到⼀起。
仙草的沉静令⽩家主仆⼆⼈震惊慑服。她⼀天⽐⼀天更加频繁地跑茅房,⼀次⽐⼀次拉得少,呕吐已如吐痰⼀样司空见惯。在跑茅房和呕吐的间歇⾥,她平静地捉着剪⼑,咔嚓咔嚓裁剪着⾃⼰的⽼⾐,再穿针引线把裁剪下的布块联缝成衬衫夹袄棉袄以及裙⼦和套裤;这是春夏冬三季最简单的服装了。在这期间,她仍然⼀天三晌为丈夫和⿅三做饭,饭菜的花样和味道变换频繁,使嘉轩和⿅三吃着嚼着就抽泣起来。直到她连裹脚布也缝扎齐备,那是⼀个⼣阳如⾎的傍晚,她挽好线头,⽤⽛齿咬断⽩线的脆响⾥,眼睛失明了。她对着顷刻之间变得漆⿊的世界叫了⼀声“他爸——”,猛乍栽倒在炕下。⽩嘉轩正招呼⽊
匠割制棺材,听见叫声,便急忙从前院奔进⾥屋,抱起跌落在脚地上的仙草,发现她失明的眼珠和瘦削的脸上蒙着⼀层荧荧的绿光。她摸到他的⼿歉疚不堪地说:“谁给你跟⽼三做饭呀?”⽩嘉轩把她搂在怀⾥,对着那双完全失明却依然和悦的眼睛,敞开嗓⼦说:“天杀我到这⼀步,受不了也得咬着⽛承受。现在你说话,你要吃啥你想喝啥,你还有啥事要我办,除了摘星星我办不到,任啥事你都说出来……我也好尽⼀份⼼!”他说完以后,感觉到她的⾝⼦微微蠕扭了⼀下,瞪⼤的眼睛随即闭上,沉默许久乞求地说:“你把马驹跟灵灵叫回来让我看⼀眼……”嘉轩接着问:“还叫不叫咱娘回来?孝武呢?”仙草摇摇头:“他们刚躲⾛,不叫了。孝⽂和灵灵,⽽今不知长成啥模样了?”⽩嘉轩说:“好!我让⿅三明⽇上县进城,先叫孝⽂再接着去叫灵灵。”
⽩嘉轩当晚到马号跟⿅三说了仙草的⼼事,⿅三当即答应鸡啼时就起⾝上县。⽩嘉轩从腰⾥摸出两块硬洋塞到⿅三⼿⾥说:“先上县,再进城,路数就那样⾛。你到县上甭见孝⽂,到城⾥也甭寻灵灵。”他料定⿅三会惊诧,随即挑明说:“这两个忤逆的东西,我说过不准再踏我的门槛⼉,我再请他们回来?”⿅三张着嘴憋红了脸:“可娃他妈快咽⽓了呀?”⽩嘉轩冷着脸说:“即就是我死我咽⽓,也不许他俩回来!”接着缓和了⼝⽓轻松地说:“你先到县上转⼀圈,再到城⾥去,明晚上你到三意社看⼀场戏,想吃啥你就畅畅快快咥⼀顿,赶天⿊回来就说两个海兽都没寻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