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十二回时序问题新探 论秦可卿故事改动对第十二回的影响
红楼梦》第十二回讲述的是“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贾天祥正照风月鉴”的故事,情节本身比较简单,但却关系着《红楼梦》作为“风月宝鉴”这一维度的思想主旨和叙事结构安排,不仅具有重要的思想意义,同时也具有重要的结构性意义。但我们在阅读该回的时候,却时常会被文本中的时序矛盾所困扰,故此,本文尝试着就该回文本中的时序矛盾作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一、第十二回文本中的内在问题
第十二回有两个问题容易让读者困惑:一个是贾瑞的死亡时间;一个是林黛玉离开贾府的时间。
(一)贾瑞死亡的时间问题
书中对于贾瑞确切的死亡时间没作明确交代。但有三个至关重要的关联时间线索可供参照:
第一个是贾瑞开始生病的时间,是在腊月,这个书中交代得十分清楚,不用多说。
第二个是病程,书中交代了一句:“心内发膨胀,口中无滋味……诸如此症,不上一年都添全
了。”从常理来讲,既然说是“不上一年”,那大概就是大半年的时间。如果少于半年时间,通常就不会用“不上一年”这样的措辞了。新红楼梦潜规则
第三个是病情开始加重的时间,是腊尽春回,原话是“倏又腊尽春回,这病更又沉重”。
关于这三个时间线索之间的关系,有一点需要解释一下,就是如何理解“诸如此症,不上一年都添全了”与“倏又腊尽春回”之间的关系?从字面看,可作两种不同理解。
第一种理解,两者之间是时间上的自然衔接关系,也就是贾瑞先病了快一年时间,然后下一个“腊尽春回”,病情加重了。如果采取这种理解方式,则贾瑞从生病到死亡,就跨过了三个年头,大概第三年春天死亡,历时一年多的时间。
第二种理解,两者之间不是时间上的衔接关系,而是叙事方式上的总分关系,也就是先总括一下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然后再具体展开。在《红楼梦》中,这种叙事方式很常见。比如,第二十三回中,宝玉等刚搬进大观园的时候,就有了四时即事诗。这显然是一个总括式的描述。我们不能理解成:宝玉光是创作四时即事诗就占去了一年时间,而接下来与黛玉共读《西厢记》则是入住大观园一年以后的事了。再比如,第三十七回中,讲到贾政八月二十日离开
之后宝玉在家中的表现:“却说贾政出门去后,外面诸事不能多记。单表宝玉每日在园中任意纵性的逛荡,真把光阴虚度,岁月空添。这日正无聊之际,只见翠墨进来,手里拿着一副花笺送与他。”其中,“这日正无聊之际”的“这日”的准确时间,是可以基于第四十二回大生病的日子准确推算出来的:“这日”正是八月二十一日,也就是贾政离京的次日。可见“单表宝玉每日在园中任意纵性的逛荡,真把光阴虚度,岁月空添”这句也是总括式的描写。类似的例子还很多,就不一一列举了。按照第二种理解,贾瑞从生病到死亡,大概历时大半年时间,于第二年下半年死亡。
不管是取第一种理解还是取第二种理解,在文本上,都会产生一个明显的问题,即贾瑞与秦可卿谁先死亡的问题。
在第十回中,张太医已经委婉的说出,秦可卿很难活过第二年春分。在第十一回中,秦可卿已经奄奄一息,开始预备后事了。所以,按照现有的文本,秦可卿应该就是在过完年后不久就去世了。这一点目前学术界是能达成共识的。
这样,就会出现两种可能的情况:第一种,贾瑞先死,秦可卿后死,但奄奄一息的秦可卿竟又莫名其妙地多活了一年,甚至两年,这说不通;第二种,秦可卿先死,贾瑞后死,甚至贾瑞比
秦钟死得还要晚。但这样的话,叙事的顺序被打乱了(先讲的事可能后发生)还是小事,更要紧的是事件之间的时序关系也彻底模糊了,例如,不知道贾瑞与秦钟谁先离世了。这是我们读第十二回的时候,常常感到的第一个困惑。
那么,造成这一困惑的原因会不会是文本在传抄过程中出了文字讹误呢?比如,会不会是“诸如此症,不上一年都添全了”这句话在传抄过程中出现讹误?清人苕溪渔隐,于《痴人说梦》之《镌石订疑》中记载有一个今天已经失传的旧抄本,上面的“一年”却作“一月”。本人不怀疑苕溪渔隐所提的此旧抄本的真实性,但却对于其中“一月”这个特有异文的可靠性持怀疑态度,原因有四:第一,现存所有的版本,此处文字都是“一年”。第二,“年”和“月”读音和字形都差异巨大,讹误的可能性本来就很小。第三,对于贾瑞这样二十来岁的青壮年人,只是受了点惊吓,害个相思病,若只个把月就死了,也不是很合常理。第四,苕溪渔隐所提的这个旧抄本的异文,有些地方存在明显的误改,足证其版本可靠性还是不够,例如,在第六十五回中,有这么一句话:“二(指尤二)道:‘你(指贾琏)放心,咱们明日先劝三丫头(指尤三),他肯了,让他自己闹去。闹的无法,少不得聘他。’”现存的己卯本、庚辰本、戚序本、蒙府本、甲辰本中,该处文字皆与前引文相同;程高本和俄藏本,文字略微有点细小区别,但无关主旨,可以忽略不计:程高本将“二”作“二儿”;俄藏本中,“让他自己闹去”作“让他自去闹去”。
唯独苕溪渔隐所提的旧抄本中,“他肯了,让他自己闹去”这句作“他肯了才好,不肯,让他自己闹去”。这一修改,完全把意思改反了。郑庆山的《脂本汇校石头记》中,此处却采用了这个旧抄本的文字,属于校勘失误。于鹏认为该旧抄本所使用的“一月”字样,当为后人弥补漏洞之改笔。这种看法是很有道理的。因此,笔者认为造成这一困惑的原因并非是文本传抄过程中出现了讹误,而是由成书过程的疏忽导致的。详细分析且留待下一部分探讨。
(二)林黛玉离开贾府的时间问题
林黛玉离开贾府的时间问题,是第十二回中另一个容易让人困惑的问题。第十二回的结尾部分写道:“谁知这年冬底,林如海的书信寄来,却为身染重疾,写书特来接林黛玉回去。”其中,“这年冬底”到底是指哪一年的冬底呢?有两种可能的理解:第一种理解是指贾瑞病逝的这一年的冬底;第二种理解是回到第十一回的文本来理解,即指秦可卿病重的这一年的冬底。
如果单从行文方式和字面含义来解读,第一种理解是最自然的,但如果采用这一种理解,则会发生一个问题:第十一回中已经病入膏肓的秦可卿又神奇地多活了一年甚至两年。如果采用第二种理解也会有问题,叙事顺序上贾瑞死亡、黛玉离开贾府和秦可卿死亡这三件事情,实际发生的顺序却为:黛玉离开贾府——秦可卿死亡——贾瑞死亡,也就是说贾瑞还是会晚于秦
可卿而死,且有可能晚于秦钟而死,甚至还要晚于起建大观园等事件。可见,跟贾瑞死亡时间问题带来的困扰一样,林黛玉离开贾府的时间,也是不管怎么理解都会给读者带来困扰。
张俊和沈治钧提出一种新的观点,认为林黛玉离开贾府的时间早于贾瑞到凤房中拜访的时间,“黛玉归扬州省父,当在贾瑞遇见凤之前几日也”。并认为第十二回开头部分,贾瑞见凤说的“二哥哥怎么还不回来”这句话,指的就是贾琏送黛玉去扬州之事,“贾琏出门,乃指此回末所云送黛玉往苏州事,此倒置于卷前”。这种观点当属于误解,本文不采纳二位先生的观点。贾瑞拜访凤是腊月初二,这个是书中记载很准确的时间。如果贾瑞说“二哥哥怎么还不回来”是针对贾琏去扬州这事,那说明贾琏和黛玉出发肯定很久了,古代从京城往返一趟扬州,怎么也得个把月的时间吧。这说明林黛玉和贾琏早在十一月初甚至更早就出发了,而这与“这年冬底”才接到林如海的书信显然是矛盾的。
二、第十二回文本问题的一种可能的具体成因
众所周知,《红楼梦》成书过程复杂,经过了多次修改,“增删五次”,文本矛盾较多,比如,元春与宝玉年龄差距的问题、黛玉进贾府与宝钗进贾府时间上的矛盾问题、薛姨妈出现两个不同生日日期的问题、凤年龄忽大忽小的问题,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可能是成书
过程中故事内容的修改所致,但具体的修改过程目前还无法得知,可能永远也无法知晓了。再比如,第六十四回中林黛玉作“五美吟”的时间与整体故事时序矛盾的问题(部分学者认为这回非曹雪芹原笔),造成这个冲突的原因很可能是“五美吟”的故事是从其他地方整体挪移插入进来的,但插入的过程没有做好文字统筹协调工作。
前一部分所讲述的这两个令人困惑的问题,对于其成因,理论上同样有多种可能性,比如,贾瑞的故事会不会是从《风月宝鉴》或者其他地方挪移过来的,且挪移的时候又没有做好统筹协调?当然无法排除这种可能性。但这类推测在学术上既无法证成也无法证伪,故而常难以为继。本文尝试着仅从“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叙事的更改这一确定性成书过程出发,试试看能否对第十二回文本问题提供一个合理化解释,因为“淫丧天香楼”故事既有多条脂批内容作为直接证据,又有确切的文本内容作辅助证据,如第五回的判词和判曲、第七回的焦大醉骂等。
如果这种尝试的结果证明行不通,则说明另有原因;如果恰好能得出一个合乎逻辑的解释,则很可能就此解开了第十二回时序矛盾的谜底。
将第十二回的问题原因与秦可卿故事的改写相挂钩,学术界早有其人,代表者如蔡义江。蔡
先生曾评论道:
研究者已注意到秦氏之死与贾瑞之死,在情节安排上有些矛盾:凤在那年腊月初二探望秦氏时,秦氏已病危,包括棺木等一应后事已在准备。其时贾瑞已来探听过凤多次,直到他陷相思局到病死,历时一年多,并无片言只语提及秦氏病况,甚难理解。直到贾瑞的丧事完,才接上“再讲这年冬底……”叙秦氏之死。二者不知孰前孰后,若谓贾瑞之死在前,则秦氏这一年如何,成了谜团;若谓秦氏之死在前,则其后是办丧事、出殡等大事,并无空隙可安插贾瑞事。这可能是因为作者删秦氏“淫丧”改为病死情节过程中,尚未及将文字、细节安排妥当所致。
曹雪芹在修改秦可卿故事的时候,修改得并不彻底,现在的文本中仍然保留有一些跟“秦可卿淫丧天香楼”有关的细节,这些细节散落在第五回、第七回、第十三回和第十四回等文字中。仔细梳理这些细节,可以复原出被删除的“秦可卿淫丧天香楼”故事的大致梗概,尤其是能够推算出“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的大概时间。下面就以第十四回中林如海去世的时间为切入点,展开具体分析。
(一)林如海的病逝时间问题
如何理解林如海的病逝时间,是长期困扰学术界的一大难题。在第十四回中有一段关于林如海病逝时间的文字,先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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