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的夏天
在我的记忆里,1989年夏天的雨水很多,操场上常常洼着一小坑一小坑的水,屋檐下嘀嗒嘀嗒的,处处洇过来的潮湿使每个人的面孔隐秘而幽暗,就像校园里那条葡萄长廊,整个夏天,翠绿的藤蔓在长廊灰白的石灰栏杆上窜来窜去。1989年,葡萄藤长疯了。直到现在回忆起来,我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当年那些柔软的藤蔓固执生长的冲动和欲望。
那年我18岁,上中专二年级。走过18岁的人都知道那代表着什么,虽然当时我并不很清楚年轻的真正含义,但却丝毫影响不到我理直气壮地充分利用它。比如当每天早晨假装肚子疼不起来早操被老师批评的时候,我总是会说:我年轻不懂事老师原谅我。我的班主任,那个秃顶的小老头儿每次听到我这样说连目光都会柔软下来,像面对他的儿女,他会说:哪有这么调皮的,下次别这样了。我们班里的每个同学都抓住了他的弱点,很显然,他老了,一个老了的人面对年轻人的时候会感到自己的无力和悲哀,因此他宽容,他宽容了我们,也宽容了想象中曾
经年轻的自己。我们把这看作是软弱,我们一次次充分利用年轻这个借口换来他的原谅又一次次在背后嘲笑着他。
但很快有两件事发生了,1989年之后,我明白了年轻是什么。
第一件事是事件。
方是我的好朋友,班里最漂亮的一个女生,男同学都喜欢她,他们用掷硬币的方式决定哪一个先追。那时候他们已经把自己看作是男人了,这些下巴上的胡须还处于黄小绒毛阶段的男人们很绅士地把手里的硬币扔在地面上,他们采取分组的方式逐一淘汰,剩下两名,然后剩下一名。方每次都这样被他们分配掉。
我气愤而嫉妒,但方自己好像并不在乎这样的分配方式,她依旧兴冲冲地给我讲她的爱情经历,尽管最长的一次只有一个星期。但是这有什么呢?反正她很快就会有一个新的男朋友。她的兴冲冲打消了我劝阻的念头,当时我怀着嫉妒的心理很自私地想:既然她也喜欢被他们平均分配,就让他们乐此不疲吧。
可是有一天晚自习方突然眼圈红红地塞给我一张纸条,我打开,上面写着六个字:老四,
我怀孕了。我想我当时一定以为这是一个大玩笑,因为我毫无顾忌就蹦出来的笑声像一只皮球,在安静的教室里不断弹起落下。教室里先是有了小小的骚动,接着“哗的”一下爆发了,每个人都在笑,尽管他们并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他们开始互相笑,笑得流出了眼泪。
当我感受到方的绝望时,这笑声正如潮水般一波波扩散着。我突然发现只有方没笑,她低着头,样子像是在看书,她的手慢慢放开我的衣角,我看到了不停落在书页上的眼泪。难道这并不是一个玩笑?我把手心里的纸条打开,又看了一次,还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方的肚子,刚才还瘪瘪的肚子好像越看越大,我有些恐惧地一下子抓住她的手,我们的手颤抖起来。
问题的严重性就是方真的怀孕了,闻到食堂的味儿她还会感到恶心。让我感到问题更严重的是,现在,知道这个秘密的只有我一个人,可我却并不知道怀孕真正意味着什么,又该怎样解决。当一个人长时间把自己浸泡在隐私里,她就会像巫婆一样,浑身长满了绿苔,她开始潮湿、陈旧、幽暗而暧昧,就像1989年的我。
我的好朋友方怀孕的消息让我感到内疚、惶恐不安,焦虑而又好奇,我所受的教育和直觉告诉我这是一件多么丢人的事情,我们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常常自责当时为什么不阻止方
的恋爱,是我的自私和嫉妒让方怀孕的。更令我感到不安的是我内心阴暗的想象暴长着,我偷偷观察芳的肚子, 那个男人是谁?怎么会呢?
“他是谁?”每次我这样问,方总是摇头,她不肯说出来。这令我更加压抑和晦暗,我开始感到困惑,我想摆脱,我急于光明起来,但我又能把这个秘密告诉谁呢?我不到正确答案,我的目光每天焦燥着。而这个秘密的重量也让方几乎到了崩溃的地步,只要宿舍里只剩下我们俩,她就会不停地在我面前转来转去,然后不停地问:老四,你看我的肚子是不是又大了?有一天,当她第三次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再也无法忍耐,大吼一声:你烦不烦啊!方立刻停止了所有的动作和声音,她直愣愣地看着我,像一尊凝固了的蜡像。半晌,她含着泪小心奕奕地说:老四,你是不是看不起我?方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她的脸被一块搭在床沿儿上的毛巾挡住了,我只能看到她微微凸起的腹部,坟墓一样,装满只能让人逃匿的恐惧。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我走过去,我们抱头痛哭。
我和方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可我们必须要面对这个问题。那段时间,我们悄悄借来生理卫生方面的书,在被窝里打着手电仔细翻看那些以前被忽略了的章节;我还和方一起去过一家偏僻的小门诊,印象最深的是放在小门诊厅堂里的一张长条木头凳子,上面落满了咖啡
的油渍和灰尘,它的肮脏使我们最终没把想要做的事说出来;我翻家里的小药箱,希望能到书上说的那种药解决方的问题;我们还去过医院,但是那里需要的证明和医生手术刀一样的目光让我们退缩……
能想过的办法都想过之后,我们绝望了。有一天我和方坐在校园的葡萄长廊里,她突然很伤感地说:老四,你说学校会开除我吗?老四我想好了,如果被别人看出来我就自杀。
方的眼睛空洞地看着长廊的尽头,手放在肚子上,她的话让我感到了死亡的恐怖和冰凉,我突然哭起来,无比希望这件事真的只是一个玩笑,但是夏天很快到来了,方的肚子再也无法掩藏。
那个时候我无法想象孕育生命的人内心的幸福和甜蜜,我只看到了方的恐惧和憔悴,她不再去图书馆,不再打排球,她的大部分自习时间都蜷缩在自己的铺位上,像一只冬眠的蛹。吃饭的时候我叫她,她并不应声,好像睡着了的样子,但我知道,方是睡不着的,那张铁床常常在深夜咯吱咯吱地响,在我听来,它们叫得烦躁而尖利。初夏的夜晚,宿舍里充斥着细碎而柔软的鼾声,只有我们醒着,无声地流泪,并用铁器冰凉薄脆的声音磨打着我们的绝望和悲伤。
就在我每天在方死亡的噩梦中紧张和颤栗的时候,方突然出血了。那晚下着大雨,她踩着下铺的扶梯要去上铺她的铺位休息,我躺在她对面,清楚地看到她脚下一滑,她的两只手不是抓着护栏,而是抱在胸口,整个身体平躺着摔下来,还没等我的叫声出口就听见“扑通”一声,方已经砸在了地板上。血不停地从方的两腿间流出来,整个宿舍的人都在她的呻吟中狂乱而恐惧,我们低声尖叫着。我第一个跑出去,我不知道要去哪儿,也不知道方向,我只是下意识地狂奔。当我穿过狭长的葡萄长廊,浑身湿淋淋地站在班主任门前,我才明白我是来他的,我来一位长辈。十几年后,当三十岁的我怀揣着无数生活的隐秘回忆起1989年那次大雨中的狂奔,我终于明白,年轻的我或者我们最终奔向了什么,也更明白了狂奔的快意以及随着年龄增长而无法狂奔的痛苦。
方流产了,她做了手术,但学校并没有开除方,他们没有得到方怀孕的确切消息,班主任和我们一起隐瞒了这个秘密。在班主任的安排下,她的父母见了另外一对父母,这件事就这样安静地结束了。
不到一个月,方来上学,她惨白的脸上又开始有了红晕,她依然漂亮而张扬,仿佛年轻就是旺盛不绝的生命,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
直到毕业,我和方谁也没有再提起过这件事,那个晚上过去之后,班主任的脸上也再没有一丝痕迹,既看不出我们和他之间曾共同承担了什么,也看不出他是不是为我们的变化感到高兴,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毕业的时候他握着每个同学的手说:哎,好好工作,年轻真好啊。
多年以后,当我的身体里也孕育了生命,我才相信怀孕的感觉原来是甜蜜的,它使我仿佛面临春天,满眼都是鹅黄的春蕾,它们娇嫩的身体周围包裹着一层金黄的细软的绒毛,在晶莹的露水里蓬勃而朝气,我为每天能够聆听到这些嫩绿的小芽儿破茧而出的声音感激上苍。这种将要为人母的温暖和神秘长大了的方体会到了么?
我没能够从方那里得到答案, 后来有过几次同学聚会,没有看到方。一些人神情诡秘地谈起1989年夏天的那场意外,他们更愿意相信事件的偶然性,并在偶然性的无数个演绎过程中充满了想象的快感。只有我,坚持认为这是方制造的事件,如果当时她站得更高一些,她下坠的样子一定像一只敛起了翅膀的鸟儿。
这就是1989年发生的第一件事,它应该完全属于别人,但我却因为承担了其中的隐秘而感受到事件本身带来的悸动。
1989年的第二件事是关于我,或者,更多人。
方的流产事件之后不久,我发现我爱上了美术老师——原。
我并不知道原的到来,放寒假的前几天我们有一节美术课,我迟到了。当我低着头,像往常一样偷偷推开美术教室的后门准备溜进去的时候,我听到一个年轻的声音:你站住。
原绕过一排排画架走过来,他年轻英俊,个子高高的,头发盖到后脖梗,穿着一件又大又肥的土毛衣。他打量着我,然后对同学们说:我们这节课画彩,大家把画架转过来。又对我说:你做模特吧,就在这里。他不是纯正的普通话,方言音很浓,比如他把“zhe”说成“ze”,但这并不影响我听懂了他的要求,我像被钉子钉在了后门口。张大奕年龄
我想我当时的样子一定丑极了,在众目睽睽之下,羞愧、恨、却束手无策。
我的同学并没有能够用一节课的时间把我画完,我被他们奇形怪状地钉在了画板上。五天
后原在操场上遇到我,他说:嗨,那位同学,你过来一下。我在原的画板上看到一幅水粉画:一个女孩子站在阳光里,满头短发蓬松着,嘴微微张开,像是在大口喘着气,神情诧异而紧张。她脖子上的浅蓝围脖儿脱落了,在肩膀上搭着半截。最可笑的是她身上穿的深蓝粗布棉猴儿,第一个扣子和第二个扣门儿扣在了一起,这幅画的名字叫《系蓝围巾的女孩儿》。
我满脸通红,而原笑得阳光灿烂。同样是下午,在同一间美术教室里,五天后,我爱上了原的画以及他的笑容。
原比我大六岁,南京人,是来我们学校实习的。 在我的印象里,1989年的时间跑得飞快,正月的冬天很快就过去了。
我越来越喜欢上原的课,喜欢看他穿着那件肥大的毛衣在画架中走来走去;喜欢听他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喜欢模仿他拿着画笔的样子;甚至喜欢他沾在牛仔裤上的油彩。夏天到来的时候,我再也无法回避原带给我的燥热,我把他的一言一行写进每天的日记里。我终于知道了暗恋的滋味儿,它令你兴奋,不安,患得患失,你可以在日记里爱得真实而大胆,但现实中却无法逾越你们的距离。其实当时有很多同学偷偷喜欢着这位年轻的美术教师,她们和我
一样不停的出现在那条爬满了藤蔓的葡萄长廊里,礼貌的和他打着招呼,原走过去之后,她们又几乎同时消失。有一次原拿着一块精致的白桌布把我们挨个叫去问是谁放在他宿舍的,但没有人承认。有时候我想,那个年龄的人,是不是都在憧憬和梦想中生活?
我没有给原送过白桌布,但是我干过更傻的一件事。当时学校正在扩建,教师的宿舍很紧张,原就住在美术教室后面的一间小仓库里,他经常用一口大锅给我们这些路远周日回不了家的同学煮面条,他说他只会煮面条儿。我居然为了原这句话买来一本菜谱整天研究,月末回家的时候还上灶练练,我希望有一天我能让原吃到我做的饭菜,我希望我能改变他的生活,有稀饭,有菜,而不光是面条儿。除此之外,我还用功学习美术,在宿舍里偷偷地画,不停地画,我希望有一天我能令原惊奇。我相信,这就是爱。
不知道别的女生是否向原表白过她们的爱情,我很想告诉原我喜欢他,但是我又不敢表白,我在内心挣扎:如果说了,原会不会以为我是个轻浮的女生?会不会以后再也不叫我“小丫头”了?也不会再用毛巾给掉头上的雨水?甚至以后都不会再多看我一眼?我没有勇气把爱这个字说出来。
大概那个年龄的失落就是这样造成的吧,我常常看到一些男生在校园的角落里偷偷吸烟,
学着电视剧上的人,皱着眉头,把一只脚踩在半塌的土墙上,仿佛很落寞的样子。还有很多人喜欢在怀里抱着一把吉他,它暗哑的声音让弹吉他的人深沉起来,似乎昭示着那个人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真的,在那个渴望痛苦又不懂得痛苦的年龄里,好像什么事都有理由发生。就像我和她们,坚持每天午后去那条长廊里等着原走过来。整个夏天,长廊里的葡萄藤幽深而浓翠,但却始终没有看到成熟的葡萄挂在上面,不知道是疏于管理还是在刚刚结果的时候就被经过的人摘走了,或者种葡萄的人只喜欢这些翠绿的葡萄藤。总之,1989年夏天在不断落下来的雨水和我隐秘的欣喜和失落中很快过去了一半儿,我没有等到暑假过完就回到了学校,我在假期里画了一幅画,一幅工笔,是原带我们在八中公园里写生时画的芍药花。我用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完成了这幅工笔花卉繁琐的白描、淡染、统染、以及点蕊的过程,我想把这幅画送给原。为了见到原,我第一次给自己化了妆,我相信我和我的画儿能够给原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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